大堂內,停放著陸老太太的靈柩,白色的挽布掛得滿滿的。一身喪服的陸巧然一個人站在諾大的大廳裡,一動不動,她白色的身影在一片浩蕩的白色中,幾乎看不出來。喬家已經打發傭人和轎子來接了,正經主子一個也沒來。陸巧然這個時候哪還有心思為這些怠慢傷心,她只是不想走,不想離開這個家,她知道,一旦走了,就回不來了。她覺得只要她站在這裡,就能再送她的奶奶一程,就能等回來她的父親。
陸巧然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明幾天前還其樂融融的家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年少的她對於這場災難,缺乏透徹的理解力。她只知道,先是父親因為什麼走私軍火罪被官府帶走了,陸巧然不知道什麼是軍火,也不知道什麼是走私,然後奶奶摔了一跤,永遠離開了。
喬家傭人一再勸一再催,陸巧然只是不理。
傭人沒轍,正不知道怎麼辦,喬子璟步履匆匆地進來了,傭人一看自家少爺來了,如獲救星。趕緊對喬子璟說:「少爺,快勸勸陸小姐,她不走,也不說話,我實在沒辦法了。」
「巧巧。」他在她旁邊立住,輕聲喚她。
她收回呆滯的目光,轉過頭去看他,顯然她接受他這樣的呼喚,因為他平時叫她,總是「喂」,要麼就什麼也不叫。
「跟我回去吧。」喬子璟說。
「我要等我父親回來。」陸巧然哽咽地說。
「去我家裡等,我陪你一起等。」喬子璟說。
「那你怎麼不陪我在我家裡等?」陸巧然淚眼婆娑地問他。
「你奶奶不是去世了麼?他們說陰間的人會在晚上來接她,我們是小孩,你家裡又沒有大人了,那些鬼會來嚇我們的。」喬子璟顧不上了,只想把陸巧然先接回家,只能先嚇嚇她了。
陸巧然到底還是個孩子,她也知道自己的家是不能待久了,只是還沒有想到這一層。被喬子璟這麼一說,她這才忍住悲傷,為移步喬家做準備。
柳媽早就替她把書包、文具、衣服、鞋子、洗漱用品都收拾好了,連床單、還有她的洋娃娃一併讓帶去喬家,甚至連她養的小鳥也一同讓喬家派來的人帶過去。如果可以,她真想也跟著去喬家伺候小姐。
時值初秋,蕭瑟之景初見端倪。更兼傷懷心事,坐在車裡的陸巧然不免神色黯然。喬子璟時不時拿一些不相干的混話來逗她,陸巧然勉強回應,始終未露喜色,這時候,還讓她開懷展顏,實在很難。忽然見到有一處排著長長的隊伍,車漸漸開進了,方看到一條顯目的橫幅——月戲女子戲班招生。
「呀,戲班子開始招女子了,難道以後要看女人演戲,真不知道是什麼景象,一定是扭扭捏捏難看極了。」喬子璟故作好奇地說。
「不過是一群可憐的人罷了,不是被生活所迫,誰願意去唱戲。」陸巧然說道,她現在對那些報名唱戲的女孩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瞧你說的,唱戲多好玩。你愛戲,也懂戲,我將來請個師父來教你唱戲,肯定比她們唱得好。」喬子璟難得見陸巧然有興致回話,趕緊接她的話。
喬家對陸巧然倒還照顧周全,吃的住的都用心準備了,與自家姑娘待遇無異。喬占山自然不會操心這些小事,他正忙著為陸風之四處奔走,只是吩咐李月芳去陸家接回陸巧然。李月芳因為貪戀牌局只安排了幾個下人去,晚上見了陸巧然不免心中有愧,又怕喬占山問起,對陸巧然更加慇勤起來,吩咐下人要全力照料,又說了些安撫的話,陸巧然也強打起精神,一副十分感激受用的樣子。
最忙的是喬子璟,打從陸巧然進門,就如臨大敵。嫌下人擺放東西笨手笨腳,嫌陸巧然睡的床墊不夠軟,嫌晚上的菜不夠香,甚至嫌閣樓那間房子窗戶的方向不對,晚上睡覺看不到月亮。
且說當晚,喬子璟一直陪著陸巧然,又是玩跳棋,又是玩連線遊戲,他知道她一停下來,就會亂想,越想越悲傷。直到陸巧然說不早了,讓他回去。喬子璟突然說:「我今晚就睡這裡吧,我知道你一個人害怕。我就躺在你身邊,陪你好嗎?」
陸巧然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嗔怒道:「這是什麼話,叫別人看著成什麼樣子了?」
喬子璟知道她是放不下身份,只得讓她早點睡,自己回去了。
他一走,陸巧然就後悔了,看著陌生的一切,她好想奶奶,好想父親。可是他們都在她觸摸不到的地方,她想要是喬子璟沒走就好了,至少他還能分擔她的恐懼。
老媽子見她不睡,就小心地催她。陸巧然知道她並非關心她,只是把自己安頓好了,她自己好去休息。陸巧然知道現在是客人,不比自己家裡,由不得她任性。只得乖乖換上睡衣,熄燈躺下。等老媽子走了,她就點上蠟燭,看著燭光發呆。
突然聽到有敲門聲,她警覺地叫道:「誰?」
「我。」是喬子璟。
陸巧然急忙去開門,她太不喜歡一個人面對所有不熟悉的事物了。
「怎麼又來了,落下什麼東西了嗎?」她問道。
「不是,我知道你一個不敢睡,我來陪你。你放心,沒有人知道我在你這裡,我躲開下人悄悄來的,你也別想趕我回去,我回去看不清路,萬一撞到什麼東西,把他們吵醒了就更不好了。明兒一早我就溜回去,不會有人發現的」
陸巧然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感動還是擔憂。
「你別愣著了,趕緊躺被窩裡吧,仔細著涼了。」喬子璟拉著她走到床邊,讓她躺下,急忙給她蓋上被子,自己坐在床邊。
「你也躺進來吧。」陸巧然說。
喬子璟就等她這句話,一溜煙就鑽進被窩裡了,順便抬頭把蠟燭吹滅了。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躺著,都不說話。喬子璟默默地把陸巧然的頭枕在自己手臂上,不一會,他感覺到她的眼淚落到他手臂上,然後他把她摟得更緊了。
喬子璟心疼陸巧然現在的處境,潛意識裡他又忍不住慶幸,正是這場災難把她送到他身邊,讓她可以離他很近很近。以前,他們在兩米遠的地方一定是大眼瞪小眼,誰看誰都不順眼。要是近到一米以內,那肯定是吵得面紅耳赤難捨難分了。如今,他盡情享受這種平靜的貼近,只願永遠不要結束。只是他不知道,這樣的靠近只會讓分離來得更快,他將要花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把她重新找到。
陸巧然家庭教師早已自動辭退回家了,那時候靜州的學堂還沒不興女子上學,因此陸巧然白天便無事可做。喬占山每天早出晚歸,晚上不管喬占山多晚回來,陸巧然都想等他,她希望他能跟她說點什麼。可是喬占山每次都是寬慰她幾句,就催她去休息,她實在不知道她的父親到底怎麼樣了。她常常想父親不能走路,那些人會不會幫他推輪椅,父親若是住著枴杖,那些人會不會扶住他,他們會不會打他……她知道父親不願意她去想這些,父親希望她記住他平日裡威風的模樣,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去想這些,她多麼希望自己能陪在他身邊,幫助他,保護他。
丫鬟小梅悄悄地告訴李月芳,她早上看到少爺悄悄從陸小姐房裡出來,溜回自己房間。這本來是丫鬟們之間的勾心鬥角,小梅想告小菊一狀,因為小菊是少爺的貼身丫鬟,小梅同樣伶俐,卻只是個洗衣洗菜乾粗活的丫鬟,她不甘心。但是李月芳顯然不在意這些,她在意的是自己兒子的前途。這些日子喬子璟對陸巧然的那份細緻入微讓她頗為煩悶。本來兩家聯姻,是妙事一樁,喬家有兵,陸家有錢,兩家聯合,可以擁有東南一帶半壁江山了。當然這是喬占山的想法,在李月芳的角度,這門親事沒有那麼如意。陸巧然個女孩子,她身上有種她不能理解的氣質,人對於不能理解的東西,要麼崇拜,要麼排斥,李月芳顯然是更傾向於後者的。如今,陸家家變,陸巧然很有可能不再是與兒子門當戶對的千金大小姐,李月芳認為她對這樁婚事長期被擱置的質疑有足夠的理由搬上檯面了。當然,李月芳非常明智地知道,想從喬占山那裡下手是不可能的,喬占山會拔出手槍崩了自己。那麼從哪裡下手呢,兒子,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