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下來的一瞬間,余清聖眼中所見的,便是虞璿率先投身搶入一個光芒閃爍的淡白色光圈內,在她閃入之後,光圈立刻便消失不見。
……別說守望相助,端是看也沒多看他一眼。
余清聖只覺得一股涼氣自腳底直衝頂門,渾身冰冷,偏偏心口不知是怎麼,壓制不住的滾然如沸,彷彿恨不得要焚盡世間萬物才好。這如冰裹火的兩種極端衝突、卻又分明熾烈得令人心悸的情緒,讓他一時間竟有種難過得要吐口血的錯覺。
忽然,一個微涼柔軟的小手輕輕牽住了他,余清聖回頭一看,竟然是韓半清。只是此時,這冷艷如冰的女子臉泛紅暈,鳳眸水光盈盈,柔聲道:「珣哥,我……」
這一聲柔柔媚媚的低喚,雖並不能讓余清聖從極端失望又憤怒的情緒中緩過來,但卻讓他吃了一驚,立刻醒悟「此女斷無可能識破古珣與我之間的聯繫,必是陷入了幻境,這才所見所聞都從心而發」
余清聖身為無生魔主的外孫,雖然功行法力尚弱,但論起眼界見識,卻勝過這世上大部分的修士,不過怔忪了片刻,立刻便反應過來,「真中藏幻,幻中藏真!韓半清眼裡見到的是古珣,而我所見的馥兒棄我而去,只怕也未必是真的。」
這樣一想,他心神便鎮定了幾分,環顧一看,除了膩在自己身邊的韓半清,那土木上人正手握一個羅盤,仔細地查探,小心翼翼地轉動著方位,旁若無人。忽然,他臉現喜色,一步跨出,在他腳移動的一剎那,一道暗紅光暈自腳下升起,將土木上人籠罩其中,隨即也消失不見。
另一邊的徐若瑜,卻是臉露驚恐之色,慌張地招出法器,抵擋那不存在的攻擊,腳下稍一挪動,也被一道淡淡的煙霧捲入,消失不見。
一連消失了三人,余清聖略有所悟,「果然是幻境!看來一旦被幻境所迷,而稍有舉動,便會被挪到別處……越是心性不穩,越是難以從幻境中清醒,只是,馥兒心智堅定還在我之上,怎會第一個入轂?她究竟看到了什麼……」
余清聖出身魔道,本就是玩弄人心幻術的行家,適才他眼中所見虞璿棄己不顧,卻是他潛意識裡最忌諱的一點,而在他意識到並掙脫之後,餘人陷入幻境時的舉動,都被他一覽無遺。
但哪怕識破了幻境,卻未必就能破解。余清聖想想也是,此地並非前輩著意留下的傳承關卡,只是殘餘意識籠罩,要說有什麼艱難,自然也只可能著落在心性意志上,和個人法力修為,倒真是沒多少關係。只是,他雖然想透這一點,但仍然極為懊惱,事情還沒開頭,虞璿便不知所蹤,實是不祥之兆。
余清聖正在煩躁的時候,仍然陷入幻境之中的韓半清,卻真將他當成了心上人「古珣」,雖然事實上倒也沒錯。但余清聖此時哪有心情應付她,隨手一推,便將韓半清摔了出去,一個蹌踉,落地便被一道微黃光暈攏住,消失不見。
余清聖低頭看了看手中毫無反應的恆河沙獸骨,猶豫了半晌,終於也向前踏出一步,瑩瑩暗綠光芒大盛,將他全身罩住,瞬間也無影無蹤。
……
「這裡……是白蓮魔宮!」
瑩瑩如流動的綠光從濃轉淡,余清聖再看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極為熟悉的華麗羅帳內,他下意識地伸手在枕邊一摸,觸手冰涼,果然是那柄通體赤紅的玉如意。
這如意卻是他幼時放在枕邊壓驚所用,也是一件異寶,只是後來倉皇出逃,扔在白蓮魔宮中,也不知所蹤了。
余清聖看著手中的尺許長的精緻玉如意,輕輕歎了一口氣,而這一點響動,頓時外面傳來兩個一模一樣的溫柔女聲,「少主醒了嗎?」
這聲音他自也是記得,乃是自出生起便照拂他的一對雙胞胎侍女。一切都同那一日的記憶一模一樣,只除了——
那時候的余清聖不過是十歲的懵懂幼童,而此刻手執玉如意,微微感慨的,卻是已經長大的自己。
並未理會侍女的悄聲低問,余清聖自顧揭開帳子,翻身下來,而一左一右跪在榻前的侍女,見了成年的他,也並未露出任何驚異之色,彷彿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余清聖神情數變,最後卻仍然溫和地問道:「母親在何處?」自己出現在幼時的白蓮魔宮,自來幻境都來自於人心的記憶,只是他當真想不到,重新看到自己的「過去」時,竟然栩栩如生得,讓他都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
左邊的侍女恭敬地答道:「公主這時候正在玉蟾殿裡修行,令奴婢們不得打攪。」右邊的侍女接著道:「少主若給公主請安,再過一個時辰便能請見了。」
再過一個時辰,再過一個時辰……
余清聖本以為自己早已將那天的事情忘得七七八八,但當真「回到」過去時,那些記憶的細微之處卻無一遺漏。
修行?分明是在生產吧!
再過一個時辰,當是馥兒出世的時刻。
余清聖臉上笑容依舊溫和不變,「知道了,我不會去打擾娘親的。」侍女剛剛說「少主真是孝順貼心……」便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余清聖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地上是兩具歪倒的屍首,這美少年施施然地走出了寢宮,並不在乎被人發現。自從三年前開始,魔宮中原本充斥的面首僕役侍女,便逐漸減少,雖然余清聖並不知道這些人的去向,但想來也只有死路一條。如今他殺了最後這兩個侍女,想來白蓮魔宮中,除了他,就只剩下母親虞明月了。
當時,年幼的余清聖是老老實實待滿了一個時辰,才去玉蟾殿,而那兩個送他過來的侍女,被臉色蒼白
的虞明月隨手殺死,然後,她便將封印了女兒的金丹,塞給了驚恐疑惑的幼子,並以法力將他送走。
余清聖緩緩地走向玉蟾殿,較之當年的緊張和忐忑不安,此時的他,卻懷著一種玩味的心情,「既然是幻境如真,我倒也很想知道,你能給我編造出一個什麼樣的前因後果吧!」
玉蟾殿乃是虞明月的寢宮,除了她自己,無人能在此過夜。余清聖還未到殿門口,已經感受到裡面透著一種古怪陰沉的邪異之感,一縷縷似有若無的血腥味道,從裡面飄出來,而殿內卻是寂靜得沒有半點聲音穿出來。
他猶豫了一下,本來打算直接闖進去的,臨時改了主意,「縱然是幻境非真,總也是我的母親,無論何時何地,親母顏面掃地,非人子所為。何況……貿然衝過去,這幻境十有**就給出一個我娘親勃然大怒的結果,那還有什麼看頭了?」
這樣一想,他便悄悄立在門縫,往裡面張望——倒不是不想用法術窺探,只不過玉蟾殿內外都是重重禁制,一旦有法力波動,只怕露出馬腳的更快些,何況,虞明月怎麼也是元嬰三重境的高手,世上能穩壓她一頭的修士,已經是寥寥可數。
余清聖打定主意,往門縫裡一瞧,入眼的正是那再熟悉不過的背影,簡簡單單的一襲白衣,卻偏有種潔淨得不染塵埃的清冷。饒是已經見過了無數次,又心知是幻境之中,並非真人,余清聖仍然忍不住眼眶一酸,氣血翻湧,不可自抑。
好不容易將這湧上的情緒壓下,他仔細望去。卻見母親正吃力地掐著印訣,飄浮在她身前的是一團不成形的血肉,那血肉還在微微顫動,隱約傳出嬰兒極細的嚶嚶啼哭。
余清聖悚然而驚,心道:「馥兒的肉身有些古怪,果然是母親親手做成的麼?只是她為何要這麼做?」想起適才滿殿內都是細細的嬰兒啼哭,極為淒慘,彷彿那最柔弱的小生命,正在經受著世間最慘烈的酷刑一般,他本也是見慣了魔道中種種酷厲殘忍,此時卻只覺得一陣陣無來由的心悸,似乎那嬰孩每啼哭一聲,自己心口便是微微一跳。
隨著虞明月不斷地將一道道印訣打上,那團血肉在蠕動中漸漸形成一個極小的嬰孩形狀,只有拳頭大小,而哭聲也漸漸細弱消失,最終被封入一枚碗大的透明金丹之中。
他還未想出點頭緒,忽然身邊環境一變,卻是虞明月親手將封印著嬰孩的金丹交給他,低聲急促地道:「帶著你妹妹,快走!」
余清聖一抬頭,卻不知自己何時又變成了十歲的幼童,而母親衣裙上血跡斑斑,上方那張慘白的容顏無比清晰。
而下一刻,便是一股龐大的法力,將他整個人裹挾起來,天旋地轉。
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