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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107章 文 / 君子在野

    下午四點半,陽光開始失去溫度,高原的氣溫漸漸降低。

    一架小型飛機停在延安機場,機身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色外殼,舷梯已經放下,機艙門開啟,全副武裝的**士兵扛著步槍,一名接一名鑽進機艙,不遠處的空地上,國共兩黨代表團正親親熱熱地握手告別。

    這些人穿著兩種顏色的軍裝,面容和善,絲毫看不出不久之前他們還處在對立的陣營、為爭取談判籌碼煞費心機。沈飄萍夫婦站在一旁,原野一手牽一個小男孩,沈飄萍圍著一條鮮亮的紅圍巾,面頰被風吹得雪白,沈培楠朝他倆走來,目光在原野身上停留片刻。

    「四妹從小嬌生慣養,我常年在戰場漂著,沒盡到當哥哥的責任,往後就交給你了。」他冷冷地打量著原野,「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話。」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下意識的掃了沈飄萍一眼,他倆依舊互相看不順眼,朝對方點點頭,又厭惡地移開視線。沈培楠走到妹妹面前,還沒有開口,沈飄萍突然上前:「三哥,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她喚過正在一旁玩鬧的二兒子阿憶,兜頭兜臉的親吻他的小臉,大顆眼淚滾進他的頸子裡,她呼吸急促,鼻翼翕動,低低的囑咐:「到了外婆家之後要聽話,多吃飯,睡前蓋好被子,不要給大家惹麻煩。」

    阿憶還不明白遠行的意義,四五歲的孩子生得纖細白淨,相貌像母親,眼睛漆黑,鼻樑秀挺,身板卻繼承了父親的瘦削,依稀透出二舅沈疏竹的影子,瘦而文弱,好似一條半透明的豆芽兒,又好像一枚冰涼的薄荷糖。

    他扭股糖似的賴在母親懷裡,細細的胳膊摟著沈飄萍的脖子,奶聲奶氣地應道:「可我不認識他們,我不想一個人去……」

    沈飄萍噙著淚,唇邊掛著笑容:「咱們在家不是都說好了?外婆家有你愛吃的桂花糕,有蟹黃燒餅,還有表哥表姐陪你玩,你是男子漢了,說過的話不能反悔。」

    阿憶想了又想,不情願地點頭:「就一個禮拜,下禮拜你就接我回來。」

    沈飄萍的臉頰霎時失去血色,牙齒把下唇咬出一排蒼白的印子,然而眼睛裡浮現著江南的沈氏家族標緻性的堅毅和決絕,她解開圍巾,鄭重其事的繞在阿憶脖子上,然後猛地站起來,把他往沈培楠懷裡一推。

    「三哥,憶兒的性格不適合留在延安,請你帶他走,答應我,給他最優渥的生活,讓他受最好的教育,保護他不受欺負,等過兩年國內局勢太平了,我跟阿原就去接他……」

    她語氣堅決,淚如雨下,沈培楠把阿憶轉交給一名副官,上前一步,給了妹妹一個寬鬆的擁抱。

    「放心。」

    那是一種發自血緣的默契,沈培楠不再詢問,沈飄萍也不再囑咐,她轉頭撲進丈夫懷裡,突然泣不成聲。

    原野拍著她的後背,跟著紅了眼眶,對沈培楠道:「兄弟,拜託了。」

    一切都已打點妥當,警衛隊的最後一名士兵跳進機艙,孫繼成拎著行李箱,在沈培楠身後站了一會兒,低聲道:「軍座,比預定時間晚十分鐘了,還等不等?」

    沈培楠朝遠處眺望,延安沒有氣勢浩大的建築,一派空天曠地,正值秋風蕭瑟,天空灰頹,樹梢間掛著一輪沉甸甸的紅日,送機的共|黨代表和勤務人員在廣場來來往往,他看一眼手錶,搖了搖頭:「出發。」

    他被四五名的同僚簇擁著,一步步走上舷梯,心裡空空蕩蕩,他不想承認自己在期待有人會突然喊住他,回過頭就看到莫青荷滿臉率真的笑容朝他跑來,他扶著舷梯扶手,風吹起他的大氅下擺,機場的喇叭裡突然奏響嘹亮的軍歌。

    孫繼成見他出神,再次低聲喚道:「軍座,小荷葉兒大概不來了。」

    沈培楠緊了緊頸下的鈕扣,大步走向機艙門,他看著那塊方方正正的黑暗,感覺那是一條陌生而孤獨的路,二十年的崢嶸和他的愛情盤根錯節,被徹底拋在身後,久經沙場,功成身退,前路漫漫,轉過拐角又是新的一生。

    他一生打過幾百場仗,只有最後一場輸得憋屈。

    他聽著機場播放的紅色歌謠,突然停住了腳步。

    莫青荷送機的經歷不大順暢,若不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簡直要懷疑老天都在跟他作對,平時人來人往的黃土小路此時悄無聲息,一間間窯洞彷彿睡著了,唯一的活物是土路對過的一戶老太太,一張臉像曬乾的紅棗,正搬著板凳坐在門口,披著一身金燦燦的餘暉,摸著黃狗曬太陽。

    他一口氣沿著小路走二里地,這才等來一輛慢吞吞的牛車。

    老鄉頭上紮著白毛巾,皮膚曬成大地的磚紅,瞇著眼睛唱信天游,調子百轉千回,妹妹那個哥哥,哥哥那個妹妹,哎呦呦喂喂。

    牛車轱轆轱轆的走,終於到了岔路口,莫青荷把一頂草帽扣在頭頂,謝過老鄉,跳下車拔腿就跑,邊跑邊希望能趕上一輛公車,然而車子都用來往機場輸送首長了,他在路旁攔了半天,終於放棄了努力,索性撒丫子朝目的地奔跑。

    他對自己說他只想去機場見沈培楠一面,再見最後一面,他越跑越快,周圍的一切聲響都已遠去,只剩自己拉風箱似的急喘和略過耳畔的風,汗水流進眼睛,視野一片模糊,擦肩而過的人都洇成了沒有稜角的鬼影子,大約是體力的透支讓他開始失去理智,離目的地越近,那一點愛情的小火苗就越是旺盛,變成一股橫衝直撞的熱流,心裡一桿秤左右傾斜,他不敢停下,害怕一停下腳步就要再次面臨抉擇。

    太陽慢慢沉入地平線,天色半明半暗,金黃的陝北高原彷彿被一點點抽乾了血色,早已過了起飛時間,筆直的土路沒有盡頭,他還在路上。

    到達機場時,天已經黑透了。

    這座西安事變時從西北軍手裡接管的軍用機場如同一出落幕的大戲,看熱鬧的人都已散場,周圍悄無聲息,一名老漢穿著白布對襟褂子,正揮著掃帚,嘩啦呼啦收拾殘局。

    莫青荷全身衣裳被汗水浸透,頭髮黑而光亮,好似一個溺水的人,一把抓住岸邊的稻草,上氣不接下氣的問:「老、老鄉,他、他們、走了嗎?」

    他一路奔跑,停得太急,心臟擂鼓似的像要把胸腔掙裂,嘴裡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那老漢有些耳背,停下掃帚,指著自己的耳朵,嗓門高亢:「說哈子?」

    莫青荷俯身捂著肚子,一陣頭暈目眩:「我、我來送飛機,他們走了沒?」

    老鄉從頭到腳打量著他,見莫青荷穿著軍裝,露出熱情的笑容,使勁點頭:「哎,哎,走啦,早都走啦,你也回去吧。」

    莫青荷怔怔地看著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好像突然被大錘敲過,兩太陽穴一陣一陣鈍痛,他看見不遠處有一位擺攤的老婦人,想要向她再打聽一番,恍恍惚惚的走過去,腦子裡迴響的全是老漢的話,走了,早走了。他站在原地,忘了要幹什麼,全身上下都被沮喪和懊悔的潮水湮沒了。

    他們完了,結束了,他的表情比哭還難看,眺望著那座寂靜的機場,他長達九年的愛情以如此蹩腳的結尾收場,他再不用等了,再不用跟他較勁和賭氣了,再見不到他的沈哥了!

    夜晚風涼,那裹著紅頭巾的老婦人正忙著收攤,冷不丁眼前杵了個失魂落魄的鬼影,面如死灰,滿腦袋油光光的汗,活像在戰場死過一回的遊魂,她嚇了一大跳,試探著問:「小同志,買東西?」

    莫青荷仍舊一動不動,下意識的摸口袋,摸了上衣又摸褲兜,來的太急,一張邊區票也沒帶,他那副傻呆呆的樣子把老婦人逗笑了,當即掀開籃子,摸出一隻灑了芝麻的大燒餅,用油紙裹著塞給他:「看這孩子餓的,來,拿著,餓了就吃。」

    「你也有二十五六了吧,我家那個老ど啊跟你一般兒大!」

    老嫗佝僂著後背走了,莫青荷拖著沉重的腳步,坐在路牙子上,啃了一口燒餅,鼓著腮幫子使勁咀嚼,喉嚨好像被堵住了,怎麼都嚥不下去,又嚼了兩下,他突然捧著芝麻燒餅,把腦袋埋在臂彎裡,開始嚎啕大哭。

    從他二十歲之後再沒如此失態過,這一哭如同黃河決堤,衝垮了一直壓在心口的巨石,一開始還咬著袖管竭力忍耐,後來就放出聲響,好像一生受過的委屈全數噴薄而出,然後逐漸趨於嘶啞低沉,他兩肩聳動,一下下抽著鼻子,空曠曠的路邊迴盪著男人的嗚咽,月光照下來,哭不盡冷清和淒惶。

    莫青荷自顧自的嚎哭,進氣兒沒有出氣兒多,腦袋缺氧,只覺得天旋地轉,未來淒風苦雨,一片迷茫。

    對面忽然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道長長的黑影子停在他對面,咚的一聲響,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落在了地上。

    莫青荷抬起眼睛,霧濛濛的視野裡,只見沈培楠披著一條黑大氅站在他面前,眼角眉梢的盤桓著怒意,腳邊一隻方方正正的手提箱,孫繼成跟在後面,一臉驚愕的神情。

    「莫少軒,老子今天算明白我在你心裡算什麼東西了。」沈培楠居高臨下,眼裡噴著怒火,「讓你五點半到,你他媽的拖到七點,我要是真走了怎麼辦?還哭,那點兒出息。」

    莫青荷呆若木雞,眼裡蓄著淚,沈培楠的目光落在他手裡的大燒餅上,坐在他身邊,氣呼呼的搶過來,咬了一大口:「媽的,老子被你氣的晚飯都沒吃。」

    莫青荷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倒不是回應他,而是徑直衝到那掃地老漢面前,使出全身力氣對著他的耳朵吶喊:「老鄉,你怎麼跟我說飛機走了呢?」

    老漢被嚇了一跳,兩手握著掃帚,頭搖得像撥浪鼓:「飛機?飛機沒走,送機的首長們走啦!」

    莫青荷糊了一臉鼻涕眼淚,險些背過氣去。

    一陣冷風吹過,他突然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拔腿就要跑,只聽沈培楠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因為嚼著芝麻餅而含糊不清:「把他給我綁了!」

    孫繼成早有準備,利落地撲過來,使出一身近身格鬥術把他按在地上,沈培楠扔了燒餅,扛麻袋似的把他往肩上一放,大步流星往機場走,莫青荷踢蹬著兩條腿掙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還沒跟組織請示,還沒……」

    周圍一片空曠,孤立無援,他不動彈了,一磕一磕地貼著沈培楠的後背,扯著嗓子呼救,然而聲音悶悶的傳不出去:「沈哥——額,讓我——額,讓我額——下來……」

    他被自己的古怪聲音逗笑了,垂著兩條手臂,小聲道:「沈哥,我真不跑了,我想親你一口。」

    沈培楠臉色陰鷙,眺望著遠處靜立的**警衛隊和一架繪著青天白日旗的銀色飛機:「少跟老子玩心眼兒。」

    士兵們接到命令,一個接一個貓腰鑽進機艙,高原的夜空湛藍如洗,月亮出來了,莫青荷被人扛在肩上,看不見前面的路,只覺得劇烈一晃,腳下傳來咚咚的金屬聲,他知道是上了舷梯,孫繼成拎著行李箱跟在他們後面,機艙門發出匡噹一聲響,像一聲明明白白的宣告,從此他的前半生就和那爛銀似的月光一起,被重重的關在了外面。

    沈培楠卸貨似的把他扔在座位上,莫青荷兩手勾著他的脖子,當著所有人的面吻上他的嘴唇,整個機艙安靜了片刻,爆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哄笑聲。

    他倆也跟著笑,就在這一片成年男子們的笑聲裡,忽然傳來一句稚嫩的童音:「少軒叔叔?」

    莫青荷轉過頭,霎時呆住了:「阿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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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以上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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