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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46章 文 / 君子在野

    沈培楠聽見下人的話,點了點頭,可全然不當一回事,從口袋裡抽出一張五塊的鈔票打賞,那小廝笑出了一臉褶子,千恩萬謝的走了。莫青荷也不問,很少爺氣的用手架著沈培楠的胳膊,隨著他往書房走去。

    沈府有一棟洋樓,正建在沈立松夫妻的小家後頭,大少爺沈立松少年時曾在樓裡讀書,沈家後來的幾位兒女長大了些,也都在樓裡擁有了自己的一間書房,等最小的沈飄萍畢了業,這裡就改成了娛樂室,一到假期就湊齊了一幫家境優渥的年輕公子小姐,效仿法國沙龍,坐在客廳唱歌彈鋼琴,暢談古今,也打牌聽戲,做些背著大人的活動。

    已經將近午夜,濕潤悶熱的風吹著莫青荷的臉,抬頭往上看,一輪薑黃的月亮懸在頭頂,升得太高,並不顯得大,可格外的亮,亮的灼人眼睛。

    莫青荷還是在笑,心裡裝著萬千的事,本能的被他封閉住了,好像木匣子鎖著的一件綢緞戲衣,儘管皺了黃了,縮成一團,但外面的事和聲音都隔著厚厚的木頭,傳不到裡頭。

    曾經有很多次,他陪著大腹便便的金主回寓所,都是用這種法子克制住自己,用從他身體裡幻化出來的另一個人,塗上滿臉油彩在交際場長袖善舞,至於他的本心,躲在一個黑暗的地方,靜靜的單純著,倔強著,哭泣著,或者期盼著。

    他的心被關了起來,大腦卻很清醒,他揣測著沈培楠的那番話,很慶幸剛才沒有流露出強烈的情緒。他從沈培楠言之鑿鑿的話裡聽出了破綻,那番話再狠,都只是出自對自己行為的揣測,沒有確鑿證據,否則此時自己大概已經被攆了出去,或者沒了命。莫青荷想,既然是揣測,局勢就還不太糟,他還有機會。

    他望著沈培楠的側臉,那般冷峻,被月光照得像一座稜角分明的石雕,目光盯住了一個地方,無論外力如何侵擾都不會改變。莫青荷怔怔的看著,心像被驚擾的刺蝟縮成一團,心說從此以後要認認真真的做戲,這個人,這個人,再愛不得了。

    他突然停住步子,牽著沈培楠的衣角,問他:「沈哥,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好的事,你真會殺我嗎?」

    沈培楠暗道一聲頭疼,他早知道憑這小雀兒的脾氣,這件事絕不會無聲無息的過去,同時因為莫青荷的不抵抗,他一路都悔著,覺得家裡人欺負他也就罷了,連自己也不問青紅皂白衝他發了一通火,簡直是一名惡毒的丈夫,但一時又不拉不下臉承認錯誤,悶聲道:「說吧,決定出賣國家還是要給我戴綠帽子?前一條不用說,後一條我考慮考慮。」

    莫青荷沒理睬他的打趣,憂鬱的盯著一對要去門口坐汽車的母子,那小小的男孩子穿著黑皮鞋,頭髮梳得溜光,正笑嘻嘻的對母親炫耀從飯桌上得來的一隻蟹鉗,巴拉巴拉的說話,莫青荷覺得有趣,專心看了一會兒。

    他在一個瞬間突然有種寄人籬下的悲涼之感,因此特別想念北平,想柳初和雲央,想幼時學戲的大院子和沒有油的菜湯,想那棵開著白花的海棠和記憶中已經模糊不清的娘,他想,娘如果沒有把他賣了,母子倆不一定活不下去,或者,他□了之後娘再來找他,雖然改變不了什麼,但被人欺負的時候,總是有地方訴一訴苦的。

    他心情低落,覺得自己既沒有家人的關懷,也沒有戀人的疼惜,連任務也執行不好,是個頂無用的人,因此長長歎了一口氣,傷心道:「我想家了。」

    沈培楠聽完,臉上的表情就不大對了,他想,道歉應該微笑,試著往上勾了勾嘴角,自覺過於陰險和諂媚,又板起臉。反覆幾次之後,倒是莫青荷先沉不住氣,駭然道:「你中風了麼?」

    沈培楠的實驗宣告失敗,憋悶的摸了摸臉,掩飾道:「讓你那一巴掌給抽的,你這兔崽子,力氣還不小。」

    他下了半天決心,見四周無人注意這邊,從背後圈著莫青荷,兩手扣在他的腹前,甕聲甕氣的在他耳畔道:「小媳婦,我家裡人脾氣不大好,一急就胡言亂語,晚飯前我也說了的,你擔待著些吧。」

    他說完只覺得耳根發燙,好在夜色黑暗,沒有露出破綻,莫青荷自然而然的用手疊著沈培楠的手背,輕輕撫摸他的指節,精神還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悲傷裡,只聽清了他的後半句話。半天啊了一聲,愣愣的回頭望著他,衝口而出道:「那我要是出賣國家呢?」

    沈培楠快被他這股楞勁兒氣死了,心說他這單薄的小身板,敢一來就給了在場的那些有頭有臉的賓客一個下馬威,還忽視了自己難得的一番努力,完全是仗著人傻後台硬的緣故,因此立刻擺出了架子,抬手給了他一個爆栗,道:「那老子就把你綁起來狠幹,干到你投敵為止!」

    這回莫青荷聽清楚了,很擔憂的捂著屁股,撒腿就要逃跑,沈培楠兩手架著他的胳膊,像拎一隻小雞仔將他提起來,一把扛到肩上,絲毫不顧及他憤怒的嚎叫和下人們的圍追堵截,一路穿過書房的花園和門廳,咚咚咚的奔上二樓,衝進聚會的小客廳,這才咻的出了口氣,扔一隻面口袋似的把他甩了下來。

    莫青荷被折騰了個暈頭轉向,雙腳剛一著地,還沒看清哪邊是北,立刻跳起來,一邊大笑一邊作勢肘擊沈培楠的後背,兩人正打鬧,背後突然傳來一聲裝腔作勢的咳嗽,他手上的動作一停,一回頭,立刻傻了眼。

    客廳鋪著二龍戲珠的地毯,靠牆擺一圈兒沙發,已經坐滿了人,全都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再定睛一瞧,沈家兄妹都到了,還有三名穿長旗袍的艷妝女士,兩名圍著沈立松,一名貼著沈疏竹坐著,正跟他額頭抵著額頭說悄悄話。三人的裝束都很大膽,袖管和腰身裁得極小,旗袍開叉直開到腿根,細腰圓臀,渾如三隻凹凸有致的玻璃瓶子。客廳正中擺了一張牌桌,幾個老媽子正忙著收拾,客廳本就不大,被這些人擠得滿滿當當。

    原來這是沈立松作為兄妹四人的頭領,從他十五歲起就設定了一個規矩,每回家中請客,小輩們照例要在飯後單獨湊一湊,討論一些孩子們的話題,後來孩子們漸漸成家立業,小客廳裡多了伶人和電影演員的影子,而兄弟們的保留節目也變得不可說,無可說起來。

    沈立松斜叼著一根雪茄,面容躲在淡藍色的煙霧裡,微瞇著眼睛,朝沈培楠指了指牌桌,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直在他和莫青荷之間瞟來瞟去。

    沈飄萍看不慣他的做派,笑著迎上去:「莫老闆來的正好,他們要打牌,我的技術太差,堪稱逢賭必輸,正想找人代替。」接著找來一位老媽子吩咐吃食,又低聲對莫青荷道:「你別多心,我這幾位哥哥玩起來荒唐的不得了,自從大嫂鬧過一回,他們就不大肯帶家裡那一位來了。」

    說罷依次介紹,早來了的三位女士都在南方唱戲,一位穿白旗袍的跟沈疏竹最好,早拉著他去一旁閒談了。沈立松身邊的是一對同胞姊妹,姐姐叫水玉芳,妹妹叫水玉靈,都剪了短髮,貼額頭燙了成細密卷子,露出一模一樣的鵝蛋臉和大眼睛,眼角往上挑,睫毛卷的好似能放住一根火柴。

    莫青荷晚飯沒吃飽,餓著肚子就不想打牌,見那對姐妹一直低頭鼓弄什麼,湊上前去看,原來在捲煙,先開啟一聽香煙,逐支拆開,用指甲挑著曬乾的茉莉花瓣與煙絲拌勻,再依樣捲好,一支支擺進香煙匣子裡。這一套下來極費工夫,一直等廚子送來夜宵,才捲了五六支。

    沈培楠剛和了一局,悠遊的踱步過來,見那煙卷的細巧,一把全抓了擺進自己的香煙匣,水玉芳輕輕拍了他的手背一下,嗔道:「好沒羞,自己身邊又不是沒有人,搶我們的東西。」

    莫青荷正抽了一雙牙筷,抱著一碗清燉雲腿大口在吃,聞言笑道:「要我陪著打靶還行,這我可做不了,手笨得很。」

    「吃你的吧,免得填不飽肚子,半夜又爬起來嚷嚷著要夾心麵包吃。」沈培楠瞪他一眼,卻單手撐著桌案,俯身去聞水玉芳鬢間的香氣,笑道:「你什麼時候登台?我很樂意捧一捧你。」

    說著從錢夾掏出一張鈔票,捲成香煙般細長的筒子,單手解了水玉芳旗袍的一顆盤扣,將鈔票筒子在她頸側一敲,卡在衣料和白膩的頸子之間。水玉芳斜了他一眼,道:「怎麼見面就動手動腳的,你們家的人就學不會規矩。」但卻伸手將鈔票捏了,眼裡含著笑意。

    水玉靈瞧見,用帕子掩著嘴吃吃的笑,轉頭對沈立松道:「大爺,三爺把我們姐妹倆一晚上的成果都搶去了,我們交不了差,答應的東西還買不買了?」

    沈立松端著一杯酒,開了留聲機放音樂,翹著二郎腿陷在沙發裡,呷了一口,笑道:「自然會有,明天有一趟公務要上街,索性陪你們逛一逛吧,有什麼計劃嗎?」

    姐妹倆對視一眼,倒也不推諉,一個提議一個補充,一會兒說哪裡新開了洋行,一會兒說哪裡進了一批新鞋子,金項鏈,圍巾,香水,手套,帽子披肩等開出了一長串,她們兩位富有社交經驗,知道這種場合不適宜索要鑽石等太貴的東西,也怕得罪了老相識,便只拿小件東西充數。她們每說一樣,沈立松都笑著點頭,最後兩人都說不出來新鮮玩意了,這才裊裊婷婷的走了,招呼了莫青荷與另一位姐妹,組了搭子打牌去。

    沈立松喝完了一杯薄荷酒,將玻璃杯在桌面輕輕一磕,做出很無奈的神色,笑著叫苦道:「你瞧這兩個矯情的小東西,不知道坑了我多少次,偏又惹人疼。」他轉向沈培楠:「老三一定理解我的苦衷,我看莫老闆渾身上下可沒有一件差東西,單論那顆鑽石戒指……」

    沈培楠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瞥著莫青荷,道:「原來那一隻才好,被他一生氣給扔了。」笑著搖了搖手,「他不喜歡這些玩意,只迷書和槍,在北平時我們住的地方有不少藏書,可惜都是一位姓周的朋友的財產,一直沒有讓他得逞,槍倒是被他騙去好幾支。」

    牌桌傳來嘩啦嘩啦的麻將聲,女客們打得盡興,朝沙發閒坐的幾人斜飛一眼:「那是男爺們喜歡的,女人可就喜歡首飾衣料,聽說外面新開了一家印度綢緞莊,花色好的不得了。」

    沈立松一聽這話,立刻接口道:「去,去買,小妹也去,買多少都交給大哥會賬。我就看不慣她的德行,天天跑去學校跟一幫年輕人廝混,一點男女防備都沒有,連自己名字都給改了,叫什麼飄萍,聽著像無家可歸似的,終身大事也不想,穿著男人衣裳跑來跑去,也不知道以後誰敢娶你。」

    這個話題挑開了頭,大家對婚姻大事進行了一番熱烈的討論,先是狠狠奚落了沈立松和曼妮的離婚風波,商量了要見見外面那位新嫂子,又說起沈疏竹和他愛的那位中國玫瑰,以及沈培楠與美貌男伶的歷次情史。談著談著,話題又轉回到了衣料,只聽沈飄萍笑著喊道:「都別勸了,我是有衣裳的,我的衣裳都寄給蔣光頭啦。」

    沈立松奇道:「你把你的衣裳寄給他幹什麼?」

    沈飄萍笑道:「我上次跟幾位高官的太太打牌,她們也很不贊同抗日,聲稱戰爭開始就要造成無謂傷害,還說滿洲本就不屬於中國,而是清軍入關帶來的附屬,給了日本人避免戰爭也好。這是女人的論調,蔣委員長同她們一樣採取不抵抗政策,可不就是個女人嗎?」

    「我想著,既然是女人嘛,自然要穿女人的衣服,所以我回家就打了四個大包袱,把我的衣裳全都寄給他啦!」

    莫青荷正摸牌,聽她說到這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就止不住,連手裡的牌都扔了。沈培楠踱到莫青荷身後,看著他那副純真快樂的樣子,跟在場另外幾位坤伶比較,又想起杭雲央和自己養過的一干小戲子的脂粉娘氣,越看越覺得青荷可愛,越看越覺得珍惜,忍不住板起臉,在他頸後捏了一把,恨道:「看給你高興的。」

    低頭湊到他耳畔道:「我以前給你買了那麼多衣料,你動都沒動過,要不然也打個包寄給委員長?」

    莫青荷想起剛認識他時,收到的整一玻璃匣的顏色料子,急忙使勁點頭,卻不想沈培楠是逗他的,抬手往他後腦勺招呼了一巴掌,冷著臉道:「我瞧你和飄萍倒活像一對兄妹,趕緊拜把子去吧,這樣可多出來一大幫親戚。」

    沈立松立刻沉下臉,剛想說你亂開什麼玩笑,不想沈飄萍兩手往耳後一撩頭髮,大笑道:「那好的很,我收藏的一屋子書,都可以借給他的,趁這兩天天氣好,還可以一起出去逛一逛舊書市場……」

    她話沒說完,只聽客廳門彭的一聲開了,門房急匆匆的闖進屋子,扒著門框站穩,沖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四小姐莫老闆水老闆……」

    他一口氣說完,險些閃了舌頭,但下半句卻接不上來了,大喘了一口氣道:「太太來了,太太帶著許敏娟小姐走到樓下,說要上來看看。」

    一屋子人全都變了臉色,誰都知道,那幾位坤伶不算,單莫青荷一位就足夠再次挑起戰爭,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沈培楠反應的快,幾步奔到窗前,推開窗扇,對莫青荷道:「你先回去,這邊我想辦法。」

    門外走廊響起高亢的語聲,離得越來越近:「……不像有些人,為了那點錢連臉都不要,好好的爺們,倒要伺候別人……」

    莫青荷心裡發楚,慌得扒著窗就要跳,沈飄萍以為他嚇傻了,急忙追道:「這是二樓!」

    話音剛落,他已經山貓一般敏捷的翻上窗沿,深吸了一口氣,縱身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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