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兩個月匆匆而過。()(爪譏書屋
春天漸漸遠去,夏天鬱鬱蔥蔥到來。這是個充滿活力的、生機勃勃的季節。天空中有明晃晃的太陽,向人間普渡刺眼陽光,樹枝間每一聲蟬鳴都帶著滾滾熱浪,偶爾會下雷陣雨。
我已經快忘了自己是個研二在讀生,這學期的功課毫無疑問一塌糊塗,但就算一塌糊塗還能全部擦著及格線低空飛過,讓掛了兩門的周越越簡直百思不得其解。
顏朗看著周越越的成績單,沉默半晌說:「聽說你們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開卷考試,這樣你還能不及格,少女你果然是有一些智商上的硬傷啊。」
周越越冷峻地看他一眼:「信不信我打你?」
顏朗趕緊躲在我身後,控訴周越越:「你現在都學會說不過我就要打我了!」
周越越繼續冷峻地看著他:「別以為你媽回來了你就能忤逆我了,躲在你媽背後我也一樣能打你,你媽她打不過我。」
顏朗沉思兩秒,立刻去抱周越越的褲腿:「越越,我錯了!」
我傷感地看著顏朗,不知道跟著周越越的那幾個月,這個如今竟然這麼懂得見風使舵的兒童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
生活似乎又回到初時模樣,只要不去深想。但畢竟是不同了。那些不同之處埋著隱隱的遺憾隱隱的傷,不過我想總有一天,它們都會被忘懷。我每天陪林喬鍛煉,監督他按時吃藥,給他做營養餐,日子過得循序漸進按部就班。
但有好幾天中午,午睡時我接到奇怪的電話,以001開頭,接通後線路彼端卻杳無人聲。
我去查了國際區號大全,得知這幾通電話的歸屬地是美國,美國紐約。
c城和紐約相差十三個小時,我在正午的陽光中接到的電話,卻是在紐約的深夜裡打來。
那之後我沒再接過那通電話,任鈴聲一遍遍響。而諷刺的是我的手機鈴聲正是來電人的清唱,游鴻明的一首老歌:「時光很奇怪,讓你和我有了愛然後分開,九霄雲外,誰在叫我,翻閱回憶的字典,也解釋不清愛,第一千個晝夜,忽然我醒來。」我好像沒有提過,秦漠很會唱歌。
我在鈴聲裡神經質地咬著指甲,卻沒想過要把它關掉,我想要聽他在我耳邊唱「第一千個晝夜,忽然我醒來」,就好像自己也是在做夢,馬上就會醒來。
當十個指甲都被啃得殘缺不全時,我換了鈴聲,結束了自己的臆想症。
俗話說否極泰來,連連的厄運之後,似乎終於迎來了好日子,2008年的這個暑假裡,發生了很多好事。
比如我媽在獄中表現良好,刑期減到了八年。比如外婆從鎮上新搬來的老中醫那裡得到一個偏方,徹底治好了多年不愈的老毛病。比如顏朗拿到全國小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他們班主任找我商量,說這孩子學力很強,看是不是考慮讓他跳級。再比如周越越安全期計算錯誤,和何大少在一起的時候,一不小心中了獎。
關於最後這一件事,周越越的想法是,藝術家不能有後,生娃容易讓藝術家變正常,一正常了就很難再在藝術上有深的造就。本著為藝術獻身的精神,她打算把孩子做掉。儘管我安慰她不搞建築藝術了你還可以去搞行為藝術,行為藝術對精神層次要求不高,但她還是堅定不移要拿掉這個孩子。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理所當然被何大少知道,很快演變成他們全家都知道。何大少家五代單傳,何老太太高興得差點暈過去,立刻準備豐厚聘禮,和何老太爺一道親自去周越越家登門提親。
懾於何家的淫威,周父周母欣然應允了,雙方家長達成高度共識,周越越自此被休學軟禁在家,每天好吃好喝好好供著,只待下個月良辰吉日和何大少完婚。雖然也嘗試過反抗,但哪裡有反抗哪裡就有鎮壓,且每次都被鎮壓得很徹底,周越越終於舉白旗投降,何大少很滿意。
周越越來找我商量:「宋宋,我結婚那天你當我伴娘。」
我說:「那不成,我都有兒子了。」
她堅持:「正好,你兒子就來給我當花童。」
我說:「這真不成,沒這個先例。」
她看著一旁的何大少:「宋宋不當我伴娘我就不結婚。」
何大少說:「顏宋,你行行好吧。」
我說:「那好吧。」
就在周越越的婚禮如火如荼準備期間,那天,我如常去電視台。
台裡沒什麼人,辦公室只有蔣甜和陳瑩兩個,似乎正討論什麼,看我推門進來,雙雙愣了一下,愣完埋頭繼續討論她們的。
我前幾天已經和頭兒遞過辭職信,做完這個學期就不打算再做,一方面要忙著實習,另一方面要忙著找工作。頭兒答應了,打算讓蔣甜接我的班,最近幾次到辦公室來都是和她做工作交接。()
我整理了一會兒材料,把有用的挑選出來,遞交給她。
她漫不經心接過,突然提高音量對陳瑩說:「娛樂圈就是這樣的,你看有些小明星一輩子想嫁入豪門,想攀上高枝做鳳凰,可就是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重,主動貼上去給人家玩兒,到頭來人家玩兒過了該訂婚照樣訂婚該結婚照樣結婚。她們自以為能怎麼怎麼樣,最後還不是被人家幾個錢就打發了。」
陳瑩笑了一聲:「能怪誰,自己把自己搞得太便宜了。」
她們討論得熱烈,我不便打擾,資料整理完正準備離開,手已拉住門扉,蔣甜叫住我:「哎,顏學姐你知道秦老師訂婚了吧?」
我轉頭看她。
她把手中雜誌翻開立起來給我看:「你不會不知道吧?雜誌上面都登了。他未婚妻是個畫家,又漂亮又有才氣,家世也好,媒體都評論說是世紀良緣,傳說他送給他未婚妻的粉鑽訂婚戒要二十多萬美元呢。」
隔著五步的距離,雜誌上的秦漠和九個月前沒有什麼不同,妥帖的襯衫妥帖的西裝,臂彎裡是一位黑髮深眸的西方美女,美女穿著曳地的綠裙子,臉上的笑容清純美好。
我早說過,他會找到家世單純、樣貌乖巧的好姑娘。
蔣甜笑著問我:「顏學姐,你怎麼了?」
我將視線從雜誌上挪開,笑了笑:「沒什麼。郎才女貌,看著真般配。」
我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嗎?我不是說過會祝福他嗎?
他一定要過得好,一定要比誰都幸運,擁有一段世界上最完美的婚姻。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家裡看教授給的一個課題,中途接到林喬電話,說在學校旁邊的咖啡館等我,有話和我說。
顏朗在一旁抄課文,見我要出門,蠢蠢欲動:「媽媽我的課文快要抄完了,能不能看一個小時的《火影忍者》?」
我想了想,覺得他抄完那篇課文確實無事可做了,就又給他佈置了一篇課文讓他抄。顏朗咬著筆頭悲傷地看著我:「媽媽,林喬約你去咖啡館是不是要跟你求婚,你和他結婚了是不是就不愛我了?」
我說:「說什麼傻話。」
他保持著悲傷:「你讓我抄課文,你不讓我看《火影忍者》。」
我們對峙良久,我說:「我怕了你了,電腦密碼是555555。」
他說:「媽媽,我在和你討論我們的未來!」
我說:「這次沒有設置自動鎖屏,你想看多久可以看多久。」
他說:「媽媽,你路上小心。」
不知林喬為何想在咖啡館見我,但奇怪的是我竟不在意這個,就連顏朗對我說,他可能是要在咖啡館和我求婚,心中也沒有激起太大漣漪,只覺得,這一天終於要來了嗎?這件既定之事終於要發生了嗎?
近來我對人對事,突然有了一些順勢而為的道家風範。
下午的馴鹿咖啡館人煙稀少,我提著保溫瓶匆匆趕來,林喬正坐在窗邊垂頭看一本雜誌,樸素到近乎簡陋的封面上印著一長串英文字符,紙頁握在手中頗有厚度,只能是醫學雜誌。
林喬面前放著一杯檸檬水,我動作迅速地擰開保溫瓶給他倒雪梨汁,穿著短裙的女招待過來問我們要什麼飲品,林喬從雜誌裡抬頭為我點了杯焦糖瑪奇朵。九個月裡,我養成了帶保溫瓶的習慣,保溫瓶中常備潤肺飲品,和他外出時我從沒有忘記攜帶過。周越越以小見大,好幾次充滿感情地讚美我:「宋宋你這簡直就是專業護理師的節奏,有幾個女朋友能做到你這樣啊?」
我其實太像一個專業護理師,不太像一個女朋友。
女招待將我的瑪奇朵端上來,林喬的目光仍專注在雜誌上,我握著杯子連著泡沫啜了一口,問他:「你是想讓我陪你上自習?電話裡說清楚呀,我好把教授給我的課題也帶上。」
林喬合上手中的雜誌,安靜地看著我,良久,他道:「宋宋,我們談談。」
我含糊地唔了一聲,在我換著方向啜飲瑪奇朵的當口,他說:「你過得很不快樂。」
我愣了,抬頭呆呆看著他。
這句話有些耳熟,我記不得曾經在哪裡聽過。我的確不快樂,但我一直試著努力讓自己快樂,就算努力也沒法填補心中空了的那個角落,我也至少試著讓自己開朗,我每天都笑很多。
我僵著臉乾笑著反駁他:「我有什麼好不快樂的,沒這回事,你想太多了。」
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我突然就笑不出來。
又是許久,他轉頭看向窗外,低聲道:「有一個詞叫恃弱凌強,你聽說過沒有?意思是依恃自己的弱者之姿而肆無忌憚,處處要求別人,為難別人,甚至,」他頓了頓,「借此綁架別人的感情。」
他笑了笑:「我最討厭這樣的人,可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成為了這樣的人。」
我瞬間明白他話中所指,握住他的手說:「不是的,林喬,你沒有綁架我的感情,人生做許多選擇並不是僅僅依從感情,我選你有很多的原因……」
他反握住我的手指籠在手中:「但不是為了愛,對不對,宋宋?」
我啞口無言。我只是太誠實,因為太誠實,反而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層暗淡,卻輕聲安慰我:「不用在意,宋宋。」
他天生就該做一個醫生,無論何時都能保持冷靜,不管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患者。
他的聲音依然很冷靜,卻透著疲憊,他說:「你知道嗎宋宋,如果你沒有陪在我身邊,我一定沒辦法好起來,你不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麼,我在暴風雨裡撐著一隻小船,而你一直是我的燈塔。」他閉了閉眼,「在我病著的時候,只想著你是我的燈塔,而當我好起來之後,我想了很多。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儘管你不快樂,但我……我甚至嘗試說服自己,就算一開始是出於憐憫,只要我們在一起,總有一天你會再次愛上我,總有一天你會再快樂起來,畢竟,你曾經是愛我的。」
他一向惜言,今天卻說了這麼多話,這樣感性的話,竟將我比作一個燈塔。心口狠命跳起來,我預感到他還要再說什麼。
他看著我:「我想讓你過得好,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這樣的心情從沒有改變過,但……你的幸福不在我這裡。」
秋天已經快要到來,窗外的陽光是這個夏日最後的陽光,像要留住什麼似的,有一種懶洋洋的熱烈。
林喬就在這樣的陽光中靠近我,我微微仰著頭看他。自他出院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他。
他已經恢復得幾近從前,有黑而柔軟的髮絲、黑而沉默的眼睛,穿著黑色的襯衫,英俊挺拔。
他的嘴唇擦過我的臉頰,輕聲在我耳邊:「我錯過了得到你的最好的時光。我放你走。你為我做的,已經足夠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突然如此急轉直下。他的眼中浮著悲傷的情緒,聲音卻很平緩,他問我:「宋宋,你曾經是愛我的,對不對?」
我愣愣點了點頭。
他的手撐著桌面,略一遲疑,嘴唇在我額頭上點了點。
玻璃門打開,碰到門邊的風鈴,一陣叮咚輕響。玻璃門外,林喬的背影漸漸遠去,融入油畫一般的街景裡。我才發現,街道兩邊那些在陽光下發光的梧桐樹,他們都長著心形的葉子。
我一點一點啜飲著杯子裡的瑪奇朵,發現這種飲品在涼掉以後越發甜得膩人。心中有一層一層的情緒浮上來,傷感、茫然,然後是,輕鬆。就像三層蛋糕,疊得整整齊齊,一口咬下去,有著最原始的甘甜與苦澀。
這是我最初認識的林喬,我喜歡過他,在我最懵懂的青春時光裡,雖然因為這份喜歡,我們各自都經歷了很多傷痛,但那時候,我沒有喜歡錯人。
我們還是結束了,說不定內心深處,我早已預料到這結束。
就像聽到一段歲月的列車,呼嘯著從我耳邊急馳而過。
我端著杯子,縮進巨大的椅子裡。
我在馴鹿咖啡館坐了近半個小時,正準備離開,面前突然有人影擋住日光。
我當頭一愣:「好巧。」
許久不見的程嘉木啪地將一本雜誌甩到我面前:「巧你妹。」
沒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氣勢十足地落座在我對面:「我打電話給你,你把手機落家裡了,我差點撥你手機撥到我手機沒電,估計你兒子聽不過去接了電話,告訴我你在這裡。」
我一摸挎包,果然沒帶手機,問他:「你找我是……」
他瞥了一眼我的杯子,眼神透著凌厲:「snoopy就要和別人結婚了,你還在這裡喝楓糖瑪奇朵?」
我愣了一下:「snoopy結婚?是和加菲貓嗎?」
他也一愣,罵了聲「**」,改口道:「stephen!」繼續譴責我,「stephen就要和別人結婚了,你還在這裡喝楓糖瑪奇朵?」
我沉默片刻,說:「不是楓糖,是焦糖。」
他說:「什麼?」
我說:「是焦糖瑪奇朵。」
他用看外星人一樣的目光看我:「sowhat?管它什麼鬼的瑪奇朵,stephen要和別人結婚了啊,蛋撻,你反應能不能給我正常點?」
我想幸虧我的英文水平比周越越要高一些,否則真是很難和他完成這場中英文夾雜的高層次對話。上次在火車上,程嘉木看上去就要內斂很多,倒真像是個神秘的先鋒小說家。我灌了一大口瑪奇朵下去,力求給出他一個正常的反應,沉著地對他說:「其實上次就想問你了,stephen,誰啊?」
許久,程嘉木用看鋼鐵俠和美國隊長喜結連理一樣的目光看著我:「蛋撻,你怎麼了?」
我仍然保持著沉著,說:「程嘉木,我失憶了,八年前我懷著顏朗的時候被車撞了。」我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八年前的所有記憶,這裡都沒有了。上次我看到你時,其實不知道你是誰,你說我是什麼蛋撻,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蛋撻,我都不知道我是誰。我那時候那麼和你說話,只是敷衍你,不想你來打擾我現在的生活。」
程嘉木的反應終於有點符合他神秘先鋒小說家的定位。他沒有震驚,也沒有惶恐,他很平靜地說:「哦,原來你失憶了。」又說:「你當然是蛋撻,我們倆青梅竹馬,我不至於認錯你,就算世界上有人和你長一模一樣,」他舉了個例子:「比如我和日本的那個籐木直人,但不至於連手心的痣你們都長得一模一樣。」說完皺了皺眉:「哎,等等,你說你失憶了?」
我說:「嗯。」
他終於想起來驚訝:「意思是你把我給忘了?」
我說:「嗯。」
他看起來一副立刻就要跳起來揍我的樣子,我趕緊將椅子往後挪了兩步,還沒等我挪到安全距離,他又停下來:「不對,那豈不是你把stephen也忘了?」
我說:「嗯。」
他立刻就平靜下來,手一揮道:「哦,反正你連他都忘了,忘了我也沒什麼。」
我將挪遠的椅子又重新挪得靠近桌邊。
程嘉木看了我一眼,打開煙盒拿出一根煙,卻沒有點燃,他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他說:「蛋撻,讓我理一理。你的意思是,你現在過得很好,有了新的生活,你不希望知道過去的事,不希望過去再來打擾你,你是這個意思?」
沒等我回答,他已經朝後靠坐在椅背上:「但你說你懷著孩子時遭遇了車禍,也就是說車禍前,你的所有記憶都是存在的?那你還記得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
他卻苦笑起來,喃喃說:「孩子的父親只可能是stephen。」他望著天花板,「你生下了他的孩子,躲在這個城市裡,他卻以為你死了,什麼都不知道,還要和別的女人結婚,可現在你也不希望再遇到他,你就像是另一個人,過著另一種生活,要是從前,看到你把他甩了我簡直要樂瘋過去,可現在……」
我打斷他的話,我說:「程嘉木,我以前是怎麼稱呼你的?」
他的目光回到我臉上,說:「你叫我木頭。」
不像小說中那些失憶者,聽到從前提慣的某個稱呼,立刻就有似有若無的熟悉感浮出水面,我沒有任何這種感觸,只覺得兩個小夥伴彼此竟然稱呼蛋撻和木頭,都是日常生活消耗品,看來真是很熱愛生活。
我說:「木頭。」
他看上去又要接話,我趕緊凌厲地說:「閉嘴,先聽我說。」上次火車上相處太短,當時沒有看出來他是一個話嘮。
程嘉木閉了嘴,我十指交握撐住下巴。他見縫插針地說:「你真的就是蛋撻,你小時候就愛做這個動作。」
我簡直想用這家店特質的雙層蜂蜜蛋糕塞住他的嘴。估計是看我面色不善,他主動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我說:「木頭,你知道上次在火車上,我為什麼沒有和你說我失憶的事嗎?」話一脫口立馬反應出來不能問他問題,話題到了他口中我就別想搶回來了,看他果然躍躍欲試,我立刻機智地接口,「讓我來告訴你。」他很喪氣。
我說:「因為那時候我生活得很順,人在順境中過習慣了,就容易失去勇氣。見了你之後,我其實想過我就是你口中的蛋撻。」我疊起手指笑了笑,「那簡直就是一定的,有個女孩八年前從你們身邊消失,八年後我在這個城市裡出現,和她長得一模一樣,還失憶。如果我不是她,我又是誰。但我什麼都不想從你那裡知道,因為我不想改變。承認我是她,我的生活會再次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最怕變化,我從來不想找回過去的記憶。」
他眉頭緊皺,終於找到當口插話:「那你今天為什麼不繼續敷衍我?」
因為九個月後,就在剛才,半個小時前,我的生活再次天翻地覆了,又只剩下我和顏朗兩個人了。已經沒有拚命保護如今這個我的必要,沒有太多牽掛,這個我反而不再那麼脆弱,過去的那些記憶,她已經可以面對了。
但這些當然沒有必要和他說明,我朝椅背上靠了靠:「因為我成長了,明白了一味拒絕過去不過是幼稚和軟弱。你一定有很多事想要告訴我對不對?我過去是怎麼樣的?你說過我的養父養母,他們是怎麼樣的?我為什麼要離開你們?還有……顏朗的父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程嘉木點燃手中把玩良久的香煙,盡量側身,讓煙霧遠離我,似乎在斟酌:「當然,」他說,「這是很長的一個故事,蛋撻,你的前十六年簡直精彩紛呈。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簡直是你的御用垃圾桶,你什麼都和我說。尤其是你和stephen,你們的所有故事我都知道,從你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每一個讓你印象深刻的表情。那時候你天天和我說他。」
他第一件事並不是向我介紹我的家庭,他將之前甩在我面前的那本雜誌翻到其中一頁,指給我看:「這就是stephen,你從前簡直愛他愛得要死。」
我說:「你還是先告訴我我的家庭和我的年齡,我對這個比較……」邊說邊瞟了彩頁一眼。
那一瞬間,就像被點了穴道。
在和程嘉木這場對話的前半段我已經想好,並且做好各種準備來迎接傳說中的stephen。就算在程嘉木的描述裡我們過去有過怎麼樣可貴的姻緣,但我想,現在的我畢竟不是過去的我,我會將他看作前世的男友,祝福他即將到來的今世良緣。我並不是要尋找過去,只是想知道顏朗的生父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角落有很好的光影,雜誌上的男人穿著深色西裝,微微頷首,露出完美笑容。
命運的洪流像一面懸掛在山巔的瀑布,陡然橫衝而下,瞬間將我擊得粉碎。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輪迴?
我在2008年的夏末,得知顏朗的親生父親,竟然是秦漠。
像有無數的閃回鏡頭從我眼前掠過,讓我頭暈。
去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見到秦漠,是在一個餐廳裡,我在那家餐廳相親,臨出餐廳時發現他的目光。那時我覺得他的目光太凌厲。而此時才終於知道,那不是凌厲,是震驚。
第二次我們見面,他幫我將顏朗送進醫院,他失手揉我的頭髮,說顏小姐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他說出這句話時,我覺得他的神情古怪又僵硬,而此時我終於明白他那時的心情。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發現我就是他失蹤的未婚妻,或許第一面時他已經察覺?
他一步一步介入我的生活,他說:「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宋宋,因為我在追求你。」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我,覺得這喜歡來得太莫名,自私地不敢投入,只是在被青春的遺痛傷害時,一味向他索取救命的養分。
我們像是要登台表演一幕愛情喜劇,一切準備就緒,但女主角卻忘記背台詞。幸好男主角十項全能,每一步都能給她提示,這場喜劇終於磕磕絆絆地演了下去。但女主角卻一點也不盡心,一直掉鏈子,到最後,還自私地先從舞台上逃走,導致喜劇變悲劇。
我以為這場兩個月的愛情太單薄,敵不過將我團團纏繞的過去。可將我纏住的過去不過兩年,而這場愛情原來不止兩個月。
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程嘉木有些慌:「蛋撻,你哭什麼?」
我竭力壓抑住聲音中的顫抖,對他說:「沒什麼,眼睛可能進了飛蟲,有點痛,你跟我說說秦漠的事,跟我說說我們過去是怎麼樣的?」
程嘉木趕緊遞給我紙巾:「你知道stephen中文名?啊,他現在是個名建築師。我有八年沒有再見過他,你知道當初我問你喜歡stephen的理由時你怎麼回答我的嗎?」
我說:「是不是『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笑了:「不是這個答案,你給我列出了一大堆理由,你說他唱柳拜樂隊的歌,看《科學世界》,無聊時玩磁石玩具,用你的畫報做填字遊戲,有時開朗有時沉靜,舞台上專注打爵士鼓的樣子很迷人。」
程嘉木定定看著我:「蛋撻,你變化真的很大,你現在這麼文靜沉著,我都快要不認識你了。八年前的你活潑開朗,熱烈莽撞,想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簡直是個小太陽。」
夏日炎炎,我從程嘉木的口中,聽到我失憶前的半段人生。
在這個過程中,我終於找到了程嘉木成為小說家的人生意義。或許命中注定終有一天我會車禍失憶,所以上天特地安排他成為一個小說家,花費數十年光陰學會怎麼講故事,然後到我身邊來,為我講述我失去的半段人生。真是中國好竹馬。
唯有小說家才能將這段人生講得那麼清楚,就像在動一個手術打開我的腦袋,將它們嚴絲合縫地放進去。
程嘉木說:「蛋撻,你……」
我打斷他:「你用第三人稱講這個故事。」
程嘉木將煙熄滅,改口說:「好吧,她,她叫洛麗塔,家人朋友們都叫她洛洛,她的家鄉是s城。」聲音高低起伏,有一種海濤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