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清宇因召了皇甫清宸,十一十二議事,一直到半夜,便著人去吩咐御膳房準備宵夜。大總管宋文遠聽了吩咐之後,有些遲疑的站在原地,剛巧十一抬起眼來,與他目光相接,他忙不迭的對十一使了個眼色,自己一邊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十一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接連幾日,皇甫清宇幾乎每天都只歇息一兩個時辰,常常是剛一挨了枕頭,不過片刻,便又起身接著批閱奏折。今日亦不例外,天不亮時分,他便起身批閱江南那邊連夜送過來的折子,緊接著是早朝,散朝後便一直忙到了現在,聽說午膳晚膳也不過隨意扒拉了兩口。
拒倒像是要在一夕間將所有的事情做完一般。
十一抬頭看了看時辰,又看了看皇甫清宇微微發青的臉色,終於忍不住道:「七哥,今日已經這樣晚了,不如就這樣吧,你早些安置,有什麼事情明日再商議也不晚。」
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十二聞言立刻打起了精神,附和道:「對對對,明日再談,七哥,你也得保重龍體,老這麼操勞,再好的身體也禁不住折騰。」
瓠皇甫清宇看了看他們三人,捏了捏眉心,道:「也罷,散了吧。你們也早些各自回府。」
用不了一時片刻,幾人便散了。十一出門,恰好遇到宋文遠,感恩戴德的對他道:「多謝十一爺,若非十一爺開口,奴才可當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勸皇上。」
十一點了點頭,道:「好了,你進去服侍著吧,讓皇上早些睡,萬不能再批閱折子。」
宋文遠應了一聲,恭送幾人離去,才進了暖,卻見皇甫清宇仍舊坐在燈下,執了御筆在一封折子上寫著什麼,忍不住暗暗叫苦,上前跪了下來:「皇上,奴才求皇上不要再看了。十一爺臨走前千叮萬囑奴才服侍皇上安置,皇上就早點歇息了吧!」
一直到批閱完那封折子,皇甫清宇才終於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終於扔開了手中的折子,卻站起身來:「取朕的大氅來。」
宋文遠心中一驚:「這麼晚了,皇上要去哪裡?」
皇甫清宇的眸光只是淡淡從他身上掠過,宋文遠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膽子再大也不敢再問什麼,忙不迭的起身去吩咐人準備,臨出門了,皇甫清宇卻只是道:「不必準備攆車了,朕想走走。」
結果這一走,便從位居東面的乾清宮一路走到了西六宮,宋文遠這時方知原來他是要來看長公主。
入了宮門,卻出乎意料的看見大殿中還有燈火,沒有讓人通傳,皇甫清宇逕自走了進去,來到內殿中的暖房,竟然聽見從裡面傳出稚嫩的笑聲。
他上前兩步,輕輕推開了房門,竟然見到不離扶著一隻低矮的小凳,顫顫巍巍的走動著,而乳娘半蹲在一邊,小心翼翼的護著她,卻又不斷地鼓勵著不離往前走。
不離一邊走著,一邊發出咯咯的笑聲,異常稚嫩,卻聲聲都重擊在他心頭。
記憶中,她也總是愛笑的,那些繾綣的夜晚,她窩在自己懷中,總是毫不掩飾的放聲笑,不矯情,不做作,彷彿那真真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突然聽見聲音,乳娘一抬頭,見是他,心下頓時一驚,忙的將不離抱進懷中,向他行禮:「奴婢見過皇上。」
他這才走進房中,不離在乳娘懷中,烏黑的眼珠熠熠生輝,看到他,似乎笑得愈發燦爛,向他伸出手來。
因著太忙,他已經接連幾日不曾來看過不離了,好不容易趁著這個半夜的時間來,沒想到孩子竟然還沒睡下,一時間心中不免有著驚喜,更多的卻是心疼。
伸手將不離接過來,小心翼翼的抱在懷中,見孩子一直看著自己,那僵硬到毫無表情的臉上才終於緩緩綻開笑意。許久之後方才又看向乳娘:「這麼晚了,因何還不服侍公主睡下?」
乳娘忙道:「回皇上,公主今日白天睡得多了,剛醒了半個時辰,不願再睡,因此奴婢便陪著公主玩耍。」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讓乳娘先行退下去,自己抱著不離低低說了兩句話,孩子忽然掙扎著又要下地。他想起進來之前看到的情形,便將孩子放到了地上,依舊讓她扶著小凳,自己則護在一旁。
不離便又笑了起來,扶著小凳,走得興高采烈。
他蹲在一邊,看著孩子的笑臉,忽然只見便失了神。
孩子還這麼小,眉目之間,已經滿滿都是她的影子。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通通都跟她像極了。而此時此刻,孩子笑著的神態,更是像極了她,像極了那日,他在大楚街上見到的她。
心中的空寂層層疊疊的湧上來,直欲將人覆滅,那是一種比撕心裂肺還要難熬的更痛。
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痛,連呼吸都痛。
他尚在失神之間,在他一臂之外的不離,忽然間竟脫離了凳子,偏偏倒到的向他走來。
他赫然回過神,忙的伸出手去,不離小小的身子果然一倒,便跌進了他的臂彎中。
不離似乎不甘心自己的第一次嘗試以失敗告終,眼睛睜得大大的,撅著小嘴,有些委屈的看著他。
他禁不住笑了起來,將孩子抱進懷中,低低誆撫起來。
正在這時,被他抱在懷中的不離,卻突然間含含糊糊的吐出了兩個字。他身上微微一僵,臉上也禁不住繃緊了,低下頭看著孩子:「離兒,你說什麼?」
「爹爹……」不離嬉笑著看著他,再次喚了一聲,依舊是含糊不清,可是這一回,他卻聽得分明了。
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的聲音,緊接著,排山倒海的感動襲來,將他已然麻木的心,衝擊得毫無遁處。
不離終究是孩子,精神頭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他懷中玩了一會兒,便又顯出疲態,揮舞著小手打著哈欠。
皇甫清宇微微一笑,將她輕輕的放進小床裡,又拿了一邊的小玩意輕紅著她,直到不離睡熟,方才緩緩直起身子,站在小床邊看了她良久,方才轉身,放輕腳步出了房門。
出了宮殿門,自有宋文遠帶人上來為他重新披好大氅,因著突然著緊的北風,又為他圍好了風兜,方才低聲請道:「請皇上起駕。」
出了垂花門,北風似乎吹得愈發緊了,皇甫清宇身上的大氅也被吹得呼呼作響,宋文遠剛想開口說句什麼,卻被一陣風灌進喉嚨,只覺得如刀子割在喉頭,痛得人說不出話來。
皇甫清宇的腳步卻是極快,身後的眾人幾乎都是氣喘吁吁的跟著,宋文遠也不知他是怎麼了,然而見著他的背影,卻只覺得如冰雪般寒冷刺骨,終究不敢開口問什麼,只一路靜靜地跟著。
終於回了欽安殿,宋文遠忙的打發人去取了熱水熱毛巾來,親自服侍皇甫清宇盥洗了,又道:「皇上,時辰已經不早了,安置吧。」
皇甫清宇果真便依言坐到了床榻之上,躺下去後,便翻身朝裡睡著。
宋文遠這才微微鬆了口氣,為他放下明黃色的帷幔,帶了人輕手輕腳的退出去。
他只覺得自己果真是累極了,頭一沾了枕頭,便只覺得沉重,不過片刻竟然就陷入了沉沉的夢境之中。
也不知道自己夢見了什麼,卻總覺得耳旁有誰的笑聲縈繞,一時近,一時遠,總之是不真切。
這樣的夢境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也不知努力了多久,他才終於倏地睜開眼,猛地從龍榻上坐起身來。
侍奉在一旁的宋文遠一見,忙不迭的跪倒在地:「謝菩薩保佑,皇上總算醒了!」
他這才意識到不對,抬頭看了看天色,撫了自己的額頭道:「什麼時辰了?」
「已經是下午了。」宋文遠道,「皇上睡了一天一夜了,李御醫來瞧過,說皇上是因為操勞過度,加之前夜又吹了風,所以有些發燒。」
皇甫清宇許久才低低應了一聲,忽然掀開被子就站了起來,只是批了一件薄衫就往外走。
宋文遠嚇得臉色大變:「皇上去哪裡?」
皇甫清宇卻只是一言不發,離了寢殿,便入了旁邊的房,將所有人都關在外面。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總之翻箱倒櫃,將所有從英王府中搬過來的都翻了出來,一本一本的翻過,才終於在一本傳奇中取出了一張紙條,打開來,是並不好看的字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