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清宇已經記不得自己多久沒有看到夕顏笑了。從前的她,很愛笑,狡黠的笑,媚惑的笑,開心的笑,強裝的笑……無論是不是出於真心,可她終究是笑著的。可是如今,她連一個冷笑都吝於給他,此時此刻,面對著子彥,她卻笑得如此開懷。
他遠遠地坐著,看著湖心亭內言笑晏晏的兩個人,嘴角勾起一絲微冷的笑意,飲下手中的那杯酒。
夕顏伸出手去,輕輕地幫子彥擦拭著髮際處不知何時殘留的油彩:「你不是戴了面具,這裡又怎會有這些油彩?」
子彥微微低了頭,讓她的手夠得著自己,方才笑道:「我原是想著像小時候那樣畫了臉,來逗你開心,沒成想怎麼都畫不好,又怕到時候我滿臉油墨你會不認得我,方才又改了面具。」
渴夕顏也微微笑起來,眼神清澈透明:「那麼久的事情了,你也還記得。」
「因為有很多事,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子彥低低應了一句。
十多年前的事了。
接那時候是新年,西越皇宮內熱鬧非凡,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每逢這樣的日子,獨在異國為質子的子彥必定是會躲到某些角落裡,不讓別人看到。
那一日,夕顏找遍了整個皇宮,卻終於在新進宮的戲班後台找到了他,彼時,他正坐在角落裡,怔怔的看著眼前那些扮演八仙的小戲子,時不時輕笑一聲。
夕顏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片刻之後拉著他站了起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兩人便一起溜進了後台,她為他裝扮成藍采和的模樣,他猶豫著,想為她扮成何仙姑。
「不要。」夕顏避開他遞過來的頭花,呵呵直笑,「我要扮呂洞賓,不要何仙姑。」
但當兩人裝扮好之後,剛剛溜上台,便被班主拎了下來。在知道夕顏的身份之後,那班主又惶惶起來,卻無論如何也不敢給二人扮成八仙上台去胡鬧,最終勉強應承他們一個扮玉帝,一個扮王母。
那一日,是子彥在西越過得最歡暢的一個新年,也是記憶之中,永遠不會褪色的一個新年。
子彥深深看了夕顏一眼,發現她笑過之後,眼裡,竟然只剩下無邊的空洞。
「顏顏?」他輕輕喚了她一聲,伸手握住她的手。
「十六叔。」突然之間,皇甫清宇的聲音自亭外響起,子彥抬頭看去,才發現不知何時他竟然來到了這裡,眸色微冷的看這自己。
子彥猶豫了片刻,終於緩緩鬆開了夕顏的手。
然而,就在他要將自己的手抽回的那一瞬,夕顏卻突然間用力,反手握住了他,抬頭,綻開一個明媚的笑顏:「子彥,你今天留下來陪我用晚膳,好不好?」
皇甫清宇冷冷看了兩人一眼,忽然之間微微一笑,轉身拂袖而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園內,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夕顏,卻突然之間無力的跌坐下來,幸得子彥眼疾手快,在她摔下來之前已經伸出手去,方才讓她只是跌在自己懷中,並未摔傷。
「子彥,子彥……」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臂,茫然而無助,「為何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騙我,所有我想要信任的人,他們都騙我——」
子彥從未見過她如此的模樣。即便她偶爾軟弱,偶爾失措,可是卻從未像如今這般,脆弱到不堪一擊,彷彿一個透明的瓷娃娃,渾身都是晶瑩剔透的眼淚,和掩飾不住的傷痕。
他也從未想過自己可以這樣擁住她,一如最親密的戀人。儘管他明知道不是,卻還是禁不住想這樣沉淪:「顏顏,我不會騙你,無論到了什麼時候,我都不會騙你的。」
少年的目光依舊清澈純良,容顏依然乾淨,夕顏長久以來冰涼的心,終於透過他溫暖的掌心,獲得了一絲暖意。
「我不想嫁給他,子彥,如今,一點也不想。」
月亮如水,夕顏與子彥並肩坐在聯結湖心和花園的石板橋上,或低頭看著水中倒映的月亮,或抬頭看著天上的明月,瑩白如玉的臉頰在月光的清輝下,隱隱泛著冰涼的光澤。
「顏顏,不想嫁就不要嫁,老七他不會逼你的。」子彥低聲道。
「不,他會的。」夕顏嘴角微微往上翹,彷彿是在笑,又彷彿是在自嘲,「從一開始他就在逼我,步步緊逼,把我逼到退無可退,把我逼到面前只有他這一條路的時候,他卻又把這條路都封死了。如今我無路可走,只能在他為我封閉起來的這個空間內,從此,虛度終生。」
不——
子彥在心頭狂喊,可是到了喉頭,卻發不出聲音,語塞良久,才終於低聲道:「顏顏,如果……如果……」
可是終究沒有如果。他再一次卡住,無法再說下去。
可是夕顏卻替他接了下去:「如果我能跟你走,那該多好,你說呢子彥?」
她在笑,看著他,笑得眼淚都落了下來:「若我能跟著你去那凌霄山上,你研究你的佛經,栽種你的花草,我便剃了頭做姑子去,也算是與你有個伴,像小時候那樣,多好。」
子彥也笑了起來,嘴角微微有些下沉的笑:「你若是剃了頭做姑子,那我便去做和尚,到時候我們一起修行,成仙成佛。」
月光之下,夕顏的心再一次沉靜冰涼,而子彥,在這融融月色之中,眸光,卻倏地堅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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