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邊黑的時候,魏時才從鎮上回來。霧靄重重中,他騎著自行車在魏莊的青石板小巷裡橫衝直撞,路面有點顛簸,他兩隻腳使勁踩著踏板,屁股懸空並沒有落實在座椅上,身邊時不時響起聲聲怒罵,那是被他嚇到的街坊鄰居。
魏莊的建築比較密集,一色的白牆青瓦、飛簷斗拱,在明山秀水,煙籠霧罩下,顯得格外靜謐美好,魏時家就在這片建築物的中間,一棟二進的宅院,住著他跟他二叔一家人。
魏時衝進了大門,動作輕快地跳下自行車,然後把自行車靠在屋簷下,接著推開了自家的大門,屋子裡靜悄悄的,無聲無息,天光將暗,屋子裡也處處都是陰影,啪地一聲,魏時按亮了電燈。
暈黃的燈光把簡陋的屋子照的纖毫畢現。
魏時把身上的書包隨手扔在桌子上,就進了廚房,搗鼓了大半個小時,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終於把飯菜上了桌,飯菜很簡單,一個蔥炒雞蛋一個白水蘿蔔,就著白米飯,就是素淡了一點。
魏時把飯菜擺好,走到側屋,在門上辟里啪啦地敲起了門,「魏昕,出來,吃飯了。」側屋裡並沒有動靜,魏時又使勁拍了幾下門,門被他弄得匡啷直響,搖搖欲墜卻還堅守著崗位,門裡終於響起了細微的簌簌聲,魏時聽到裡面有動靜了,不爽地嘖了一聲,扭頭就走。
魏時坐在飯桌邊,又等了幾分鐘,終於,大門外走進來了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他低著頭,用幾乎沒有任何腳步聲的動作往堂屋走過來,頭髮有點長,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少年尖削的下巴。
少年頭也沒抬地坐到了飯桌邊,於是,開始吃飯。
魏時看著魏昕那死氣沉沉的樣子,無動於衷,以前看到自己弟弟這個死樣子他還想著把他帶出去玩,讓他能活潑點,可惜,這麼多年了,一點用都沒有,他也終於放棄了這個打算,轉而選擇了無視。
家裡就他們兩兄弟,他們的父親在魏時七歲的時候外出工作,卻在工作的地方失蹤了,而他們的母親自那之後性格大變,易怒而且暴躁,為了養活兩兄弟長期在外工作,目前正在市裡的一家星級酒店裡做服務員,一兩個月都不見得能回家一次。
魏母每次回家或跟家裡打電話,頭一件事就是問魏昕最近怎麼樣,對於這一點魏時也表示理解,誰讓他這個弟弟性格極其古怪彆扭,從小到大不合群就算了,連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沒有。
沒人在旁邊照顧,魏昕肯定活不下去。
而他就是那個有責任、有義務、必須得照顧魏昕的人。
魏昕用瘦削而沒有一點血色的手指拿著筷子慢慢地扒飯,魏時夾起一個荷包蛋丟進他碗裡,「把這個吃了,你那是吃飯還是吃毒藥啊?跟被鬼卡了脖子一樣,快點吃。」
魏昕抬起頭,用沉沉的目光看了魏時一眼。
那個目光,沒有絲毫的活氣,猛一看過去,難免會有心驚肉跳的感覺,不過對於已經看慣了的魏時來說,一點也沒有被驚嚇到,他用筷子敲了敲魏昕的頭,「看什麼看,吃你的飯。」
魏昕唯一的優點就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其實當年他也是個受歡迎的好孩子,長得好,跟魏三嬸的兒子魏惜比,也差不到哪去,只不過魏惜更像個女孩子,而魏昕則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是個男孩子。
那個時候,魏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把他帶出去漫天遍野的瘋玩,雖然那個時候魏昕也有點內向跟害羞,總是躲在旁邊,不肯出來見人,可只要魏時讓他喊人,他還是會乖巧地從他身後露出頭來,臉上帶著害羞的笑容然後小聲的喊一句,這麼個弟弟,誰會不喜歡呢?
怎麼就長成了現在這個陰不陰陽不陽的樣子。
魏時比魏昕吃飯要快,他吃完了飯之後,又用筷子敲了敲魏昕的碗,「把碗裡的飯吃飯,聽到沒有?」魏昕低著頭繼續扒飯,沒做聲,魏時也不以為意,反正早就習慣魏昕悶葫蘆的個性了。
魏時先去打水洗了澡,頭髮**的還在滴水,就回到了堂屋,堂屋裡已經沒人了,魏時走過去看了一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又是這樣,一碗飯都吃不完,還剩下一半,不過倒是把他夾的荷包蛋吃了。
魏時把碗筷收拾好,給魏昕準備好了洗澡水,又跑到側屋,辟里啪啦的敲門,「魏昕,出來洗澡。」魏昕又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來,門並沒有全開,而是拉開了一道縫,魏時還沒看清楚裡面到底是個什麼樣子,門就已經被關上了。
自己有多久沒去過魏昕的房間了?一年?還是兩年?
魏時搖搖頭,這些事都快記不清了。
魏昕常年四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魏時有時候也好奇他到底在屋子裡做些什麼,又一次還偷偷進了魏昕的屋子結果被他故意支開的魏昕當場逮到,魏昕倒是沒發火,就是用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他,一直看一直看,看得魏時後背發麻,舉起雙手投降,發誓自己再也不隨便進他屋子裡,這才算完。
其實魏昕的屋子裡也沒什麼奇怪的東西,跟魏時的差不多,除了多了一台電視和遊戲機之外,這些都是魏母從外面買回來給魏昕的。
有魏昕的卻沒自己的份,魏時當然有點不是滋味,不過誰讓他比魏昕大兩歲呢。
當老大的,當然得讓著年紀小的。
魏昕拿著魏時塞過來的換洗衣服,「哥哥,你夜裡要小心。」
魏時掏了掏耳朵,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魏昕,居然主動跟他說話了,雖然聲音低得幾乎沒聽清楚到底說了什麼,「你說什麼呢?」
魏昕沒有重複,而是看了魏時一眼,轉身去後面的洗澡房了,魏時在後面喊他也當沒聽到。魏時早就習慣他這死樣子,嘖了一聲之後,又高聲對魏昕說了一句,「快點洗,洗完了早點去睡覺,別玩遊戲玩到半夜,讓我知道了有你好看。」
夜涼如水,魏時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
他在想心事,一會兒想到病了有一陣的魏寧,明天是不是要去看看他,一會兒想到班上那個跟他很要好的劉然,她笑起來其實還挺可愛的,就是脾氣不太好,一會兒又想到明天早上該做點什麼當早餐,還得把魏昕的午飯也準備好了,真是麻煩。
後來,魏時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的正香的時候,魏時聽到有人在喊他,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穿著背心短褲打著赤腳下了床跟在了那個聲音後面,那個聲音很空洞,聽起來有點耳熟,卻又並不是十分的清楚。
夜深露重,草深林密,魏時在蜿蜒的山路上不停地走著。
他好像走了一整個晚上,那個人一直走在他前面,是個灰白色的影子,與山裡的霧氣幾乎區分不出來,沒有風,霧氣停滯在空中一動不動,魏時穿過那些霧氣就好像走過一張黑白佈景的畫一樣。
那個人把魏時帶到了一個黑暗而又陰冷的地方,魏時懵懵懂懂地看著「他」,「他」轉過頭,魏時心裡有點恍然,原來這個人自己真的認識,蒼白的臉,烏青的唇,凌亂的頭髮上還有一些水草和蟲子,不停地滴著水,腳邊一灘漫開的水漬。
「他」看了魏時一眼,然後身體化入了周圍的霧氣中,消失不見。
魏時被留在了這個黑洞洞的地方,周圍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他在裡面茫然地走來走去,黑暗中好像有很多東西在窺伺著他,魏時心裡似乎有點害怕卻又停不下來。
魏時整整走了一夜,他是被人叫醒的。
叫醒他的,是魏莊裡出來找他的大人,他們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大晚上的跑到墳地裡來了,還抱著塊墓碑睡得死沉死沉的,要不是他弟弟魏昕喊人來找他,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魏時腦子暈沉沉的,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吵吵嚷嚷,手上抱著的東西冰冷刺骨,他呆滯地低下頭一看,一塊長著青苔的墓碑被他緊緊地摟在懷裡,他昨晚上就是抱著這塊墓碑睡了一覺。魏時看著那塊墓碑,因為風霜雨雪的沖刷侵蝕,字跡已經有點模糊,隱約可以看出「顯考xxx大人」這幾個字。
魏時嚇得趕緊鬆開,旁邊的阿叔把他從地上扶起來。用扭曲的姿勢扒著墓碑睡了一晚,一動起來,身體立刻又痛又麻,魏時看了一眼四周。這是魏莊後面的墳山。
薄霧在山間瀰漫,草綠成了黑色,有蟲豸在草叢間窸窸窣窣地爬過。
魏時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外的魏昕。
魏昕站得遠遠地。在灰白色的光線中,魏昕單薄的身影顯得更加瘦弱,他並沒有看著魏時而是把目光放在了另外一個地方,魏時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是一個山洞,在幾乎成九十度的青色石壁上開出的洞口。
魏時覺得他昨晚上,好像進去過這個山洞。
魏時腳下有點不穩地跟著來找他的人下了山,周圍人一個勁兒的問著昨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問得魏時焦躁了起來,捂著頭不耐煩地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直到終於把人全打發走了之後才放鬆了下來。
魏昕一直默默地跟在後面,魏時看著他,想起來昨晚上他說過的那句話,他要他「夜裡小心」,魏時有點不太相信,難道魏昕早就知道昨晚上會出事?
像這樣大晚上不知不覺地到了外面,也叫「走邪」,不是什麼好事。
魏莊最近不太平,魏寧病病怏怏,躺在床上胡言亂語,而其他幾個經常一塊玩的同伴,也出過這樣那樣的小事情,魏莊裡的大人認為是他們在外面去了什麼不乾淨的地方,招了邪祟回來,魏寧的媽媽魏六嬸正和其他幾個同伴的父母合計著去請東老先回來去邪驅祟。
對大人們這種做法,魏時他們幾個是不以為然的。
魏時回了家,二叔魏金成一家子過來看他,魏時一再說自己沒事之後,魏金成才帶著自己兒子魏炚回了後面那一進的院子,他老婆則留下來給魏時他們兩兄弟做飯,魏時也不好再推辭,再推辭就有點過於不近人情不識好歹了。
吃過早飯之後,魏時僵冷的手腳才終於活泛過來。
他邊吃飯邊看著魏昕,「等下跟我一起去學校。」
魏昕從上了初中開始,就死活不肯再去上學,要不是被魏媽媽跟魏時硬逼著,大概早就在十二歲的年齡就輟學在家了,可惜,就算是被魏媽媽跟魏時逼著,上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個星期能去上一天學就算不錯了,偏偏他成績居然很不錯,常年保持第一名。
這一點,也讓魏媽媽非常的得意,所以對於魏昕不肯去上課這個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他還肯出門,願意偶爾去學校報個道就置之不理了。
也就只有魏時,每週一次,雷打不動地趕魏昕去學校上課。
罵不管用,就用揍。
魏昕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魏時也不理他,他收拾好了家裡面扶著自行車出門,轉頭看了一眼側屋,門被打開,魏昕兩手空空地出了門,魏時皺起了眉頭,「書包呢?帶上。」
魏昕聽話地轉身,回屋裡拿了書包出來,然後坐在了他哥自行車的後座上,雙手抓著他哥的衣服,在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出了魏莊。
騎了大半個小時之後,才到了鎮中學。
魏時讀初三,魏昕讀初一,兩個人不在一棟教學樓。魏時看了一眼低著頭的魏昕,「下午放學了就在校門口等我一起回去,有什麼事就來我教室找我,聽到了嗎?」魏昕拿著書包,扭過頭點了一下。
魏時看著他那個死樣子,嘖了一聲,把自行車停在車棚裡。
其實最後那句叮囑只是慣性,雖然魏昕性格古怪,但是在這個學校裡應該還沒什麼人會找他的麻煩,他成績好,長得好,在老師和學生中很出名,而魏時又是個混得開的,在各個年級都有玩得好的,要照顧下魏昕,也不是什麼難事。
就是知道歸知道,話卻還是要說。
魏時覺得自己才十五歲,就活生生被魏昕給折磨成了一個嘴碎嘮叨的老媽子。
在學校的時候,打打鬧鬧,追追趕趕,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
到了第七節自習課的時候,突然初一的一個小男生衝到了魏時他們班上,衝著魏時大喊,「魏時,你弟弟出事了!」魏時正跟幾個同學玩撲克牌,聽到喊聲,把手裡的牌一扔,拉著那個小男生就往旁邊那棟教學樓跑,邊跑邊問,「我弟弟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小男生擦了把汗,「他暈了。」
幾乎是一陣風一樣,魏時跑到了魏昕所在的班級,裡裡外外圍了好幾圈人,「讓開。」魏時大喝一聲,把那些比他小個一兩歲的學生喊他,他弟弟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有點長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蒼白而虛弱。
魏時覺得自己手都在發抖,他開始後悔今天不該逼魏昕來上學,現在出事了,魏媽媽會罵死他的,他把魏昕從地上扶起來,這時候,魏昕所在班級的班主任也來了,他想把魏昕背起來送往醫院,卻被魏時強行攔下,「我背他。」
班主任有點懷疑地看著魏時,「你背得起?」
魏時個子也就一般高,身體也不太結實,瘦瘦弱弱的,只是比魏昕有活力,所以看起來就健康許多。
魏時讓旁邊的學生幫忙把魏昕放在自己背上,穩穩地把魏昕背了起來,然後往鎮上的醫院走去。鎮醫院並不太遠,只有十幾分鐘的路,魏時緊走了一陣,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魏昕的頭靠在他肩頭,頭髮戳著他的脖子,有點癢,他忍不住扭了扭脖子,又把魏昕背上來了一點。
醫生立刻過來給魏昕做檢查,也沒查出到底是什麼問題,身體方面也沒出現什麼病變,只好說留院觀察一晚,如果明天還不醒,那就送到市裡面的大醫院去。
魏時留在了醫院裡陪床。
夜晚的醫院靜悄悄的,魏時坐在床邊上,看著躺在床上的魏昕,他臉露了出來,蒼白而精緻的臉被白床單白牆壁映襯著,臉是白的,嘴唇也是白的,只有眉毛和眼睫毛是黑的,黑的越黑,白的餘額白,讓魏昕看起來像要消失了一樣。
魏時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下魏昕的臉。
軟軟的,滑滑的,就是太涼了。
他忍不住又摸了一下,總算從皮膚上感覺到了一點溫度,魏時放了心,他對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
時鐘卡嚓、卡嚓走到了十二點,魏時有點睏了,他趴在床邊。
就在這時,房間裡的日光燈閃了閃,辟啪兩聲,天花板上的兩盞燈明明滅滅幾下之後,突然間熄了。魏時覺得有點冷,他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又抓了一把手裡的被子,往自己身上拖,拖到半路上覺得不太對頭,迷糊地張開眼,打了個哈欠。
這時,他才發現,本來應該整晚亮著燈的病房,黑漆漆的,魏時心裡咕噥了一句,這醫院真是不負責,半夜關什麼燈,他摸索著想把手裡的被子給魏昕蓋上,他剛才睡著了覺得冷把被子給拖到地上了。
突然,魏時覺得有點不太對,床上該躺著的魏昕沒在那個位置,魏時又摸了一下,還是空蕩蕩的,一點溫度都沒有,本來還有點迷糊的魏時驚得從椅子上猛地站起來,椅子被他帶的倒在了地上,發出砰地一聲輕響。
在死靜死靜的醫院裡,這聲動靜顯得格外的大。
魏昕不見了。
魏時手腳冰冷,他跌跌撞撞地摸著牆往門外走,邊走邊喊人。
門外也是安安靜靜的,不管是病人還是醫生都消失了,魏時驚慌地跑過了通道,往醫院的值班室跑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滲出來的灰白色霧氣,漫到了整間醫院,魏時跌跌撞撞地跑著,走廊裡的燈並沒有熄滅,只是光線卻暗淡得幾乎連路都看不清楚。
這時,魏時看到通道盡頭出現了一個穿著藍白條病服的男人,他身邊站著的矮個少年,似乎是魏昕。
魏時趕緊跑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魏時捲開場了~~~=3=
我會告訴你們今天有二更嘛=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