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先華讀著女兒翟梅寄給他的信,雙眼被淚水模糊了。舒殘顎副他詛咒蒼天為什麼要如此捉弄他,折磨他?他沒有也不可能忘記殷倩,她對於他已經刻骨銘心;他更沒有忘掉好心的梅子,如果沒有梅子,他的生命也許早就不復存在了,是梅子陪著他,跟他一同含辛茹苦,一道打拼,才有了今天。
精神的孤獨和生活的寂寞,使他無時無刻不在對過去的追憶中度過——翟家莊的父老鄉親,半山山溝的半山學校,還有半山上初升的紅日以及半山上熟悉的山道……然而,過去的翟家莊,曾經的半山而今又在哪兒?昔日美麗無瑕的殷倩今又何在……
「呵呵呵,翟老師,這,只能說是涓涓細流吧……我理解,所謂的高山流水,它的氣勢比這個肯定要大得多……還有,還有面對高山流水,人們也會情不自禁地抒發出一種內心深處的情感來的……」
「你所指的內心深處的情感是指哪方面……」
「高山流水遇知音呀……濮」
「應該是高山流水覓知音吧……」
「翟老師,這,就是我的窩。本來這是半山莊為我們幾個知青砌的三間知青屋,後來,她們走的走了,嫁的嫁了,最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了……」
「我們半山莊原來就只下放了我和殷倩、蘇玲三個女知青……殷倩長得確實很美,我和蘇玲都很羨慕她,甚至對她有些嫉妒。她這個人,你是不是認為她很難相處?我倒認為其實不然。在一般不瞭解她的人看來她像是很不近人情,其實,那是人們還不瞭解她。你一旦對她有所瞭解了後,就一定會對她的一些不合情理的舉動能夠理解的。尿」
「嗨!那些個無賴,晚間或半夜也是仍然去到知青屋去捅窗戶紙,搡大門,***擾她。她一個人很孤獨呀,知青屋所有的窗戶都堵得嚴嚴實實,還弄來個石磙子,讓她晚上睡覺的時候,把石磙子滾動著把大門壓住……」
「先華,考慮再三,我終於還是要跟你說,請你原諒我的無情,我倆還是分手吧。因為,我的生活有很多的無奈,雖然,我也覺得我根本無法改變它,但是,我卻不能就此而放棄了我的一切。我害怕的是,如果我就這樣跟你在一起,我恐怕會迷失了我自己……所以,我只能狠狠心跟你說,對不起了,我還是不能答應你……」
「先華,任你怎麼說我,我都可以接受可以忍受,我現在的目的只要離婚。我不能讓婚姻把我的一生羈絆在翟家莊……」
初春,早早醒來的鳥兒,嘰嘰喳喳地鳴叫,擾亂了殷倩的思緒,她無論如何都壓抑不住要去乾水市羊雲縣雲水鎮看望翟先華的念頭了。
一早起來,殷倩打定了最後的主意,隻身步行來到了坤城火車站,踏上了去乾水市的火車。
殷倩原以為,二十多年前翟先華砸傷林秋楓出逃遭到通緝而杳無音訊後,她心中的那扇門亦已慢慢地關閉。可是,翟先華女兒的出現,卻又為她打開了這扇久已塵封的門。
殷倩簡直不敢相信翟先華不但活著,而且還娶妻生女,活得是那麼有滋有味,竟還成了當地的致富名人!當她聽到翟梅說起「翟先華」三個字的那一刻,她由震驚而變得失態;同時,她的心裡也掠過了難以覺察的妒忌。很快地,內心翻騰的波濤驅使她無來由地失去理智,竟阻止兒子肖凱跟翟梅繼續保持戀愛關係。她說不出任何理由為什麼要這樣,只是僅僅把當年自己的影子強加在了肖凱或翟梅的身上,她堅持認為兒子與翟梅只是在步著自己與翟先華當年的後塵,最終的結果有可能只是一個愛情泡影罷了。
然而,肖凱對翟梅的愛卻是那樣的執著,她彷彿又從兒子肖凱的身上看到了當年翟先華的影子。不是麼,翟先華為了她的幸福,在痛苦的抉擇下,同意她做掉了肚子裡的孩子,為了她的進城夢,他答應她提出的離婚要求,為了那份為她珍藏的愛,他竟鋌而走險最後落得亡命天涯的下場。
兒子肖凱告訴她,翟梅的爸爸都是因為一個女人,才最終成為了一個拾荒者。
對於這些,殷倩比誰都清楚。她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靜靜地想,默默地反思自己。她覺得自己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翟先華了。
時隔二十三年,當她重新聽到翟先華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問自己,為了那個進城夢,為什麼我當初那樣地自私,不但虛偽地掩飾著自己對翟先華的愛而離開了他,而且還喪失了自己的靈魂。
兒子肖凱的聲音又一次在殷倩的耳畔響起,「媽,翟梅的爸爸為了他追求的愛情,他可以犧牲自己的生活,我難道就不能愛上拾荒者的女兒?」殷倩當然為兒子的話感到理屈詞窮,但是,她心頭的糾結不是因為翟梅是否為拾荒者的女兒,而是她偏偏卻是翟先華的女兒!
殷倩為兒子肖凱與翟梅的愛情感動著。然而,她卻又覺得,所有的醒悟都來得太遲了。
她終於下定決心,要去雲水鎮看望這個在她心裡深藏了二十多年的翟先華。
火車飛馳向前,殷倩微閉著眼睛任由思緒回到了過去。一九七六年,她隨梁堡公社最後一批返城知青回到了坤城。姍姍來遲的回城夢,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了興奮和激情。她頂替了衰老的母親退休後留給她的一份工作;隨後,母親為了感激好心的肖力多年來對她體力上的幫助,而把自己介紹給了跟母親在同一個廠子的肖力作為報答。這種名為介紹實是不容商量的婚姻,對於已經麻木了的殷倩來說,早已是屬於無可無不可的了。好在母親逝去後,為她和肖力留下了兩間能遮蔽風雨的廠區平房,她因此也不得不安下心來,跟肖力過起了搭伙過日子的生活。
可是,這種平靜的生活還沒有來得及品出滋味,肖力因為不治之症而丟下了她和兒子走了。於是,她只有認命,一天天地苦挨著寂寞和孤獨,度日如年。
「老翟呀!我們真的都老了呀!」
「是啊!都老啦!殷倩。」
「老翟那,這許多年走過來,我實在感到疲倦了!」
「那不是因為我們覺得疲倦,那是生活給了我們太多的磨難和歷練那!都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品嚐,我們卻都老了……你還記得半山嗎?」
「怎麼能忘得了呀!那裡留下了我的青春,我的辛酸和苦澀的青春年華呀!可惜,青春不再了,若能讓我再回去一次,僅僅只要一次,我一定會用我的生命贖回我曾經丟失掉的那些東西的……不堪回首那,老翟。離開了半山學校,我就變成了一個供人戲弄的玩偶了。當時,我什麼都沒有了。為了我的所謂的夢想,我歇斯底里地狂呼,瘋狂地漫無目的地奔跑……可是,那都似一個個夢靨,讓我窒息,叫我無法透過氣來。當時,我真的無法擺脫掉那一切!」殷倩掏出一方精緻的手帕拭了拭眼角。
「是啊,我們都把青春的影子遺留在半山了——那些我們遺下的青春碎片,那些散落在半山腳下的甜美的、淒美的碎片……」翟先華感慨地說道,「其實人生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生命留給我們自己把握自己的機會,實在是太少了!我們的絕大多數,都在為了一己之私追逐著……認為這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失去了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活著的意義。於是,不少人就會怨天尤人自暴自棄,自欺欺人地企圖逃脫現實提供給我們的這個世界。這做得到麼?為什麼到後來留給我們的都只有後悔和懊惱?當初,我們為何不好好地去珍惜呢?」
翟先華彷彿又看到了那幅深深藏在心中的油畫——油畫中那位美麗清純的佳人,正從半山的緩坡微笑著款款地朝他走過來……
彷彿,他的眼前還不斷浮現出了一個個令他心跳的影子——足可以震撼他青春歲月的趙文海和翟小芝,他們手牽著手,在朝他微笑……讓他一想起來就心顫的曾經清純靚麗的孫香楓,正雙手緊捂著自己美麗的臉龐,似羞於見人的樣子,向他偷眼看過來……還有很多很多:辛勞一生不幸逝去的苦命的梅子、畢生耕耘的馮老師和他正直潑辣的桃花師娘、純樸正直的周雲星以及無瑕善良的李棗花……
「我要把這些故事都講給孩子們聽,講給翟梅和肖凱他們聽……」翟先華喃喃地說。
「是說我們的家庭?事業?還是愛情?」殷倩苦笑著,「老翟,已成往事的東西,說它還有何用?翟梅和肖凱,他們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適應這個時代的愛情觀了。你想要跟他們說的東西,未必就能適合他們……」
「我看,也不盡然吧。我認為,任何時代人們對於美好愛情和完美生活的追求都是一樣的,所遵循的道德標準都會一致。」翟先華一字一句地喃喃著,「比如說那些真善美的東西。任何時代,人們總是會厭惡假惡丑,崇尚真善美的那!」
殷倩走了。
翟先華高高舉起的那只無力的手,向著遠去的汽車緩緩揮動,久久地,久久地……
彷彿,落日的餘暉中,翟先華與殷倩相互攙扶著,依偎著,慢慢地行走在半山山坡的小道上,身後的晚霞把他們的身子映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