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城肖力夫婦的家。舒殘顎副
妻子剛下班回到了家。
丈夫肖力下崗在家已是第十九天了。
妻子見丈夫像一隻餓狗,一會從臥室躥到客廳,一會又從客廳跑來廚房,覺得他怪可憐的。妻子想對他發作,但又不忍心。她知道丈夫這是在故意挑起她的情緒,讓她狠狠地罵他一頓或跟他吵一架。這樣,他的心裡才會好受一些。
妻子扔去手中的抹布,終於還是忍不住對著丈夫嚷道,「我說,姓肖的!你到底要怎樣!?讓你歇著怎麼啦,廠子裡歇下來的人也不是你一個……成天鬧得雞犬不寧,你煩不煩人?何況你這身體……濡」
「你煩!你就給我走遠點!你就忍心看著我憋死,高興啦!?」肖力對妻子瞪著眼,嘀咕著,「一家子都去喝西北風,你才高興呢。」
「那你成天悶在家裡上躥下跳,發了瘋似的,西北風就不刮來了?」妻子「撲哧」一笑,「看你這熊樣……說正經的,我明天陪你去醫院檢查一下,沒什麼事的話,這不就放心了。那樣你想幹什麼去,我都會由著你。」
肖力看著笑起來像花兒一樣好看的妻子,心口掠過一陣酸楚,他盡力掩飾著自己的複雜的感情,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你呀!我就佩服你想得開……鄔」
「想不開就有用了麼。廠裡不是早說過了,下崗了可以想辦法再就業……只要身子好好的,我們照樣可以自己找門路創業的麼。」妻子開道著丈夫。
「我知道你這是在安慰我,自己的身體我還能沒有數麼,真的沒什麼的啦,你看多壯實。」肖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唉!賣小吃吧,我又沒有這方面的能耐,擺地攤吧,又要去跟城管慪氣躲迷藏。你說,這不是要把人給愁死了麼。依我看呀,這城裡實在不如農村,農村再愁,農民總還有地種的啦。」
「電視上也早有報道了,很多城裡下崗失業人員去農村創業了,他們都掙蠻好的錢。檢查了,如果你的身子真的沒病,我們也是一樣可以考慮考慮的麼」妻子說。
肖力接過妻子的話,「是啊,這條路是值得考慮考慮的。我才五十幾歲啦。」他這樣說著,慢慢地臉上像是舒展了一些,「凱凱畢業了,相信會好的……」
「是呀,就盼著凱凱這孩子今後有個出息了……」妻子附和著丈夫,臉上燦爛了起來。
肖凱是肖力夫婦唯一的兒子,去年剛考取寧城一所農業大學。夫妻倆每當在生活上遇到什麼不稱心的事,只要一想到兒子,也就把什麼都暫時地放在一邊了。
屋子裡的氣氛暫時地得到了緩和,妻子看時間不早,就急急地去了廚房。
肖力順手拿起沙發上一疊凌亂的報紙,隨便地瀏覽了兩眼,仍舊把它扔在了一邊。他顯得很無聊。
垃圾大王翟先華勤勞致富的先進事跡,不知什麼時候被雲水公社好大喜功的頭頭們,傳揚到了他們的上級,上級的上級又向更高的上級傳揚開去。廣播、電視記者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市、縣報紙記者都紛至沓來,挖掘他們各自所需要的東西。
這一次,翟先華接待的是《乾水都市報》記者的獨家採訪;年輕的記者看上去大概不上三十歲。
「老翟大叔,翟這個姓可是不大常見的,聽大叔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記者想通過拉家常來跟翟先華套近乎。
「哦,我是……就不說了吧,啊?」翟先華沒有忘記避諱自己的過去,「『聞莘黨翟,譚貢勞逄』,百家姓裡是有這個翟字的。」翟先華回答。
「翟大叔,您認字!?」記者露出驚訝的神色,稍微把他的眼睛瞪大了一些,盯著翟先華問,「大叔,我敢斷定,您以前一定不是干收購垃圾這一行的……」
「哦,記者同志,讓你見笑,我以前曾經幹過幾年民辦教師……不過,那都是很早的事情了……」翟先華意識到自己差點說漏了嘴,「同志,以往之事,就不提它了吧,啊。」
「我說呢……」記者異常興奮,像是猜對了一個謎那樣地一陣欣喜,他幾乎脫口而出,「翟大叔,我爹也是教師呢!不過,他早就退休在家了……我爹,他這一輩子不容易的,把自己的一生真的都獻給了山村教育了。」記者似乎追憶著,他深情地說道,「直到退休,我爹還捨不得離開那個山溝溝那……」
「你爹他老人家一定對哪裡的山溝溝懷有很深厚的感情吧?」翟先華隨口說。
「是啊!他說,他離不開半山山溝,那裡是他生命的全部那……」記者默念了一句。
「你說什麼?半山?!」猛然,翟先華一陣驚喜。他一下子把自己正在接受採訪的角色全忘了,吃驚過後張開的嘴巴好久都合不上,「小伙子,你,你能告訴我你是哪裡人麼?」
「大叔,我是南凹縣梁堡鎮的,翟家莊人,我叫馮學兵,大學畢業分配到乾水,干了記者這一行。」記者對翟先華這樣敘述。
「你爹,他叫馮定頎!?」翟先華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學兵,你告訴我,馮老師他還好嗎?還有你娘,我的桃花師娘她……」
「大叔!你就是翟老師!我就一直猜著,您是不是我爹經常跟我們說的那位翟老師呢,怎麼你……翟老師,我原來只是在心裡猜想,不敢把您這位致富能人跟我想像的翟老師聯繫在一起的……沒想到,真的是您!翟老師!」馮學兵趨向前,拉住翟先華粗糙的大手,「翟老師,我爹他經常說起你那……」
翟先華的眼裡含著一飽眼淚,嘴角顫動了半天才吐出幾個字來,「真是他鄉遇故知那!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了故鄉人呀!學兵……學兵,你好好跟我說說,說說翟家莊……還有半山……」
「大叔,我爹經常說起你的故事呢,他老人家很為你……」學兵的話忽而停住了。
「學兵,怎麼?為什麼不說了?」翟先華向馮學兵投去了疑惑的眼神,「你爹他說什麼了……」
「大叔,可能也是我爹對你的一個主觀評價吧……他哪就知道你現在早已成了地方名人了。」馮學兵思索著什麼,像是對剛才說出的話覺得有些尷尬似的。他看著翟先華笑了一下,說道,「我爹只不過也是太熱愛他的那份事業了吧,他為你當年那麼一下就把老師這個職業丟了,感到很惋惜呢。」
「學兵,你爹是對的……我何嘗又不感到深深的惋惜那!」翟先華抬起了頭,噓出了一口氣,「不過,學兵。我也不怕你說我頑固,當年我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之下做下了那件事,可以說也是情非得已吧,雖然後來落魄了,但想想也是覺得沒有什麼怨悔的……再說,老天好像也很眷顧我似的,雖然這幾年來我所經受的艱辛是常人難以想像的,但是,我畢竟還是實現了我的一些價值的,呵呵。」
「大叔,剛才的這番話,簡直讓我領悟了人生更深層次意義的了。真的,大叔,你剛才的話,我很震動……」馮學兵一邊說著,一邊現出很亢奮的樣子,「大叔,我可不可以這樣說,在半山山溝你關閉掉了一扇門,而在雲水鎮你又為自己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不知我這樣說準不準確……」
「不管怎麼說吧,我可以說,我這一生還是坦蕩蕩的啦……」停了停,翟先華又跟馮學兵說起馮定頎來,「你爹他老人家,我都一直想念他那!學兵,馮老師還說些什麼啦?」
「他總是一遍遍地說起你跟殷老師的故事……」學兵像是生怕觸動了翟先華的痛處,他突然停住了。
「唉!也是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那?」頓時,翟先華的眉宇間就掠過一種深深的憂思來。
「您是說殷老師?我出來上大學那年,殷老師還在公社做播音員的,後來,我也不清楚她怎樣了。」馮學兵的話,讓翟先華失望。
「你聽說過梁堡公社那個林秋楓的事嗎?」
「哦,是那個姓林的副主任?他在文.革結束那年被抓起來了。」
「他沒死?!」翟先華驚問。
「沒有。人們都說,翟老師你應該把他一下子就砸死了,群眾都私下裡說翟老師你是一位英雄。聽說,姓林的犯有迫.害幹部、姦污多名女知青、貪污受賄等多項罪行……」
「林秋楓他是罪有應得……學兵,你知道不,下放翟家莊的周雲星回城了沒有?」翟先華的臉上現著沉思狀。
「哦,周雲星。他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制度第一年就考取海市醫科大學了。」
「這麼說,李棗花沒有隨他進城?」翟先華的臉上忽然顯出一些疑惑的神情。
「李棗花進了城的呀!周雲星考上大學後,他讓李棗花一定要等他回來。果然,五年大學畢業一出來的第一件事情,周雲星就是跑到翟家莊,把李棗花接去海市了,村裡人都誇他呢。」
「周雲星真是很難得呀……」翟先華眼睛裡閃著亮光,微笑著,他又急切朝馮學兵問道,「學兵,還有呢,還有,你知道當年那個寫反標的翟存水回來了嗎?還有那個毆打知青的翟小松也都放出來了?」
「他們都早回到村裡了。現在,翟家莊人,尤其是年輕人都知道說愛情兩個字了,哈哈哈!翟老師,社會真的進步了,山裡人都懂什麼叫談戀愛啦!」
在翟先華面前,馮學兵笑得十分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