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春柳見娘的病情非但不見好轉,反而加重,又抹起了眼淚。她拉著翟先華走到一旁對他說道,「先華,從現在起,你哪也不要去了,工作隊的事,我讓你姐夫幫你去請假。其他的事情,一切你都不要管,有我和你姐夫。」翟春柳叮囑翟先華,「娘的身子比什麼都重要,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照管娘。我這就走了。過天,我再送藥過來。」
娘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喚著翟先華說,「孩子,娘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娘曾不止一次對翟先華說過這樣的話,可是,娘今天仍然說出這句同樣的話,翟先華聽了感到更加有份量。他坐到了娘的床沿邊,拉著娘乾癟的手,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娘,您放心,孩子已經長大了!」
看著娘有氣無力的樣子,翟先華的淚珠滾落下來了。娘為了他和姐,吃過了多少苦哇。翟先華記得,那時候,他跟姐都還很小,不管是颳風下雨,每天娘都要像生產隊的男勞力一樣去參加勞動的。在翟先華幼小的心靈裡藏著的深刻印象,就是娘每一天從生產隊收工回來是的極度疲憊的身影。這個身影,一直對他的成長產生著十分重大的影響……翟先華清楚地記得,那天,吃過了中飯,天下著雨,娘還是不肯歇下半天的時間,她披著草蓑衣,戴了一頂斗笠出工了……收工的時候,娘像往常一樣回到了家……可是,正在地上玩耍的一時還沒有留意到今天娘的臉色跟以往有什麼不同的姐弟倆,見娘回來了都喜出望外叫喊著娘……翟先華搶先跑向了娘,並拉住了娘的手歡快地笑著跳著……可是,今天娘怎麼啦?為什麼就不跟以往每天收工回家一樣,先抱抱先華,然後又抱抱春柳,並把姐弟兩個都分別高高舉起來?驀然,娘一聲不響倒在了地上……春柳和先華都哭成了一團,拚命地叫喊著娘……
娘!你怎麼啦!娘……春柳的手觸到了娘的額頭上。娘的額頭滾燙滾燙,可是,姐弟倆都只知道使勁地哭,他們生怕娘就這樣死了。娘,你不能死呀,不能把我和先華撂下了啊…汊…
兩個孩子聲嘶力竭的哭喊聲驚動了四鄰,他們陸陸續續擠進了茅屋,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朝地上不省人事的娘搖頭歎息,有的伸手摸摸娘的額頭,探探娘的鼻息,很多的人都呆呆地看著先華和春柳兩個可憐的孩子抹眼淚……一時間,茅屋裡議論紛紛,嘈嘈雜雜……
正當大家都在發表著各自的議論而卻沒有一個實際行動的時候,翟強根爺爺突然出現在了草屋的中央。只聽他大聲地朝眾人叫著,「忠石家的這是被雨水淋壞了身子了,她正高燒著呢,得趕緊送醫院……」
翟先華清楚得記得,那天若沒有翟強根爺爺跟村上的幾個人把娘及時送到了梁堡醫院,娘很可能就會出問題……後來,翟先華才弄明白,娘的咳咳咳的老毛病就是那次高燒落下來的…朕…
面對娘,翟先華想了很多很多……尤其是他在韓家莊犯下的那件事,直讓他後悔的簡直要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在心裡捶胸頓足譴責著自己——我為什麼要辜負了娘?
待娘入睡後,翟先華輕輕地掩上門,走到灶下,把一劑中藥拆開了倒在藥罐子裡,放了些涼水,然後把它架在了土灶上,按照姐姐的囑咐,他一個人呆呆地蹲在灶下為娘慢慢地煎著藥。
人雖然在灶間,但紛亂的思緒讓他的頭腦卻沒有片刻的安靜。不知怎麼,他突然想起了趙文海——趙文海與翟小芝並列著的兩座高高的墳墓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
他的思緒簡直讓他到了將要崩潰的邊緣:雖然人們對趙文海和翟小芝的事,在趙文海生前有過很多的議論,眾口一詞都認為他敗壞了翟家莊的鄉風。可是,當趙文海死後,人們卻又覺得他是一位有情有義的好男人,受到翟家莊人的一致敬佩……同樣的一個趙文海,人們卻對他生前和死後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評價!難道現在世間指給我翟先華的路,是生不如死嗎?
他猛地打了個寒戰,我怎麼會想到這些?儘管人言可畏會讓我無地可容,並且今後前途渺茫,可是我翟先華也不能生出這個自私可憐的念頭啊!如是那樣,我能對得起含辛茹苦操勞一輩子而今卻是病魔纏身奄奄一息的白髮娘親嗎?還有那些暗地裡設法幫助和解救我的人們。翟先華感到了自己靈魂的卑微,他真恨不得煽自己一個嘴巴!
當晚,翟先華給娘喝了藥,服侍著她睡好後,三楞子卻又來了。
翟先華把三楞子領到了他的半間屋內。
「先華,聽說你回來了,我來看看你。好久見不著你怪想的啦。」翟先華看上去,今天三楞子像是很乖巧的樣子。
「我姐托人帶信給我讓我回來看我娘的。在那裡,我還真有些忙,再說,工作隊也有紀律,沒有事情也不好隨便請假,所以,我也很少回家。」翟先華沒頭沒腦地亂扯著,「早就想回來跟你說說話了,就是沒有那個時間!存水、雲星還有司徒斌他們都還好麼?還有忠義他媳婦怎麼樣,不知她是否知道那個韓延青的事了。」
三楞子一聽翟先華提起翟存水氣得差點跳了起來,「嗨,你就別提存水了,他那副德性,東遊西逛改不了啦,反正他也是光棍一條,自己吃飽全家就不餓,幹活吊兒郎當,隨干隨不幹,別人也懶得去管他。我也有好長一段沒有見著他魂了。」想了想三楞子又跟翟先華說起了他對其他幾個人的看法,「周雲星那小子倒是不錯,他還是守著他的三點一線:知青屋看書睡覺、李棗花家吃飯、生產隊幹活掙工分。他是老樣子;至於那個司徒斌麼,怎麼說呢,跟著姜小翠那娘們整天廝混著,村裡人都說他倆是魚兒掛臭了,貓兒叫瘦了……兩人就那樣不尷不尬,半死不活的,旁人也都懶得問他倆的事了。」
「我就估計,他們都還是老樣子的。雲星厚道,有追求,他跟我說過的,他說他很愛李棗花。我看,這倒是人家棗花的一種福分;司徒斌這個人麼,他就喜歡玩浪漫,也不知道他的內心是怎麼想的。可是不管怎麼說,姜小翠雖然陪他玩,她到底是玩得起還是玩不起,這還得是要打上個問號的。不是早就聽說,姜小翠家多次催著他們領結婚證了麼。嗨,還是希望這個司徒斌能多一點實在才好。」翟先華談著自己的看法。
三楞子卻沒有能聽出,翟先華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他自己心境的闡釋。
三楞子忽然又說到了梅錦桃,「哎,先華,也真是奇了怪了,自從那個韓延青吊死後,那個婆娘清楚自己的指望絕了,倒是順從了忠義傻子了,聽說不鬧騰了,呵呵。我看,她可能也認命了。」
「無論怎麼說,也總算有個歸宿了吧。我看那,以後,也不要再把人家說得那樣難聽了。你說,誰的心裡不存著一個美好的夢?你也有哇,你要承認,你的心裡每天都想著很多美好的東西,只不過有的人把他希望的那個美好說出了口,有的人卻把它放在心裡罷了。」翟先華朝三楞子看了看,笑了一下。
三楞子咧著嘴只管嗨嗨地笑著,「照你說的,那麼存水的心裡也有一個美好了。」
「當然啦,誰都有呀……」翟先華說。
三楞子盯著翟先華看了好久,「那麼,你自己的美好希望是什麼呢?聽說,你在韓家莊還擔任了工作隊隊長,還代表工作隊去南凹參加過經驗交流大會了呀!」
翟先華心裡猛地一驚,「你怎麼知道的?」他極力地掩飾著緊張,「三楞子,我去南凹開會,是誰告訴你的?」
「我們翟家莊哪個都知道的,大家都為你高興,說翟家莊這山溝溝裡還真出了個人物了。村裡人都為你自豪著啦。」三楞子唾沫亂飛,越說越帶勁,「我說先華,看來半山學校你是回不了了,工作隊的工作完了後,你肯定是要被提拔了,到時候,我們想見上你一面,恐怕都難了。你可不能把我們這幫兄弟都忘了哦!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自小在一起長大,在一起混的麼,你說是不是。」
三楞子拉拉扯扯,沒完沒了讓翟先華覺得煩惱漸起,他不覺又擔心起自己的事情來,「哎,三楞子,說正經的,最近你有沒有聽說有什麼人來村裡瞭解過我的情況?」
「好像沒聽說有什麼人來過。是上邊來人考察你,提拔你?如果有人來的話,我第一個就撿好的說。」
「那,如果我犯了錯誤呢?」
「不可能的,你先華是什麼樣人,我還不知道。你這樣有文化,覺悟也高,怎麼可能犯錯誤?哦,先華,我聽說當幹部有三種錯誤是絕對不能犯的,一是路線錯誤,二是生活作風,三麼,就是貪污錢財吧,這些都是千萬要注意的啦,是吧?」他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吐了一口,「呸!我盡瞎扯了,你先華怎麼可能在這上頭栽跟頭啦?」
聽了三楞子說道,翟先華的臉頓時紅一陣白一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