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翟家莊家家戶戶的炊煙從茅屋頂的煙囪裡或土牆的黑洞洞裡向著不可預知的方向,自由的擴散著。可是,細心的人發現,知青屋頂的煙囪裡,那道有氣無力裊繞的炊煙已經消失很久了。是知青們都走了?還是這屋子裡的人已經不再在這裡的土灶上作炊了?
本來,知青屋裡的四個知青,他們下放後的第一件生活大事,就是商議輪流值班做飯的事情。他們的認識達到了高度的統一:做飯的事雖是小事情,可也是每天絕對馬虎不得的大事,因為這關係到吃飽飯,能幹活的大問題。
這樣,四個人在對付做飯這件事情上,可以說在煩中找回了一點樂。收工回來,總有三人可以高談闊論,坐等著享受另一人在手忙腳亂後送上的勞動果實。
可是,自從其他的三人都各有原因離開了知青屋後,周雲星就耐著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的孤寂滋味了。早晨起床或收工回來,他就只能一人鑽在土灶下接受著煙熏火燎了。他常常這樣問自己,人為什麼要幹著做飯這件毫無半點情趣的事情呢?世界上,還有哪一件事比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折磨人?有時候,他甚至跟自己賭氣——今天不做飯了,餓死你!
「呵呵呵!真逗,人家都說是文火燜飯,你這是急火燒炭呢。你的炭燒好了嗎?呵呵呵!」李棗花還沒進知青屋,就聞到了一股很強的焦糊味。
「小周,再別往灶裡塞柴火啦!再燒你真的要吃炭啦!」李棗花的眼睛同時在知青屋裡溜著看了個遍,然後他紅著臉對周雲星說,「小周,你幫我讀讀這封信行麼……」
「呵!在小丫頭面前出醜了。」周雲星順手抹了抹臉上的灰屑,但他沒注意到,倒把自己弄成個滑稽的小花臉,「誰的來信?」
「呵呵呵!你看看,你,小周!」李棗花笑的差點岔了氣,「你照照鏡子吧,呵呵,呵呵呵……」
周雲星在桌子上的書堆裡翻出來一塊小小的圓鏡片,對著鏡子看了看,「呵呵,小丫頭你笑什麼笑麼,笑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還當是什麼,這有什麼啦,早就習慣了。」
李棗花朝周雲星看了看,突然停住了她的笑聲。她把信遞給了周雲星,「我二哥從部隊上寄來的。你給看看。」
從知青屋趕回了家,李棗花好像鼻子裡在知青屋聞到的焦味還未散盡似的,心裡就總是覺得這個小周傻乎乎得有點可愛,「哥,你說那個小周傻不傻麼,飯都焦成炭了,他還……呵呵呵!」
「有什麼好笑?我們村子的四個知青,我看就這個小周最老實了;年紀也最小,聽說他還是初中畢業就下放的咧。」李山棗這樣說。
李山棗和妹妹對面坐在桌子上一邊吃著中午飯,一邊隨便地拉著呱,「人家城裡娃下放下來也是蠻可憐的啦,自出娘胎沒有下過地,可是現在,一下子叫他們整天跟我們莊稼漢滾在一起,還要照顧自己的一日三餐。給他們想想,也不容易的……不拍馬,不哄人……」李山棗大口往嘴裡地扒著飯,一邊很快地扭動嘴巴,一邊這樣跟妹妹棗花聊著。
「哥,他們都下放了,種地了,還需要哄什麼人?」李棗花不解。
「哄幹部唄!司徒斌進了小店,范成去代課了,趙文海抽調去公社了,知青屋裡就只留下他一個了麼!」嚥下了一大口飯菜,停了停,李山棗繼續說,「小周這小子,豆芽菜一個,不拍也不吹,只能是老老實實地跟我們下地了麼。」。
李棗花筷子上夾著菜,她聽了李山棗剛才說的,手停了下來,「哥,隊裡有人說閒話呢。說你包庇小周,派活專派給他輕鬆活;有人說,他一個大男人,你經常把他分在女人中間干輕鬆活。」
「誰說的?我是隊長,我就是要這樣分派,怎麼著啦?」李山棗像是考慮了一下,提高了嗓門,「這麼著,妹子,你就去跟小周說,從明兒起,就叫他到我家來帶鍋。」
「哥,這不妥當……人家會說的……」李棗花脫口而出。
「說什麼?說我們剝削他?」李山棗吃飽了,放下了碗,照例點著了飯後的一支煙,「棗花,你哥我是隊長,我不幫他誰幫他?人家也是有爹有娘的人,他們到我們這苦地方來,不容易的。」他使勁吸足了一口煙噴出來。
「哥,這好倒是好,可,我怕人家說閒話……本來就哥和我兩個,現在要添進一個男知青,這好像怪彆扭的……」李棗花的臉上紅紅的。
「哥明白你的意思。這有什麼呢?他只是在我家吃個飯,又不讓他睡在這裡,只要我們跟人家規規矩矩,他吃他的飯,你吃你的飯,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李山棗過足了煙癮,抹了一下嘴巴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說道,「棗花,就這麼定了,明天,你就去跟小周說這事,就說是我說的。」
說完,李山棗走出門,招呼大家上工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李棗花一個人了,她雖然對哥哥剛才的決定持有一種難以說明白的感覺,可是他完全理解哥的心。由於爹娘去世早,哥哥李山棗就格外地呵護她,疼愛她,從來沒有讓她感到過失去爹娘的孤獨,也絕不讓她受到絲毫的委屈;李棗花也十分珍視大哥那份真情的關愛,自從嫂子嫌棄她家窮,離開了大哥後,生活上,她都事事處處關心著大哥。勞動之餘洗衣做飯,料理家務,她都全包下了,不讓大哥感到這個家庭因為缺少主婦而感到寂寞和沉悶。由於有妹妹李棗花的相幫,李山棗也有更多的精力去考慮生產隊的生產,當好生產隊長。
三十八歲,兩道濃眉,一臉黝黑皮膚,長得高高大大的李山棗除了帶領社員搞好生產外,他只有一個心願,就是不負爹娘的囑咐,讓自己的弟妹走正道,有個好出息。
下午,李棗花正和一群姑娘、婦女一塊鋤地。周雲星是她們中唯一的男子。
「豆芽菜,我哥讓我告訴你,從明兒起,你就每天去我家吃飯。」李棗花湊近周雲星,輕輕地說道。
「每天都到你家吃飯?什麼意思?」周雲星很驚奇地問,「是不讓我自己做飯了!?到你家吃現成的……」
「想得美!就不把你的糧食、柴草帶上啦!」李棗花加重了語氣強調說,「誰稀罕你,這是我哥的意思,是我哥讓我轉告你的。」
「那太好了!太好啦!知我者,李隊長也!還有,還有李棗花也……」若不是李棗花是女的,他這時候差不多真要把她抱起來狂瘋一陣。
有現成的飯吃,這實在是一件再美妙不過的事情了。休工之後,只要帶來一張嘴,就可以吃到李棗花為他和她哥做好的可口的飯菜,這是一種多麼地幸福!
可是,每到吃飯時間,周雲星跟他的隊長和一位姑娘坐在一起,總感到很不自在。他尤其不敢去正視美麗的李棗花。她高挑的身材,紮著兩個羊角辮,一雙亮閃閃的眼睛,紅撲撲的臉上,一笑還有兩個酒窩。每次,他跟她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就總覺得心跳在加快,常常是端起飯碗狼吞虎嚥,草草了事就離開飯桌。
李棗花更有這樣的感覺,她想,哥也是心太好了,弄個男知青來家吃飯,多不方便。本來,跟哥兩個吃飯的時候海闊天空;可是現在倒好,什麼話都沒有,有多憋人麼。
然而,只要到了地裡幹活,李棗花跟周雲星又都覺得兩人像是一個家人那樣親近了。他叫她「小丫頭」,並讓她叫自己「三哥」。
「你以為你多大了,一口一個小丫頭,讓我叫你三哥,想得美!」
「我們都同吃一鍋飯了,一家人了麼,不叫三哥,哪叫什麼?」
「叫小周啊!同鍋吃飯就算一家了?那你跟司徒斌他們是一家嗎?呵呵呵。」
「我都快二十歲了,你還叫我小周?你才多大個小丫頭啦。」
「你二十,我也是。服了吧,呵呵……!」
自從周雲星知道李棗花跟自己同歲,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就更拘謹了。
這是司徒斌、趙文海和范成被大隊和公社抽調陸續離開知青屋的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