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家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
村子的南面是圓圓墩墩的翟家山,似發育不久的少女的**。
翟家山再朝南,則是一端陡峭,另一端一直緩緩地向西延伸開去的斷崖山。因為它的形象,這一帶人都習慣把它叫做「半山」。
翟家山跟半山之間夾著一條不太寬闊的地勢比較平整的山溝,這就是「半山山溝」。新創辦不久的「半山學校」,就坐落在這個山溝裡。
四十多戶人家的翟家莊,共有翟、姜、李三個姓氏。翟姓佔了大半。
很早的時候,翟忠石的爺爺翟盛賢經營的翟家,就是翟家莊上受大家羨慕的一個富戶了。
翟家常年顧著長工,農忙時節還臨時請來短工。村子裡,幾乎每家每戶都給他家打過工。
翟家的正屋是坐北面南的五個大闊間的兩層樓,四周有高高的圍牆。
圍牆的正南面是一個類似於四合院的「院中院」——院內建造兩個門面相對的小院落——東邊的院門朝西開著,內中安排著賬房及夥計、女傭、長工的住所;西邊的院子,中間又用一堵高牆隔開,分了南、北兩個小院。這兩個小院的院門一律都東向開著。其中,高牆北邊的小院裡是翟家的廚房;南面的小院內建造了三幢裝潢得富麗堂皇的客房:因為這個院子裡面普遍栽種石榴樹,夏秋季節整個院子開滿火紅的石榴花,所以翟家都把這個院子稱為「石榴院」。
四合院再往前,又是一個更大的由綠籬圍成的大院子。院內有六角亭,四角亭各一座,假山三四處,並分別辟有玫瑰園、牡丹園、「修竹苑」等。院子的格局景物相宜,春花秋果,夏蔭冬青。
這個大院子內,還散落搭建各式平房二十多間,安排著糧倉、貯藏室及豬牛羊圈等用房。
村子東北邊的「龍崗地」上,翟家單獨建造的一座「翟家祠堂」。祠堂的四周栽種冬青、塔柏等樹木,鬱鬱蔥蔥,四季長青。祖祠堂內氣氛陰森而威嚴,內中供奉翟家祖宗的牌位。翟家的老爺、太太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尊奉祖訓前來給列祖列宗進香上供,祈求保佑。遇有喜慶之事或節日大年,老爺總是會率領相關的家人前來虔誠祭拜一番。
村裡的翟強根是翟家請來的一個雜工,兼管祠堂雜物。
小小山村居然有翟家這樣的富戶崛起,在當時不能不引起人們對翟盛賢的刮目相看。
這位時運不濟,屢試不第的前清秀才,在跳龍門的夢想遭到屢屢挫敗後,迫使他不得不進行著一番苦苦的思索。
他最終認命,乾脆投筆務了農。
雖然,翟盛賢考試不能遂願高中,但是,憑著他秀才肚裡的墨水和活絡的頭腦,從書本上發現一些可供發家致富的線索,卻成為了他勝過村裡人的強項。經過長期對本地土質和氣候條件的潛心研究,他終於下定決心,傾家中所有資財,買下了半山坡上自西向東的整片山地,遍地栽種紅玫瑰。
一番勤奮一份收穫,摘下的花朵換回了白花花的銀元。年復一年,翟盛賢靠紅玫瑰發了家。
半山山溝中,在叢生荊棘之中踩踏出的那條小徑,見證了翟盛賢的辛勞——那時,翟家莊人曾把這條小道稱為「盛賢小道」。
翟盛賢無法用言語感激半山給翟家的恩賜,他只是親筆書寫下一幅中堂聯,懸掛於正屋堂間正對大門的牆壁上,以訓教子孫:
上聯:持家常思半山恩耕種積家業,
下聯:做人當講一生潔仁義育子孫,
橫批:忠孝仁厚。
翟盛賢單傳下翟忠石的父親翟強熙。
翟盛賢對獨生兒子翟強熙管教甚嚴,自小就為他延請私塾,指望兒子長大後,能了了他老人家讀書做官的夙願。然而,儘管翟強熙四書五經諸子百家都讀了過遍,到頭來還是跟他爹的命運一樣遭。
生性倔強的翟強熙在父親翟盛賢去世後,把希望寄托在了獨生兒子翟忠石的身上。他給兒子取名「忠石」,就是希望兒子的意志像石頭一樣堅硬,鍥而不捨,苦讀聖賢,最終弄上個一官半職,為闊綽的翟家博得些斯文雅風傳世於後。
翟忠石九歲這年,被父親翟強熙送進了唯有翟忠石一個學生的「翟傢俬塾」。
翟強熙請來工匠,專門在前院圍起了一個獨門獨院的小院子,把「翟傢俬塾」就安排在這個安靜的院子內。
啟蒙的私塾先生名叫鄭斯儒。
入學這天。翟強熙領著翟忠石在翟家祖祠跪拜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後,便攜著他來到前院,向鄭先生行三叩九拜之禮。
鄭先生一見小忠石就先自樂了,「嗨!翟老爺,這都是什麼時代了,就不要再興這個了吧。」鄭斯儒慌忙扶起了翟忠石,「哈哈哈!忠石呀,以後我倆師生和洽比什麼都好,就不要拘這個禮了麼,哈哈哈!」
鄭斯儒爽朗的笑聲,引得翟忠石放著膽子歪著頭看著他。
「忠石,你怎麼這樣看著我?」鄭斯儒好奇地問翟忠石,「你笑什麼啦?啊。」
「我是看先生……」翟忠石嬉皮笑臉地把鄭斯儒從上到下看了個遍,「先生的頭髮跟我爹的一樣,前半是瓦屋,後半是茅屋……嘻嘻!」翟忠石對不著鄭先生和翟強熙的髮型——前半部削得光光的,後半部卻留這個後背頭。
「你這孩子,好沒禮貌!」翟強熙慌忙打斷了翟忠石的渾話,「不許對先生這樣說話!」
鄭斯儒笑瞇瞇地站起了身子,朝翟強熙搖了搖手,「翟老爺,讓孩子把話講完麼。我看,這孩子敢想敢說,很有觀察力,我挺喜歡的……」他俯下身子和藹地鼓勵翟忠石,「忠石,跟我說說,除了頭髮,先生跟你爹還有哪些地方不一樣?」
「唔!我爹是山羊鬍子,先生的鬍子只有上嘴唇上留一片齊整的;爹的長衫深藍色,外邊套了青藍馬甲,先生只穿長衫,青灰色的,還有,還有爹的臉是圓圓的,先生的臉長長的,眉毛比爹的濃,還有……」
「好啦,好啦!你這孩子……」翟強熙又一次打斷了兒子的話,「先生,這孩子不懂事,盡瞎胡扯……」
「哈哈哈!這孩子,頭腦靈活,是塊料。」鄭斯儒一隻手拉著翟忠石的小手,一隻手輕輕拍著他的腦袋,「翟老爺,您就放心把孩子交給我吧,我會好好調教他的。」
「承蒙先生謬讚,多勞先生費心了!」翟強熙稍稍彎下腰去,給鄭斯儒鞠了一躬,「鄭先生,犬子如有違拗之處,還請先生嚴加責罰為是。」
「翟老爺客氣了。傳道授業乃為師之職責,某當盡力為之。」
自此以後,鄭斯儒和翟忠石師生倆,一個樂教,一個樂學,關係十分融洽。
一晃,六年光景很快地過去了。
突然的一天,翟忠石從前院氣喘吁吁地跑來正屋的堂上。
「爹!不好了,先生他,他被兩個人綁著,帶走了……」
「你說什麼?鄭先生被綁走了……」翟強熙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說的是真的?帶走先生的是些什麼人?!」翟強熙罵罵咧咧地,「豈有此理,不經家主,就,就把我的先生帶走了,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一幫人握著扁擔、叉子等傢伙尾隨著翟強熙,奔跑在前院通向村外的大道上。
可是,順著大道遠遠望過去,哪裡還有鄭斯儒的影子。
「爹!那兩個人都騎著馬,先生是被他們綁了架在馬背上去的。」翟忠石朝翟強熙叫著。
「聽他們說些什麼了沒有?」翟強熙喝問。
「聽到了的,那兩個人氣勢洶洶,他們罵先生不識時務什麼的……」
聽了兒子不連貫的敘述,翟強熙彷彿如夢初醒,他長歎了一聲,「石兒那!我們翟家的福分實在是太淺了!這樣的好先生,到哪再找得著……」停了停,翟強熙忽然又問,「先生離開時還給你說了什麼?」
「先生在馬背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翟忠石哽咽著,「先生……先生希望我去考南凹中學……」
翟忠石無助地看著翟強熙,「爹,我們還是設法去救救先生吧,先生他是個好人啊,爹!」
「孩子,我們救不了鄭先生的,誰也救不了先生的。」翟強熙自言自語地,「先生犯了天大的罪,他反過皇帝那……」
這一年是丁巳年,七月的時候,翟強熙隱約聽說,某大帥進京「調停」,宣統皇帝要復辟了云云。
自此,翟強熙吩咐家裡人,不准再提起鄭先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