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她做了什麼?」客棧中,當換過一身乾淨衣裳的綾羅匆匆趕到錦瑟的房間,發現蘇墨竟然已經為錦瑟由裡到外換過衣衫之後,驀地便驚覺了什麼,「你到底對她做過什麼?」
蘇墨坐在床邊,不顧自己髮際仍在滴水,手握毛巾,卻只是低頭一點一點為錦瑟擦著濕漉漉的頭髮。
綾羅等不到他的回答,索性自己上前,握住錦瑟手腕,一把撈開她的袖口。
果然,從前那粒守宮砂,已經無影無蹤。
「你——」她一時只覺又驚又怒,轉身就要指責蘇墨,然而張開口,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良久,終於冷笑了一聲:「難怪,難怪她向來堅持自己是不祥之身,不能嫁人,如今卻突然要嫁給陸離。蘇墨,你待她可真是好!汊」
蘇墨擦完錦瑟的發,又拾起她的手來,將每一隻手指都細細擦過,才又重新替她塞回被窩,掖好被角。
靜靜看了錦瑟蒼白的睡顏許久,他才終於微微勾起唇角開了口:「那你說,我該怎麼待她好?」
綾羅站在他身後的位置,看著他低頭望著錦瑟的模樣,心中只覺大慟,然而一時卻又恨上心頭,咬牙怒道:「我早就讓你離她遠一些,我說過你越是離她近,她心中的痛苦就會更甚!為什麼你就是不放手?任兩個人這樣無休無止地糾纏下去,眼睜睜看著她一日比一日痛苦,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朕」
「辦不到。」蘇墨嗓音微啞,卻平靜,「今時今日,你要我對她放手,我辦不到。」
可是不放手,又該怎麼辦?對蘇墨來說,三十年的人生似乎從未像今時今日這般舉步維艱,進退維谷。好像無論做什麼都是錯,什麼都不做也是錯,將她留在身邊是錯,放她離去也是錯。
「為什麼?」綾羅冷笑一聲,「就因為你強佔了她的身子?你以為她稀罕你對她負責?你以為她會就此甘心做你的女人?」
蘇墨雙目微微一闔,眉心卻透出一絲罕見的倦意,良久,才沉聲道:「她的身子,實在是太古怪了,也不知是毒是病,可是卻絕非表面那般安然無事。」
聞言,綾羅倏地變了臉色,重新低頭去看錦瑟蒼白的容顏:「你是說,她嘔血的症狀?」
蘇墨默然。
綾羅僵直著身子,沉默看了錦瑟良久,終於忍不住掩面哭泣起來。
她早就知道丟下錦瑟一個人,對錦瑟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可是她自私,她只想著自己能脫離那人的掌控,只想著能做回自己就是萬幸,卻忘了只剩錦瑟一個人的前路,是那樣荊棘密佈。
她這一生,不過二十餘年,卻已經經歷萬千痛楚加諸於身,她不是神人,她怎麼可能承受得住?
「可是她不會快活的……」綾羅抽噎著,喃喃道,「就算你將她強留在身邊,醫得好她的身子,也醫不好她的心,她只會繼續痛苦下去!」
沉默良久,蘇墨才終於又開口道:「她如今,亦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綾羅哭聲驀地一滯,彷彿是想到了什麼,忽然猛地抹了一把淚水,起身奪門而出。
客棧後庭之中,果然有一個人正坐在涼亭中獨飲,銀鬚白髮,長袖飄飄,從密密的雨簾之中看過去,分明一派仙風道骨,然而在如今的綾羅看來,那卻是世上最可怕的一個人。
她穿過雨簾,走進亭中,看著這個從前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外公。
梅月恆低眉獨飲,並未抬頭看她一眼。
綾羅忽然有些想發笑,笑自己年幼時為何不早些醒悟,乖乖聽了他那麼多話。如今,便只恨自己懂事得太晚,又逃脫得太著急,以至於生生將錦瑟推進了痛苦的深淵,代替了自己,甚至比自己從前更痛。
她向來知道自己是涼薄的人。雖然面對的人是外公,然而在清醒之後,她就生生地將這個人與自己劃分開來,心頭雖然也怨恨,然而卻沒有半分不捨。甚至面對從小一起長大的錦瑟,她也能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決然拋下她一個人。
可是錦瑟卻不同。她這一生,最看重的也許就是親情,可是偏偏親人一個個離她而去。如今,連唯一僅有的外公也變得不可信任,對錦瑟來說會有多痛,絕非常人能夠想像。
綾羅前所未有的恨自己,可是更恨的,卻是面前這個人。
「你為什麼不去看她?」她顫著聲音開口,「此時此刻,她就躺在上面,昏迷不醒。而你,作為她唯一最親的外公,卻在這裡喝酒,你不覺得可笑嗎?」
梅月恆手中酒杯微微一頓,隨後緩緩重置回桌上,雙目一閉,竟似養起神來。
綾羅驀地冷笑一聲:「還是你心頭也會有愧,也會覺得傷了她沒臉面對她?可是今時今日的情形,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嗎?你如今不是應該很滿意嗎?既然滿意,為什麼不上去看看,看看你勝利的證據?從此以後,一個行屍走肉的宋錦瑟,就是你的戰利品,你連自己的戰利品也不想看到嗎?」
許久,梅月恆方淡淡開口:「既生而成為那依族的子女,自當有所背負,天命如此。」
「那不是天命!」綾羅怒道,「那是你自己的執拗!那依族無辜被滅,確是天道不公,然而那與我跟錦瑟有什麼干係?你將我們當作你復仇的工具,即便你當真復了仇又如何?那依族會死而復生嗎?青越王朝會就此斷送嗎?不會!通通都不會!你的復仇有意義嗎?」
「綾羅!」梅月恆終於睜開眼來,如炬的目光掃過綾羅面容,「我教了你十幾年,真是教得你太好了!」
綾羅為他氣勢所懾,竟驀地倒退了兩步才回過神來,深吸了口氣,隨後道:「我不會如你所願,我不會再丟下錦瑟一個人,我不會再讓她回到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去!」
語罷,她轉身衝出涼亭,重新回到了樓上。
梅月恆獨坐片刻,臉色變得極度灰暗,復又自斟自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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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是在兩天後的深夜醒來的,睜開眼時,屋子裡空無一人,只有一盞昏黃的燭光搖曳不定。她定睛看了那盞燭光許久,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醒了過來,不由得鬆了口氣。
在昏迷之中與那無邊無盡的的黑暗做爭鬥實在是太累了,如今終是回到了現實之中。
緩緩坐起身來,取了床邊備著的一件外衫披上身,僅如此已是費了許多精力。錦瑟不由得又靜坐休息了片刻,這才起身,緩步走到門口,拉開了房門。
月上中天,一片靜謐之中,樓下的空庭之中,竟還有朦朧的燈籠光暈射上來。
錦瑟微微一怔,來到護欄側,扶欄往下一看,卻正對上底下人抬頭投上來的目光。
蘇墨坐在那一片溫柔朦朧的光暈之中,沉眸靜靜看著她,彷彿剛才那一聲房門響,便已經告訴了他她會出現。
兩個人一上一下,靜默相視許久,到底還是錦瑟先回過神來,剛剛收回視線,卻忽然聽到隔壁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錦瑟回頭,看清來人,又是一怔。
綾羅眼見她好端端地站在那裡,心頭頓時大喜,三兩步走上前來,一把握住了錦瑟的手:「總算是醒了,我多怕你就那樣睡著,再也不想醒來……」
只這兩句,聲音便已經忍不住哽咽了。
錦瑟又是一怔,只覺得這不該是綾羅,綾羅不該對自己說出這樣親切熱絡的話來。
「表姐……」她有些不確定的喚她,腦中卻忽而閃過自己暈倒前的一些畫面,便驀地確定了什麼,輕笑起來,「我只覺得自己睡著前像是見到了你,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原來卻是真的。」
綾羅心中大慟,忽而伸出手來將錦瑟抱住,聲音濕啞,「不是做夢,從今往後我都會陪著你,我再也不丟下你一個人……」
那一瞬,錦瑟黯淡的雙眸分明如同霎時被點亮了一般,明亮如同最初,然而卻只是片刻,便已經覆滅,隨後又陷入了一片寂靜與迷茫:「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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