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林致呆呆看著李俶,不發一聲。
沈珍珠卻是為難的。藥已入李俶手中,可她,卻既不忍忤背林致之心,又不願見李倓身死。那明眸與李俶相接相映,將所思所慮,一一傳導。
李俶目光卻掃過林致面龐,急急詢問:「怎樣服法?」
沈珍珠啟口喚道:「俶——」
李俶陰鬱著臉,「不必多說。林致,若你是絲毫不願救倓,為何還將藥隨身攜帶而來?若是真鐵定心腸要毀了這藥,為何不直接擲掉,何以朝上拋去,予人時機?」
沈珍珠關心則亂,瞬時豁然開朗。
慕容林致別過臉,沈珍珠分明看見,她面上,仍有無盡的淚洶湧澎湃。
或者,連她自己,亦不明白自己的真正心意。原來她這決絕的背後,已潛有無限生機。她終是為自己,為他,留下另一條路。
「悉數內服,便可。」靜默良久,慕容林致簡短的說出幾個字,步伐紛亂,迎著雨,步步退向院外,夜色覆蓋她面上悲喜之顏,雨絲如簾,淹沒她的身影……
長孫鄂緩步跟著慕容林致,嚴明為他撐上傘。
李俶大步奔入室內,李倓仍在昏死之中,面色如墨汁暈散。
李俶沉聲喚李倓的名,說道:「林致有解藥,你沒事了。」
李倓開初毫無反應,聽得「林致」二字,由鼻中「嗯」了下,眼瞼稍張,竟強自睜開眼,虛弱而迷茫,往李俶身後望去:「林致呢?我……我……要和她……說幾句……」
李俶已拔開藥瓶的小塞子,道:「先服下藥,林致馬上就來。」
所落之處只是空。李倓遲鈍的收回目光,直直望著這脂玉小瓶,「這……是……林致……給的藥?」
李俶點頭,聲調中有難抑的喜悅,「對,倓,你不會死!」
李倓抬起手,輕輕去觸那脂玉小瓶,「給我……瞧……瞧,我……自己來……」
李俶微有躊躇,但見李倓眸中滿是期際,竟不忍教人卒看,和李泌互換眼色,合力將李倓扶起,將那小瓶輕輕放於李倓手中。
李倓似乎要緊緊握住脂玉小瓶,手中終是無力,一寸寸將那小瓶往自己面上貼去,艱難的,辛苦的,終於貼至面頰,臉上帶了溫和滿足的笑,「是,真好……這瓶上……還有林致,林致的……香……」
這個「香」字餘音未了,沈珍珠見李倓手忽的揚起,未及發出驚呼,卻見李倓將脂玉小瓶奮力往門外擲去,「辟」的脆響,不遜晴天霹靂,李俶悚然驚跳。
李倓,這一擲,倒似用去了他僅存所有氣力,軟軟的再度癱倒。
李俶拂袖,疾奔出室。
然李倓如此決絕,特意用盡全身力氣將藥瓶扔出室外。庭院台階下,玉瓶碎片濺散零落,李俶俯身去探藥粉,雨紛紛灑下,白色的粉末溶化滑脫,轉瞬間無痕無跡。
他彷彿被定身,半晌不作動彈。
沈珍珠去攙他手臂,他身軀仿若萬鈞沉重,那腰弓著,她竟無法扶他直起。僅存的希望已經全然破滅,此時怎樣的勸解,對他都如鴻毛般無謂,低聲道:「倓還等著你,快進去罷。」
李俶終於緩慢而艱難的站起,側面,別有一種落魄情愫凝結眉宇,袖袂飛揚,踏以平常步伐復往室內回轉,門檻處足下絞絆。
「大哥,」李倓闔著眼睛,嘴角淌下黑紅的血,浸透軟塌流光溢彩的金絲,「我……明白,林致……她……終究……不能,不能原諒我。……當日,我對不起……她。現在,我怎能,……受她施捨……我去了……」他再度微睜雙目,眸中黯去最後的光澤,「你……要當心……來世……」聲音緩緩低落,終不可聞……
遠方古寺殘鍾斷續,沈珍珠甚至有剎那恍惚,猶若一切均在半醒半夢之間。
李泌長歎:「建寧王殿下,薨逝——」
此時窗外雨疏風驟,春寒刺骨。
長安一去數千里,隔雨相望薄衾寒;紅顏紅塵兩相忘,何處埋骨歸故林。
沈珍珠明明心中有淚,卻哭不出來。
那年親迎之禮,長安城萬人空巷,東市西坊,浮光絢麗,慕容林致人美如玉,李倓倜儻風流,一時多少稱羨。
端午佳節,兄弟妯娌,夫妻共騎,玉鞍白馬,飄舉過市,市民百姓昂首側目。李倓以他那灑脫不羈的口調道:「咱們也弄條小船玩玩?」
宮廷飲宴,制酒千巡,醉臥芙蓉池,佯狂佯歡。
還有貴妃,一朝仰盡千古恩,霓裳羽衣動京華,梨園子弟雲煙似,大唐歌飛響雲霄。然而到底是黯然收花鈿,血淚相和流。
人生可如此繁華,卻終歸如此廖落。
對李倓原存的一絲怨忿,此際亦消失殆盡。
有人卻嗚咽出聲,循聲看去,卻是跟隨李倓多年的一名宦人,只躲在室內角落裡,掩面悲泣。
沈珍珠悲從心來,那宦人已匍匐爬行至李俶面前,連連磕頭,哭道:「殿下死得冤啊。」
李俶緊抿下唇,蹲於塌前,眼底有淚翻湧,卻強自壓抑,左手握著佩劍劍柄,因用力甚大而不覺,絲絲血水滲出。
李泌斥那宦人道:「你莫非還嫌事情鬧不夠大,在此胡言亂語。」又對李俶言道:」殿下今日之舉,必會傳至陛下耳中,事已至此,殿下且慎重,還是速速離開此處為宜,建寧王后事,由臣處置就是。些須顏面,陛下還是會予我的。」
李俶深自望著李倓遺容,沉聲道:「以先生所見,俶此時該當何為?」
李泌頓一頓,道:「殿下還需忍耐。須知有忍乃有濟,無愛則無憂。」說話間,似是無意瞧了沈珍珠一眼。
李俶站起,轉身,忽的朝李泌長揖於地。李泌連連後退,肅容正色道:「殿下作甚,臣受不起。」
「倓之後事,悉數交託先生。俶為人兄長,以一拜卸責,於天地之前,無顏以對。」說畢,李俶頭也不回,佩劍呯當脆響,邁步而去。
李俶行走極快,元帥府前已備馬車等候。
馬車內,黑暗陰鬱。沈珍珠全身濕透,車緩緩而行,她只覺得車棚在旋轉,身子軟若柳絮,浸著雨水的身子使也覺得冷,想要把雙臂合抱,卻終於摸索著去握李俶的手。
他的手一樣的潮濕陰冷,黑暗中,他眸光若深邃幽遠,又如利劍穿透簾帷,直刺向不知名的方向,身子僵直如岸,冷硬若石。沈珍珠握緊他的手,低低哀求:「俶,你若心裡難受,那就哭喊一聲,莫要憋在心裡——」
「你可知,害死倓的罪魁禍首是誰?」李俶沉默良久,低聲道。
「就是我。」不等她回答,他已接口,聲音孤矍清冷,「是我教倓結交趁大和關禦敵之機,結交軍中將領,納為已用。是我,是我這個當兄長的,——害了他——」李俶將頭深深埋於雙臂中,復又抬起頭,沈珍珠看見,他眼中有晶亮淚珠滾下。
李俶當日回去便病倒。他自幼習文練武,根基深厚,沈珍珠從未見他有過羸弱之態,此番病來卻如山崩,高熱不退。沈珍珠雖然身體也是不適,卻知自己此時無論如何不可倒下,強自支撐,接納太醫問診用藥,親自服侍李俶更衣洗涮。
李婼前來探視,淚流不止,「身在皇家,涼薄至此,嫂嫂,我只恨自己不能抽身而去。」
沈珍珠絞一方手巾,覆於李俶滾燙的額上,長孫鄂和慕容林致已無聲無息離開鳳翔,或許不知李倓已然死去。太醫為李俶診斷,只道偶感風寒,無關大礙,服以祛濕發熱之藥劑,不用幾日就可痊癒。然而數服藥餵下,現已是第三日,李俶仍不退熱,偶爾醒起說不過兩句話,整日介昏昏沉沉睡著。
細長纖指撫過李俶蒼白面頰,沈珍珠睏倦難當,左右環顧,揮手對室內宮女內侍道:「都下去罷。」這才轉過眉,低聲對李婼語道:「你聽來什麼?可知宮中耳目眾多,怎麼信口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