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轉眼入冬進了十一月,顧子青做海上生意,其中有一個闍婆國,在海東南邊,每年十一、十二月發船,順風而下,一月即到,那國正是出口胡椒、檀香、丁香、白豆蔻等香料,顧子青最近就是忙著這批生意的事。()
轉眼又是年下,各處鋪子盤賬,顧子青忙得臉上又蓄起了鬍子,也沒時間叫林忘到跟前說一兩句話,林忘又鬆散了起來。
林忘自個也是矛盾,他心中不想顧子青對他有什麼特殊想法,但又因顧子青曾多次幫過他,最心底還是感激他的,再加上他是廚子,見顧子青最近忙得上了火,做菜時不自覺做一些對他有益處的敗火菜,他自己不聲張,以為沒人發覺,卻不知顧子青早已留意到了,越發覺得他貼心。
眼見離年日近,府上更是忙了起來,又因顧府沒有管理宅院的女主人,一應事物都是由幾個管家操辦,一方面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置辦供品。另一方面,又是闔府上下整個掃塵洗地,更換擺設。又有人負責給眾人裁剪新衣裳,有人安排請客送禮單子,有人負責年底賞錢,有人採買負責採買年貨,皆忙忙碌碌。
林忘守著廚房,1+-*見年貨一車一車往府上拉,除了雞鴨魚肉,米面糧豆,還有山上獵人賣的野味,各種乾貨、醬貨、果子,這一日又有人送了幾個缸子進來,紅色蠟紙封著口,林忘知是吃食,卻不知是什麼,便問了出來。
採買回道:「這是紅糟鯪鯉,信州的特色吃食,底下的人孝敬咱們二爺的,二爺也愛吃這個。」
林忘聽他說鯪鯉,便本能以為是種魚類,又見醃在罐子裡,不過是醃魚,也沒在意,後來開了了一罐,見裡面紅綢綢,先是一股米酒香氣,撈出被染成紅彤彤的肉塊切碎盛在小盤裡,林忘見那肉塊大,根本不是魚,便忍不住好奇又跟人仔細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鯪鯉哪裡是魚,竟是穿山甲。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顧子青總算鬆快下來,大鬍子剃了乾淨,沐浴更衣。府上門神、鍾馗、桃板、桃符、聯對皆煥然一新,水缸口大的紅燈籠高高掛起,喜氣洋洋。
顧子青一早去祭了宗祠,他家人口簡單,並不如什麼世家那般錯綜複雜,又只剩他一個男丁,遂只走遍流程。
白天無事時,他去街上轉了一圈,很快就回來了,鑽進屋裡守著暖爐,自斟自飲吃起了酒。
小華哥兒見他連吃了五六杯了,便忍不住勸道:「二爺,少喝點吧。」
待到晚上,顧子青和狄哥兒兩人坐在桌邊,狄哥兒再怎麼說也是顧子青表弟,吃年夜飯時理當在一起。狄哥兒面目姣好,尤其一雙大眼,似明星般光彩閃亮,但顧子青就是覺得和他合不來,待在一起一點想說的話都沒有,狄哥兒其實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在顧子青面前規規矩矩坐著,話也不多。
原本負責顧子青飲食的三巧,如今就在狄哥兒院裡當差,雖是當差,但狄哥兒早已用慣自己的廚郎,當下便只讓三巧在廚房打下手,實際也是個清閒的活計,但畢竟沒以前權力大,又得不著好處,又不能呼五喚六,三巧一直記恨著林忘,逮著機會就要跟狄哥兒編排他幾句。三巧一心指望狄哥兒日後能給二爺做個妾,攬住了主子的心,到時整治一個小小廚郎還不簡單?
狄哥兒卻並不是傻的,已得知顧子青滿意如今這個廚郎的手藝,於是也跟著讚了幾句這桌年夜飯的精緻。()
這句話稱讚到了顧子青心裡,他跟著笑了一下,夾了一塊羊肉放嘴裡。
狄哥兒所謂旁觀者清,他見顧子青笑得這樣柔和,心中不免奇怪,面上就露出了狐疑的表情:「表哥,你不是不愛吃羊肉嗎?」
顧子青忽然又想起了那次在林忘店裡吃的羊肉白蘿蔔面,羊肉驅寒,吃完後當真渾身暖和起來,他指了指那碟菜,說:「我只是不喜羊肉腥膻,這裡有放安息茴香,這味調料是從西面傳來的,尋常人家一般不會用,這安息茴香比之咱們本土的小茴香,氣味更加濃烈,和羊肉一起烹製,完全吃不到腥膻味,反倒帶著一點點辣,很是解膩。」
狄哥兒聞言吃了一口,果然無絲毫腥膻,濃香撲鼻,於是跟著點了點頭,又夾了一筷子。
顧子青看著滿滿噹噹的菜餚,竟有股衝動將林忘叫過來,恨不得坐在他身邊的不是狄哥兒,而是林忘,顧子青下意識一張口:「小華哥兒。」
「二爺?」小華哥兒今個穿著新衣裳,烏漆漆的頭髮上帶著二爺賞的簪花,聞言,立刻上前,臉上掛著笑。
顧子青將話在嘴裡滾了滾,已換了說法:「鞭炮都備好了?」
小華哥兒到底年齡也不大,一聽說鞭炮,眼睛亮了亮:「都備好了,就等著二爺您一會帶著去院子裡放呢。」
顧子青點點頭,壓下心中失望,低頭吃了口酒。
狄哥兒見顧子青興致不高,也不上趕著說話,隔了一會,方執起杯子,敬道:「表哥,恭賀新禧,祝你招財進寶,日進斗金。」
顧子青和他碰了一杯:「你也好,新年吉星高照、身體健康。」
待吃完飯,喝過茶,圍在顧子青身邊伺候的就迫不及待地看著他,顧子青也知其意,笑著說:「這就去放鞭炮吧。」
眾人雖沒歡呼出聲,但聞言同時笑瞇了眼睛。
小華哥兒替顧子青披上玄色火狐狸毛鶴氅,狄哥兒身邊的人也為他披上了一件白狐狸毛的斗篷,一眾人跟在他倆身後出了屋。
一出門,撲面寒意,因吃了酒的關係,臉上卻熱乎乎,也不覺得冷。
小華哥兒站在地上吩咐一聲,有人捧著鞭炮上來,當然並不是讓顧子青親自放。
顧子青道:「給後面的人都叫出來,過年了,一起歡快歡快,看看鞭炮。」
小昭去後罩房,不一會,就帶著一溜人站在了院子兩旁,顧子青下意識看向人群,雖現下天已黑,但四周掛著大紅燈籠,又有人手提小燈籠,顧子青一眼就找著了林忘,見他和其他人穿著一樣的青色衣裳,頭上帶著分發的小簪花,比之平時光禿禿一根簪子添了分柔和,一半身子隱在黑暗裡,一半身子被燈籠的火光照亮。
顧子青收回視線,看向院子當中,說:「放吧。」
自然有人拿著鞭炮去院子中間點燃,霎時,辟里啪啦響聲一片,底下的人即便做好了準備,還是忍不住抖了抖肩膀,有的堵住耳朵,有的鎖著身子,看著鞭炮大笑了起來。
放完鞭炮,小華哥兒帶著眾人跪在地上磕頭,嘴裡說著恭賀新禧的話,顧子青散了紅包,又讓人將準備的果子糕點給眾人散下去,眾人樂呵呵地攥著紅包,魚貫回了後罩房。
這些人一散去,難免顯得冷清起來,顧子青又在院中站了會,聽著宅子外面響聲一片。
顧子青和狄哥兒回屋守歲,這不是他倆過的第一個年,狄哥兒平日睡得早,加上今日又吃了酒,顧子青又是一副不願說話的態度,他根本熬不住,坐沒一會,就開始哈欠連連。
像是往年一樣,顧子青塞給他一個大大的紅包,勸他回屋去睡,狄哥兒也不矯情,嘴上稱了謝,就帶著人走了。
顧子青一人坐了會,他平日卻是睡晚慣了,也不睏,又吃了幾杯酒,方讓小華哥兒伺候他洗漱,然後上床睡了。
這年裡,整日大魚大肉,下人們得了賞,伙食比平時好了許多,便有不少嘴饞的人,鬧起了腹瀉,林忘看著一盆盆的燉肉、丸子、肘子、臘腸有些膩,想顧子青這幾日也吃的這些,於是初一早上打算做點清淡的。
顧子青院子裡有幾株梅花,前幾日下了大雪,一朵朵嬌小玲瓏的紅梅在雪中如烈焰一般艷麗。
林忘讓人將落在雪上的梅花收集起來,沖洗了一遍就泡在了水裡,然後手腳麻利地和面擀麵條,切的細細的,也不用雞湯、排骨湯煮,只取了泡梅花的水,煮了清清淡淡一碗素麵。
小菜也是做的幾樣青菜、茶葉蛋,唯一的葷食就是拿清水煮的排骨,剔了骨頭,將肉切的細碎,拌以調料,又點了點醋。
過年吃的比往常豐盛,顧子青反而有些食慾不振,加上昨日晚上又吃了不少酒,早上還是有點噁心,也不太想吃飯。
待看到桌上的飯時,顧子青又覺得有點餓了,所有菜色看著就是素素靜靜,香氣裡夾著一絲醋酸味,聞著就開胃。
顧子青坐在桌邊,先看了那碗素麵,提鼻子一聞,沒有肉味,也沒有菜味,真就是很純粹的面的氣味,再聞,方聞見一股幾不可察的淡淡的清香,那股清香順著鼻子一路鑽進了胃裡,疏散了連日來的油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