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肉收縮,血脈擴張,左心房供血不足,在生生的疼。
青夏騎在戰馬之上,看著大漠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和丟棄的盔甲兵器,只感覺一顆心似乎被人緊緊握緊,西北風呼嘯的吹著,揚起她身後漆黑的披風,飛騰紛揚,鼓舞的飄著,像是斷翅的蒼鷹的羽翼在長空中波及,無力的,但卻充滿了不屈服的倔強。
青夏咬緊了嘴角,深深的吸氣,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繼續前進。」
聲音很是低沉,聽不到一絲情緒的波動,主帥的沉著和冷靜,極大的鼓舞了那些惴惴不安的士兵們,可以讓他們仍舊保持著一絲清明和信心,繼續向前走去。的確,這一路,若不是青夏的竭力壓制和算無遺策的計謀相助,可能還未到樓蘭,士兵就已經嘩變了。
這已經是第四片戰場,血腥的味道越來越重,南楚軍人們的屍體也累積的越來越高,這已經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丟盔卸甲的逃亡,遍地破碎的旗幟和馬糞,很輕易就可以推算出有多少大軍經過此處。彷彿是有一根堅釘狠狠的插進心裡,大片大片的鮮血呼嘯的湧出,壓得心頭越的沉重。
終於全都來了嗎?
年輕的將軍嘴角輕輕的冷笑,終於還是耐不住寂寞,全都攪到了這片昏黃的大漠之中,趁亂打劫,抑或也可以說是落井下石,田川、北秦、東南蠻邦、西北藩國、東齊餘孽,全都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候挺進了這片千百年來無人問津的渾黃大漠,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冷箭陰謀,無孔不入的暗算較量,終於還是齊齊調轉箭頭,一同對著那個任性倔強的男人。
他一定會沒事的,三年前的河套會戰,四年前的松露山之戰,兩年前的西黑之戰,收復南疆,平定東齊,進軍海市,這些年來,他身經百戰,哪一次不是凶險異常,哪一次不是生死攸關,又有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置之死地而後生?哪怕現在孤軍深入,哪怕現在並無補給糧草,哪怕現在面對這數十倍於己的敵人,他也不會有事。他天生就是光芒普照的王者和戰神,行走於刀鋒血雨之間,絕不會死在敵人的鐵蹄之下。
她堅信這一點,一直堅信。
可是為什麼,還是會心疼的無法自抑,彷彿是有人在心臟上方懸掛了一隻利劍,每一次的跳動都會深深的刺入血脈,鮮血長流。
青夏緊緊的握緊拳頭,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吐出,似乎把那些渾濁的空氣全都嚥下去一樣。
她要前往樓蘭,無論前面擋路的是誰,她都不會手軟,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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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兩日的跋涉,楚軍終於在第三日趕到樓蘭外的6賈商道,看著滿目瘡痍的戰場,青夏的一顆心終於狠狠的沉了下去。就像是一個知道大漠上行走的旅人,知道哪一處有泉水,可是趕到的時候卻現那裡早就已經是一片乾涸的荒漠了。
遍地狼藉的屍體和兵刃,血污一片,笙旗寥落,食腐的鷹鴆在天空中盤旋,不時的出淒厲的尖鳴,還在寒風中燃燒的火把辟啪作響,有脂肪燒烤的香氣在空氣裡迴盪,卻讓人幾乎一口嘔吐出來。滿目所見,到處都是敗落的痕跡,戰火的灼燒徹底摧毀了這一片昔日熱鬧繁華的商旅之地,狂風呼嘯,黃沙翻滾,似乎連上天也有不忍,欲掀起黃浪將這裡的一切掩埋。
「大人,」宋楊遲疑的上前,想說什麼,可是嘴唇泛白,卻始終沒有開口。那些事實血淋淋的擺在眼前,已經容不得他們再去自欺欺人了。
隊伍中漸漸有細微的喧嘩,這一路所見的恐懼終於在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驚慌失措的情緒在軍中蔓延了起來,一雙雙眼睛漸漸變得通紅,曾經熱血沸騰的腔子也逐漸的冷卻,剩下的,只是濃濃的失望和彷徨。
「繼續前進,兵樓蘭。」
沉重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恍若是刀子劃過生鐵,青夏挺直的背脊是那樣的倔強,她眼神冷冽的望著前方,驅馬前進,身後的士兵們齊齊一震,同時抬起頭來望著他們的主帥,眼神各異,有那般的崇敬和畏懼,卻也有那般的不信任和懷疑。
「大人!」一名小校突然皺眉說道:「陛下的人馬已經死傷殆盡,前面最起碼有數倍於我們的大軍,我們這般冒失輕率,末將認為不妥。」
青夏頭也不轉,只是半瞇著眼睛側頭望著他,眼內鋒芒畢露,隱隱有若寒冰下的暗流。
小校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在青夏目光的注視下卻突然有不可抑止的緊張,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繼續說道:「一路所見,北秦、西川、匈奴各部都有兵,我們人困馬乏,兵力不足,實在不應該和敵人正面相抗。」
「哦?」低沉的聲音微微上揚,淡淡的說道:「那你認為應該怎麼辦?」
「末將,末將認為,」小校微微有些遲疑,半晌,才低著聲音說道:「末將認為我們應該回撤,回到大楚,重整兵力,再,再捲土重來。」
「是嗎?」年輕的將軍輕哼一聲,淡淡的說道:「這就是你想出來的主意?」
「末將只是為大局著想。」
「我看你是考慮你的項上人頭!」凌厲的聲音突然響起,青夏雙目一寒,厲聲說道。
小校雙腿頓時一顫,彭的一聲跳下馬背跪在地上,沉聲說道:「末將不敢!」
青夏看也不看他一眼,眼神在眾人的身上一一掃過,許久方才聲音低沉的說道:「再有敢亂軍心者,不需要匈奴動手,本官就會要了你們的腦袋。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不成功,便成仁,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
黃沙滾滾,白甲黑袍的將軍背脊挺拔,驅馬前行,一步一步堅定的走向大漠的深處。
五十里,三十里,十里,七里,一路戰火狼藉,越接近樓蘭,戰況越的慘烈。青夏的大軍沒有遇到任何的敵軍,這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大軍迅前進的同時也說明所有的敵人都去追擊那個她想要援救的男人去了。到了圈馬地,斥候終於傳回情報,跟著驚慌失措的斥候進入樓蘭的時候,鮮血橫流的修羅場終於徹底的呈現在眾人的面前,好似一隻垂錘一樣砸碎了眾人本就微不足道的希望。
青夏坐在馬上的身軀微微的顫抖了一下,她緩緩閉上眼睛,眉頭緊皺,只大概的看了一眼,就調轉馬頭,繼續向西。
當天下午,夏青大都督向部下拿出三日前楚皇派人私密送來的書信,宣佈了南楚大軍誘敵深入以便一同將敵人打盡的戰略,一眾南楚士兵到了此時才算真的放下心來,重拾信心跟著夏青都督繼續上路。
然而眾人之中,只有宋楊清楚的知道三日前沒有任何信使秘密前來,那封定下策略的書信,是青夏自己寫的。
戰況越惡劣,天氣也更加的壞,大漠上的氣候向來沒有一個准,一場巨大的風暴毫無預兆的襲來,讓青夏的大軍不得不退回空無一人的樓蘭古城,靜候風暴的過去。
然而,就在這時,卻有無數雙手,在緩緩的接近這顆沙漠上的璀璨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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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渾黃的大漠上,一身青甲的青年將領放下望遠鏡,白皙如玉的臉孔上兩條秀眉輕輕皺起,一雙鳳眼微微半瞇,像是犀利的鷹。
身穿紫色華服的錦衣男子狀似慵懶的打了一個哈欠,從一輛華麗的馬車上慢騰騰的爬下來,鑲嵌著美玉的靴子踩在沙地上顯得十分辛苦,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的走上前來,對著年輕將領說道:「探子回來了嗎?這麼大的日頭,該找個背陰的地方睡一覺才是。」
年輕將領轉過頭來,將手裡的望遠鏡遞給身側的侍從,雙眼淡漠,語氣淡淡的對著紫衣男子說道:「應該快了,若是累了,去車上休息一下,人回來了我會通知你。」
紫衣男子似乎沒有注意將領冷漠的表情,從懷裡掏出一塊錦帕鋪在地上,逕直坐下去,低著頭一副要睡著的樣子,「一路都在睡,也睡的差不多了,出來曬曬太陽也好。」
年輕將領對著一旁的侍從使了個眼色,下屬會意,連忙跑到馬車旁,從裡面取出一把大傘又跑回來遮在男子的頭上,紫衣男子慵懶的斜了下眼睛,瞟了傘一眼,語重心長的說道:「南兒,我都說了,這一次來就是要曬曬太陽,你又不是不知道,清湖的宋才女說本王太過於陰柔,沒有男子氣概,寧肯削為尼也死活不肯從我。哼哼,本王縱橫花叢這麼多年,什麼陣仗沒見過,要不是本王不願意用那些下乘的手段,任她怎樣三貞九烈,也休想逃出本王的手掌。等本王回去,就讓她好好見識見識什麼才叫真正的男子氣概。」
年輕將領面色不變,眼光卻微微有一絲波動,可是轉瞬就已經消逝,只是恭敬的點頭說道:「義父,大漠日頭毒,義父若是真的想要曬太陽,還是等回去找個好地方吧。」
「嗯,你說的也對。」紫衣男子微笑著點頭說道:「還是南兒最細心,大漠這裡的事情交給你,本王就可以放心了。」
年輕將領點了點頭,說道:「請義父放心。」
紫衣男子緩緩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滿身濃郁的香風頓時四散溢出,懶散的嘟囔道:「也沒什麼不放心的,有南疆的那個老大夫在手,不愁楚離那個瘋子不上鉤。再說齊安、骨力阿術還有龍格家的人都不是擺設,就算秦之翔有二心,咱們也還有後招,現在只怕花溶月那個野女人不肯好好合作,這個女人的底細本王一直沒搞清楚,長的還那麼漂亮,真要本王對她下手本王還真狠不下這個心。」
被叫做南兒的將領低著頭沉聲說道:「義父放心,6華陽正在監視花溶月,一旦這群馬賊有異動,我們僱傭的那伙傭兵立刻動手,不會誤事的。」
紫衣男子的年紀看起來比輕甲將軍大不了幾歲,卻被他一口一個義父叫著,也沒有絲毫不自在的表情,反而慢條斯理的說道:「我才不相信6華陽那個女人,女人嘛,畫眉塗粉還差不多,提刀上戰場像什麼話……」剛說到這,頓時住口,不好意思的看了南兒一眼,笑瞇瞇的湊過去,趴在他的耳邊小聲的說道:「我可不是說你啊。」
他略帶酒氣,更多卻是花香的溫熱呼吸噴在年輕將領的臉上,將軍白皙的臉孔上頓時升起了兩朵微微的紅暈。將軍的聲音略略有些尷尬,轉移話題道:「那義父為什麼還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北秦?」
紫衣男子冷冷一笑,很是得意的搖頭晃腦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個東南大都督不是進了大漠了嗎,她們兩人,可是天生的死敵啊!」
天上的蒼鷹突然淒厲的叫了一聲,紫衣男子轉過身去,一邊搖搖晃晃的向著馬車走去,一邊哼哼呀呀的唱道:「牙莊略卷青紗帳,玉臂雪膚美嬌娘,豐孔**胭脂肉,香汗淋漓綺夢湯。」
輕甲將軍站在原地,看著紫衣男子遠去的背影,一雙眉漸漸的皺了起來。
「少將,」一名下屬上前輕聲說道:「前方斥候已經接近樓蘭,正在等您的下一步指示。」
少將低頭看著那張凝聚了無數鮮血的大漠地圖,突然伸出嫩白的手指狠狠的點在了樓蘭古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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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西川的昭南少將和剛剛自封為西陵王的燕回對話的時候,大漠的另一角一夥黑衣人卻在飛的奔馳著,馬蹄聲踏破了沙漠的荒涼,奔馳了半日,直到日落西山,才來到了他們的目的地,大帳的簾子被掀開,齊安看了眼來人,眉頭輕皺,沉聲說道:「什麼事?」
「大汗有信。」
齊安接過那人遞過來的書信,拆開看了一遍,隨即對著那名黑衣人的頭領說道:「回去告訴你們大汗,就說我答應了,就按他說的辦。」
那群人點了下頭,轉身就走了出去,一會的功夫,就聽到蹄聲遠去的聲音轟鳴響起。
一名三十多歲的儒生沉吟半晌說道:「太子,這些匈奴人可靠嗎?」
齊安淡淡的輕哼一聲,過了許久,才低聲說道:「他們不用可靠,只要夠蠢就可以了。」
說罷,迅寫了一封信,交給儒生道:「找穩妥的人交給燕回,就說匈奴人已經大怒,骨力阿術雖然有懷疑,但是為了彈壓匈奴各部落的怨恨不得不兵樓蘭,之前樓蘭的那場屠殺也要算在楚離的頭上,到時候就不怕匈奴人不紅眼睛。我們的人正在引著楚離往樓蘭的方向去,就是要做的似是而非,骨力阿術有腦子,不代表其他匈奴人也有。」
想了想,他又說道:「莊青夏深諳追蹤之道,進大漠的第二天我們的人就被她甩下,現在不知道她已經到了哪,干萬要留意,不能再被這個女人壞了事。」
儒生沉聲應是,繼續問道:「太子,我們也要去樓蘭嗎?」
齊安陰沉一笑,靠在椅子上,緩緩說道:「這麼熱鬧,本太子怎麼可以不去?楚離的死期不遠了,作為老友,我理應去送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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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夏根本不會知道在她火行軍趕路的這段時間,因為她對大漠地形的熟悉和沒有遇到戰事阻擋,早就已經搶到了比她早進大漠的楚離的前面,搶先一步趕到了樓蘭城。西川和北秦的聯軍屠殺隊剛剛離開,他們就來到了這個栽贓陷害的城池。這一路行來,最近的時候,她和楚離甚至只隔著兩座沙丘。
這一點,不光是青夏,就連燕回齊安等人也是沒有想到的。
齊安等人的計謀很簡單,但卻非常的有效,他們在當地抓到了大批的漢人,換上事先帶來的南楚軍裝,製造楚離軍力大損的假象,以便在匈奴人現自己家園被毀之時知道楚軍也同樣傷亡慘重,從而更加有信心去和楚軍對抗。這樣他們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省下很多麻煩
然而,匈奴人還未趕到,他們卻依靠這個計謀險些害的青夏所帥的楚軍嘩變,好在一場大沙暴的襲來,阻擋了青夏等人的腳步,讓他們不得不滯留在樓蘭城中,從而認真的查看了那些屍體,終於現了不妥之處。
現了這一切之後,青夏頓時隱約現了一點苗頭,敏銳的政治嗅覺和戰爭經驗讓她模模糊糊的意識到這樓蘭城有可能會成為最後一戰的關鍵地點,就算不像她猜測的那樣,匈奴人也必定會來到樓蘭,只要跟著這群被仇恨沖昏了腦子又深深熟悉大漠的匈奴人,就必定能找到楚離的下落。
於是,青夏就安營紮寨在樓蘭後方的土山腳下,隱蔽下來之後,他們再一次開始了之前在各個部落的屠宰場中所做的一切——偽造殺人現場,抹去一切楚軍的痕跡,將髒水潑向西川北秦的頭上。
青夏的行軍迅,強的反偵察跟蹤能力、以及對大漠的瞭解,都遠遠的出了齊安燕回等人的意料。在他們想像裡,青夏此刻應該還在龍牙沙漠附近打轉,並被馬賊花溶月截下,出戰之後落入6華陽的包圍之中。而不是最先趕到樓蘭,並一再破壞他們的陷害計劃,使得認為是楚軍殺害自己族人而兵樓蘭的部落數量大打折扣,最後聚集的還不到兩萬,反而要求骨力阿術攻打西川的匈奴人卻足足有十多萬人。
當燕回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不是莊青夏趕到了,反而認為是齊安在中間搗鬼,秦之翔暗中默許,畢竟西川目前還是匈奴人的盟友,對於重信的匈奴人來說,被盟友出賣,顯然會引更為嚴酷的後果和仇恨。於是他很堅決的停止了最近一批和齊安北秦交換的消息和信件,有所保留的放慢了腳步,靜候事態的轉變。
反之齊安也是如此認為,在他的想法裡,西川和北秦是互相陷害,從而壞了大事。
而北秦卻仍舊是悄無聲息,正如他們一開始的態度一樣,溫吞如水,不露半點鋒芒,只是繼續按之前的計劃潛伏不動。
所有的消息傳遞都陷入僵持,楚軍的行蹤也完全失去了蹤跡,少了大多數匈奴人的協作,南楚大皇好像徹底消失在大漠上一樣,再無一人知道他的下落。於是,所有人的目光不得不重新凝聚在樓蘭之上,靜靜的等待著那座死城究竟會轉出什麼花樣。
一片風雨飄搖的大漠上,除了匈奴人內部鬧得不可開交之外,其他幾方都好像陷入了冬眠,不敢再有半點異動。
這是一場嚴酷的心理戰,雖然各方力量還從沒有絲毫的碰面,可是他們的戰術、智慧、耐心和分析能力卻在不同的層面交鋒,戰況激烈。而青夏這個二十一世紀的級特工,也依靠她頑強的心智、過硬的專業素質、還有出這時代的戰術運用,略略佔了上風。
所有人都在緩緩的試探,悄悄的接近,古樸中帶著濃厚血腥味道的樓蘭城,風雲際會,雲霧翻騰。
五日之後,樓蘭外的赤水河垣上,緩緩的響起了西川特有的號角聲,齊安知道,骨力阿術知道,青夏也知道,這個聲音所代表著,最具防備之心的燕狐狸,也已經到了。
赤水河垣地勢奇特,類似於黃土高原,千百年來被河水沖刷,漸漸好似一個巨大的平台高高的矗立在大漠之上,下方溝壑縱橫,因為有水源,就形成了小片的綠洲,是以各方明明知道其他勢力隱藏在河垣下方,卻不敢貿然前去查探,只是小心的潛伏著,等待著那個最先沉不住氣的人。
兩日的靜候之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沒有任何舉動,因為他們都很有默契的知道,那個最為重要的人,至今還沒有踏足這片渾黃的土地。
沙洲飛白鷺,青衣帶蓑笠,夕陽西垂,紅雲滿佈,一匹通體雪白的雙峰駱駝脖間繫著一串金鈴,叮噹著緩緩行來,上面坐著一位一身青袍的年輕公子,眉目疏朗,姿態灑脫,在一名白老丈的引領下,於熾熱的烈陽之下,漸漸走進了那座死寂的古城。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這個外來人的身上,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擋。
如今的局勢是一片微薄的冰面,下面早已經暗流洶湧,需要的只是那顆砸碎冰層的石塊罷了。
青夏看到那名青衣男子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秦之炎。她站在大營之前,看著空無一人的長街上站立的男子,捲著黃沙的風吹過他的長,飄飄散散的在乾燥的空氣裡飄搖。男子看起來還很年輕,可是那雙眼睛卻好似穿透了千年萬年,匿藏了太多的滄桑和坎坷,細細的魚尾紋熨帖的游弋在他的眼角,卻絲毫無損他的風華。男子也看到了青夏,眼睛漸漸彎起,牽起嘴角,然後溫潤的一笑,聲音醇厚的說道:「請問這位姑娘,這裡可有投宿的客棧嗎?」
時光飛掠而過,有誰的心微微抽搐,悄悄的滴出血來。
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走進這樣一座空無一人的城市,還敢這樣安然的向一位一身戎裝的軍人詢問客棧在哪裡的。更何況青夏的裝扮,即便是最熟悉的親信也不可能輕易認出,除了當年的軍校教官,這個人是第一個一眼就認出她是女扮男裝的外人。
當晚的樓蘭城內一片安靜,但是這只是表面現象,畢竟大戰在即,所有的人全都暗暗的磨亮了自己的兵器,等待著那誓死的一戰。
青夏坐在書案前,看著青衣男子優雅的喝下一杯花茶,面色不變,手心卻微微有絲絲冰涼的汗水。
「你是什麼人?」
男子淡淡一笑,輕輕佻眉,說道:「過路人。」
「樓蘭此地幾日前鮮血橫流,後山的萬人坑至今還聚集著大批的禿鷲,各方大漠勢力齊聚,眼看就要爆大戰,你這個路人這樣堂而皇之的走進來,未免太過於大膽了一點。」
「各位將軍要打仗與我何干?」男子一笑,眼眸閃過一絲難掩的鋒芒,嘴角溫軟的牽開,露出一排白皙的牙齒,繼續說道:「更何況,人都有一死,樓蘭百姓的死活,似乎更與我無關。」
青夏眉頭輕輕皺起,雙眼在男子的身上來回打轉,鳳眼微瞇,終於站起身來,呼啦一聲打開大帳的簾子就走了出去。
男子目光溫潤,笑吟吟的望著前方,緩緩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眼下的局勢十分危機,表面上,是青夏將所有的敵人都吸引來,鉗制了他們的兵力,讓他們看不清虛實的困在樓蘭,為楚離開闢出回楚的道路。可是實際上卻是青夏的軍隊被各方勢力圍困於此地,團團包圍,若不是佔著樓蘭城的地利,可能早就已經被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瓜分蠶食。
而最令人揪心的是,楚離若是知道自己被圍困於此,會不會不顧危險的冒險前來?
她可以為了楚離孤軍奮戰,拖延敵方大軍的腳步為他開闢通途,那麼他會不會因為自己而放棄逃生的機會,而傻傻的投入死局?
青夏站在營地裡望著天上的圓月,靜靜的等待第七批斥候的回報。然而更鼓敲過了三響,仍舊沒有一聲馬蹄的聲響,她知道,如今的樓蘭城,已經成為一個可進不可出的圍城。
輕微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青夏以為是來勸自己回去休息的宋楊,聲音略略有些疲倦的說道:「你先回去吧,我還不想睡。」
一件溫暖的披風突然披在了自己的肩上,青夏鼻尖微動,一顆心彷彿瞬間被人捏緊,那種淡淡的,整夜遊蕩的夢中的川貝香氣在空氣裡浮動,就像是早春的楊柳一般搖曳飄蕩,面色蒼白的女子頓時回過頭去,雙眼大睜的看向來人。
男子微微一笑,似乎半點也沒有注意到青夏的失態,只是笑著說道:「已經入秋,大漠夜裡最是陰冷,將軍小心了。」
青夏微微有些愣,面色從震驚、欣喜、不能自抑,漸漸變得淡漠、失望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輕嘲。
「樓蘭已經成了一座孤城,你進來容易,想再出去,怕是困難了。」
男子一笑,笑容溫和,眼睛醇和如浩瀚平靜的海面,他一撩衣袍竟然就坐在青夏旁邊的石台上,靠著經歷過千百年風雨琢磨的古樸欄杆,輕聲說道:「那就不出去了,等戰事平息了,再走也不遲。」
青夏本想對他說戰事結束後這一座城池的人可能一個也活不了,可是看著他有恃無恐的樣子,突然意識到自己接下來說出的話也許太傻,就靜默不言,在他的旁邊坐了下來。
「姑娘有心事吧?」
青夏也不回答,只是靜靜的仰著頭,看著上空的星辰。男子也不以為意,反而繼續說道:「在下剛剛在帳內卜卦,現破軍星移位,本該於三年後爆統治星野的星辰卻於今日就有了末路的態勢,想必是有外力干擾了星辰的軌道,真是令在下百思不得其解。」
青夏眼梢微挑,淡淡的應聲道:「是嗎?公子年紀輕輕,沒想到卻是占卜問卦的高手。」
「不敢不敢,在下也只是略通一二。」男子一笑,說道:「天上的每一顆星辰都對應著下面的命勢,蒼生庸庸碌碌,對天下大勢無關痛癢,可是帝王將相卻都有各自的命星,星辰的軌道早已預定,所有的一切只是順應大勢的展而已。」
「哦?照公子這麼說,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早已定好的,無論為人如何努力,也無法改變了?」
「也不盡然,」青衣男子笑道:「雖說命運不可逆轉,但是在下遍觀多年的星野圖,現還是有例外的。比如一千三百年前的秦一世胡亥,就是變死星為昭明,帝王出世,星圖大亂,千年不復太平,還有八年前的南楚後宮之中,一顆命星橫空出世,再一次打亂星圖,可見人力縱然渺小,但仍舊有改變大勢的可能。」
青夏眉頭一皺,猛地回過頭去,雙眼銳利如鷹,卻見那名男子笑吟吟的望著自己,絲毫沒有半點表情的變化。
「秦二世佔據帝王命格,從此天地間再無後世雄才,他一人的成功,卻是以無數英雄的庸碌為代價的。反觀之,姑娘以女子之身封侯拜相,領兵出征,也改變了太多人的命勢,若不是姑娘,如今坐鎮北秦的必不是秦之翔,南楚大皇,也不必陷入這樣的危局之中。」
「你到底是什麼人?」
青夏的眼神越銳利,帶著隱含的機鋒,男子朗朗一笑,說道:「我已經說過了,我不過是一個路人,恰巧在這個時候經過此地,很快也就會在此地消失,碰巧現姑娘心裡的那桿天平在左古搖擺,於是斗膽前來指點迷津。」
青夏眉梢輕佻,示意他繼續往下說,男子溫和的說道:「世間運勢多變,星野不斷變幻,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如同長河十曲畢竟東去,百川轉折終會汪洋,歷史在哪裡偏轉,最終也會歸結於哪一處,所有的一切都會淹沒在歷史的浪潮之中,包括很多東西。」
男子突然一笑,眼神沉靜的說道:「我今日所說的這一切,姑娘可能此刻還不是很明白,但是將來總有一日,是會了悟的,在下只希望,未來若是有機會能將一切還原於歷史的時候,姑娘可以順水推舟,給後世的子孫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大風捲起男子的一身青衫,他站起身來,柔和一笑,衣衫磊落,墨飛揚,說道:「叨擾了姑娘半日,在下也該離去了,很多年沒聞過大漠的風了,真是懷念這個味道。」
男子看起來年紀不大,可是說起話來卻好像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的滄桑,青夏凝眉望著他,突然說道:「你能出去嗎?」
男子點頭道:「姑娘可是有話要在下**去?」
青夏看著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卻深深的相信他必定有離去的辦法,咬著嘴唇,沉吟半晌終於點頭道:「我想請你幫我截住一個人,告訴他我已經回南楚了,這裡只是一個幌子,說我在盛都等他,一定要活著回去見我。」
青袍男子眼睛微微瞇起,輕笑道:「如今姑娘四面楚歌,腹背受敵,不出三日,必將受到敵人的大舉襲擊,依在下所看,姑娘根本無法撐過十日,若無援軍,這片大漠就是姑娘的埋骨之地了。」
青夏並不回答他的話,只是固執的問道:「你能不能辦到?」
男子看著青夏明亮的眼睛,半晌,突然輕笑出聲,伸出手來,說道:「信物呢?沒有信物,他怕是不會相信我。」
青夏深深吸了口氣,從腰間解下一隻樸實無華的青色玉珮,上面繫著青白兩色的繁雜繩結,玉珮上刻著兩個娟秀的小篆,筆畫繁瑣,在月光下隱隱有一絲清冷的滋味。」男子低頭看了兩眼,也不說話,就放進懷裡。
「你若是真的能出去,可不可以再帶走一個人?」
男子調侃道:「姑娘不是自己想要隨在下而去吧?」
青夏轉身就向大帳走去,男子跟在後面,一路前行,突然聽到一陣如黃鶯般的歌聲,青夏站在帳外輕輕咳了一聲,歌聲頓止,一個一身火紅的少女登時探出頭來,看著青夏笑顏如花的說道:「大將軍,你來啦?」
青夏尷尬的推開她的手,指著身後的男子,說道:「這位是……」剛說到這裡,突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眼神有些奇怪的向後望去。
男子會意,連忙笑著上前說道:「我姓梁。」
青夏點頭道:「這位是梁先生,他會帶著你離開樓蘭,去找你的族人。」
阿洛貝大驚,眉頭一皺,上前一把拉住青夏的手臂,叫道:「不行,我不能扔下你自己走。」
青夏眉間輕蹙,突然拉著阿洛貝的手說道:「你跟我來。」然後,就拉著她進了大帳,一會的功夫,兩人一同走了出來,阿洛貝面色通紅,青夏若無其事的對梁公子說道:「就拜託你了。」
「你放心。」
白的老丈牽著駱駝緩緩走了過來,遠遠的站在一旁,梁公子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對著青夏輕笑著說道:「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姑娘辛苦一生,也該珍惜眼前人了。」
青夏目送著阿洛貝和這曇花一現的梁公子漸漸遠去,終於抬起頭來,深深的鬆了一口氣。
所有的一切,能做的、不能做的、該做的、做不到的,她都已經做了,現在只有聽天由命了,只要楚離接到她的消息,定會平安回到盛都,就讓她在這裡拖住這群虎狼,放楚離東去。
長風呼嘯,帶起血腥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