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位的詔書?」承禎帝從錦被中探出一隻手來,手指重重按在自己的眉心處,疑惑地喃喃,「朕說過要寫詔書了?」
曹內侍聞言,神情自若地道:「是啊,您先前特地吩咐了奴才去準備的。這會怕是睡迷糊了,所以這才一時給忘記了。」
承禎帝皺著眉頭,眉心處皺起的紋路死死團在指腹下,不肯散去。他冥思苦想,卻也想不出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吩咐過曹內侍這件事。隱約間,他覺得眼前的事似乎有些奇怪,可是到底奇怪在哪裡呢?
他只是想要再往深裡繼續想一想,便覺得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疼得他一下子便將手指頭從自己的額頭上給縮了回來,咬著牙喊道:「哎喲,朕的頭疼……」
中了毒,自然會頭疼。
曹內侍心中暗想著,身子卻低低伏了下去,雙手輕柔地將承禎帝給扶了起來,讓他背靠著繡金線的軟枕坐著,意外纖細柔軟如同女子般白皙的手指輕輕按在承禎帝的額角上,近乎蠱惑般地道:「皇上,您這是病了呀。」
「是啊……朕的身子是大不如從前了……」許是曹內侍的那雙手按壓得正是地方跟力道,承禎帝緊咬的牙關漸漸鬆了些,眼角也緩緩有了絲和緩之色,歎息著道,「八寶啊,朕這記性是不是也不大行了?」
「沒有的事,您吶,今日只是睡迷糊了而已。」
承禎帝聽了這話,擺擺手讓他不必繼續按揉了。沉聲道:「朕的身子,朕自己心裡有數。詔書……東西你可是都已經準備好了?」
曹內侍退開一步,道:「是,奴才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嗯。扶朕起來吧。」承禎帝忍著忽隱忽現的頭痛,強行支撐起身子,吩咐道。
曹內侍不緊不慢地為他披上衣服,又扶著他下了床,穿上明黃色蜀錦面子的雲履,攙著他走至桌邊。
坐下後,承禎帝似乎驟然清醒了些,疑惑地「咦」了一聲後,抬眼看向曹內侍,問道:「怎地不去御書房?」
曹內侍笑道:「皇上您怎麼忘了。您不是吩咐過奴才。您身子不好的時候可切莫將您送到外邊去見人才是。這會若是要去御書房。可不是得將您如今的模樣都叫人給瞧去了?」
這話倒還真像是自己說過的。
承禎帝聽著,便如是想到,心裡那點隱隱的疑惑便又消散了些。
他哪裡知道。他生病的事可早就已經傳遍了朝野。人人都知道他已經病得連朝也上不了,連折子也批閱不得了。可是這會,本該在他身邊服侍著的五皇子卻被人給引開了。
容梵是一步好棋。
他一直都是承禎帝手中的一顆好棋子,所以這一次,葉葵也好,裴長歌也罷,他們誰也沒有想過要在事成之前便滅掉容梵。雖然說,沒了容梵,承禎帝便似乎少了一點助力。可是若是能留著他,將他為自己所用。那麼事情興許也會變得十分不同。
所以先前他們截到了容梵要遞送給承禎帝的消息,他們並沒有直接讓這兩人之間的聯繫就此斷掉,或是從此便除掉容梵此人。而是選擇了假借承禎帝的身份,遞了假的消息給容梵。
因此今日,五皇子便是被容梵給喚走的。
他們今日要共商大事。
當然,這件事究竟是什麼並沒有那麼重要。因為他們悄悄地給容梵畫了一個大餅。甚至不用等到事成,便能讓他成為榮國公。雖然榮國公這個爵位其實並沒有多大的用處,所謂勳貴之家,也是得分三六九等的。可是誰讓容梵是個庶出的孩子,因此只要給他這麼一個「大餅」,他便會全心全意地繼續為承禎帝做事。
而只要這樣,對葉葵跟裴長歌來說,便已是足夠。
五皇子被容梵引出了皇宮,曹內侍要蠱惑神智迷糊的承禎帝寫下傳位的詔書,便愈加安全跟容易。
雖然到最後,他們還是得走到最壞的那一步,但是想要十三皇子的皇位做得穩當,這封傳位的詔書便是必須的。而且上頭的字跡還必須是承禎帝寫下的。當然,他們也許也能尋一個人來模仿承禎帝的筆跡,寫下那樣一封他們所期盼的詔書。可是既能讓承禎帝自己寫下,何必再去想什麼旁門左道的路子。
「皇上。」曹內侍將蘸滿硃砂的筆遞到了承禎帝的手裡,輕聲喚道。
承禎帝有些混沌的眼神聞聲便微微清明了些,但是很快便又迷糊了起來。
握著筆,他卻擰緊了眉頭,死死盯著空白的詔書,道:「朕怎麼不記得朕要寫些什麼了?」
他只覺得是自己的記性不行了,哪裡會想到自己是中了毒。
素日裡,他所吃進嘴裡的每一樣東西,身邊所用到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由曹內侍親手親口用過跟嘗過的。所以這些東西裡面不論哪一樣有問題,曹內侍都應該比他先中招才是。
所以,承禎帝永遠不會將事情想到曹內侍的身上去。
也因此,葉葵跟裴長歌當初才會想到必須要將曹內侍拿下。
有了這個人,很多事情都在無形中便變得容易起來了。
「皇上,您不是要傳位給……」曹內侍話說了一半,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承禎帝神情恍惚,聞言不由立刻接下去問道:「朕要傳位給誰?」
當然,他這話並不是問曹內侍的,而是在喃喃地問自己罷了。可是這會的他,又哪裡能給自己一個肯定的回答,他所能想到的,不過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罷了。若不是空白的地方,便是一團團的漆黑。
除了這鮮明的黑與白外,他的腦子裡似乎變得空空的,似乎敲一下便能發出「彭彭」的空響。
「朕怎麼想不起來了?朕怎麼會、怎麼會連一點也想不起來?」承禎帝試著回想了一番,立刻覺得頭疼欲裂,心神亦跟著震顫起來,莫名地便不由覺得害怕起來,「出了什麼事,朕怎麼會一點點也想不起來?」
喃喃地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都有些變了調子。
曹內侍冷眼看著,心裡盤算著,吃了這麼些個日子的毒藥,毒素累積到如今這樣的程度,他是不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將自己心裡真正的意思給想出來的才是。
不過前日承禎帝還是好好的人,今日便成了這副模樣,也著實是有些叫人感慨。
曹內侍服侍了他幾十年,現如今見了他這副模樣,倒是真的從心裡生出幾分憐憫來。
曾幾何時,眼前這個如今被他當做螻蟻一般來憐憫的人,曾是那般的高高在上,處在他們遙不可及的地方。曹內侍想著,心中那分憐憫裡驀地便摻上了一半說不清的感覺。
他是個閹人又如何,到最後,他不是照舊連皇帝的女人也弄到自己手裡面來了嗎?
曹內侍眼神微冷,在承禎帝肩膀上按了一下,穩住他漸漸顫抖起來的身子,道:「皇上,您好好想一想,您先前不是說過眾多皇子中您最喜歡的那一位便是十三皇子嗎?您常說,十三皇子性子好,人也聰慧,最像您小時候。」
「十三?」承禎帝呢喃著重複了一遍曹內侍的話,「性子好,人也聰慧,像我小時候?」
說完,他驀地眼前一亮,肯定地道:「對,十三那孩子不錯,是個好苗子。朕先前便是想的他才是。」
話音落,他提著筆便開始落字。
一筆一劃,沒一會便寫到了「十」字。
可是寫完這個字的時候,他像是著了魔一般,拿在手裡的那支筆突然滯住了,似乎沒有辦法再繼續往下面寫下去。
他口中疑惑地道:「十三……老十……」
立在一旁緊緊盯著他動作跟神情的曹內侍聞言,立覺不妙,生怕承禎帝會在這當口想起什麼來,急忙抓住了承禎帝的手道:「皇上,十三皇子過會估摸著該來瞧您了。」
一個太監,竟敢來抓皇帝的手,這是極出格的事,可是這會承禎帝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似乎搞不清楚了,哪裡還會注意到這些事。
聽到曹內侍不斷地說起十三皇子來,處在半迷糊狀態的承禎帝也並沒有因此便懷疑什麼,反倒是覺得自己怎麼又給忘記了要寫誰的名字,當下在「十」字後面繼續寫到——三皇子鳳禮……
傳位於十三皇子鳳禮。
曹內侍看著上頭的字,在心裡默默念了一遍,終於放下心來。
等到承禎帝將詔書寫完,他取了玉璽來。承禎帝接過來,大大打了個哈欠,許是覺得睏倦了,他連一絲遲疑也沒有便飛快地在詔書上蓋下了一個印。
曹內侍將他重新送回了床上,而後便將這封詔書給好好收了起來。
這一切,除了詔書上沒有寫上十皇子的名字,而是寫了十三皇子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因而,一切都要按照最初便有的規矩而行。
這封詔書,直到最後被眾人質疑十三皇子皇位的那個時刻才是拿出來宣讀的最好時機。
但詔書,仍舊得一開始便準備妥當。
當一切準備好了的消息傳到葉葵耳中的時候,她正在喝一碗池婆特地熬了的湯。聽到消息,她放下調羹,笑了笑,盯著湯水自言自語地輕聲道:「皇上若是有朝一日清醒了,不知道會不會立刻便被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