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須得憐取眼前人
「你若一直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我亦會離開。」
千秋暖愣住了,微張著嘴望他。
凝時淺色的眸子泛著冷光:「當初你救我出來,我承諾會幫你尋回靈根,除此之外的事,我原是無需插手的,當初你心灰意冷,在木神宮做染非的寵物,我何苦要自取找罪受,你不繼續前進,我的人情就算還完了不是嗎?」
「我答應你不會傷他,可沒答應你放過紫鳶,你若同情心氾濫,我亦不會再管你。」
辨陽冷冷打斷:「不需多言!若是虛璃體內靈力恢復,她必不甘心言敗,再來一次也只是落得同樣的下場。剩下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自會照顧她,這混元化初丹還給你們,就此別過。」說完起身就走。
千秋暖茫然接過他拋來的仙丹,站在原地搖搖晃晃。
凝時站在她身後,亦是默默不言,二人直站到四野俱寂,夜已深沉,才被夜裡出來覓食的灰狼驚動。
「凝時,你還在生我氣嗎?」千秋暖怯怯地問。
凝時沉默了一會兒,歎氣道:「走罷,蕭此既然沒來,定是出跑的事被炙燕發現了,我們先在山上找個地方住下,反正也來了,看完明天的比試再走不遲。」
千秋暖老老實實將手遞給他拉著,跟著他轉回有人住的區域:「明天還要比什麼?今天不就已經出了結果。」
凝時淡淡道:「武林大會向來是比兩場,內容不同。」
他這麼一說,千秋暖倒想起蕭此扮成老乞丐時就這麼告訴過自己:「你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來聽說過這回事,那明天究竟比什麼?」
「明天便知道了。」
彼此像是生出了隔閡,凝時雖然溫柔地拉著她的手,語氣卻在沒有往日的和氣,千秋暖知道他一定還在生氣,只好閉嘴不再說話,先前的許多疑問也只得暫時放到一邊。
由於有兩天的賽事,山上的客棧一早被佔了個乾淨,就連茶攤酒肆的桌椅板凳,牆角屋簷下也都坐滿了人,凝時領著她轉了幾處沒尋到借宿之處,道:「這時候就算是下山去,怕也沒地方可住了。」
千秋暖小心翼翼地道:「要不……我們去找蘇丞,在他家歇一晚?不不不你還是當我什麼也沒說吧!」
凝時被她逗笑了,點頭道:「他射傷了辨陽,將來也勢難再回疏翎身邊,唯一的靠山就是你,當不會害你,走罷。」
二人又朝著山林深處走去,凝時將神念外放,很快便尋到了蘇丞的住所。
「看不出來你還有蓋房子的本事啊。」千秋暖在寬敞的房間裡轉來轉去,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
蘇丞端來醃肉和泡飯,又取了一罈酒過來,正要拍開封泥,被凝時阻止了:「我們只是借宿一晚,不用費心。」又衝千秋暖招手:「莫到處碰,一會兒割了手。」
千秋暖正對著房屋正中神像前的一柄短刀,兩側的燭火照得刀刃熠熠生輝,她拔了根頭髮往上一擱,立刻斷成兩截,不由讚歎:「好鋒利的刀!」
蘇丞在桌邊箕坐,道:「那是歷任金部護法的信物,三年前陛下賜予我的,看著它便如看著陛下。」
「昭金大帝能力一般,魅力倒是不淺,」凝時以木筷夾了片醃肉餵進嘴裡,頓時被鹹得直皺眉,「你重創辨陽,縱使昭金大帝有意寬恕你,怕也敵不過眾口悠悠,更何況,你是為了救她的死對頭——」
千秋暖趕緊接過話:「對啊對啊,她要知道你是為了救我,肯定氣炸了肺,會把你殺了的!要不,你跟著我吧,我不會嫌你年紀大的,」自覺失言,呸呸幾聲,又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都為了我觸了疏翎的霉頭,不如乾脆投到我麾下,我……雖然我也保護不了你,但是總不能看著你回頭被她千刀萬剮啊。」
蘇丞淡淡一笑,端起碗慢慢地喝了口酒,道:「當日我就對你說過,我對陛下不僅僅有忠心,我不會降你,轉頭與陛下作對的。」
千秋暖小跑回來在他旁邊坐下,掰著手指頭說:「你聽我說哦,和疏翎有仇的虛璃已經死啦,我和她不一樣,說不定我能和疏翎成為朋友呢?你看啊,你如果現在降了我,既不用擔心會被她派人殺了,將來我要是和疏翎握手言和,我替你說幾句好話,你不還能回到她身邊麼?就算你將來還在我麾下,要去和她談情說愛,我也絕對不會阻止的!」
凝時聽得莞爾道:「是這個理,你既傾慕於她,必不願到死還被她怨恨著,現能為你鋪回頭路的,便只有小暖了。」
好一陣子蘇丞既不說話也不喝酒,怔怔地似乎在想何事,千秋暖也不催他,端起自己的泡飯喝了一口,然後吃一片醃肉,差點被齁死過去。
過了許久,蘇丞才放下酒碗,歎息道:「我雖曾是金部護法,卻並無多少實才,怕是降了你也於事無益,我確實做了對不起陛下之事,她若怨恨我,便由得她去罷。」
「可是……」千秋暖還想再勸,卻被凝時以眼色制止,後者亦端起酒碗道:「如此忠心耿耿,她卻不知珍惜,實在令人歎惋,將來小暖如能與她握手言和,必會轉達你的一片赤誠之心。」千秋暖趕緊點頭,蘇丞皺著眉,終究還是端起酒碗與他互碰,然後二人仰頭飲下。
蘇丞在山中獨居,沒有多餘的被褥,只得將屋後的稻草抱了些來鋪在地上,給他們二人休息。千秋暖堅決不肯到床上去睡,蘇丞起初一再勸說,後被她附耳說了幾句,便不再勉強,自己到裡間床上去睡了。
牆邊兩張稻草床,間隔三步遠,千秋暖身體已經疲憊到了極限,卻全無睡意,翻滾了一陣聽凝時問:「怎還不睡?」
「想到你剛才說你也會走的話,我就睡不著,」千秋暖囁嚅道,「我知道自己一點本事都沒有,也不懂得對人好,不過我會學的!你別也丟下我……」
凝時笑了,眼望茅屋頂:「我助你也不僅僅是為了你,為了報答你,說出來不怕你看低,我亦是別有居心,圖謀不軌,利用你來著。」
千秋暖艾艾地說不出話來,他又說:「紫鳶出現之前,我對你尚抱有成見,知虛璃與歸泉交好,十分生氣,又不想被你瞧出來,裝得甚是辛苦。」
千秋暖不由笑了:「這麼說我得感謝她,是了,要不是她,我也不會結識花魁哥哥和思賦叔叔,他們人都還不錯的樣子。」
想了想又問:「你說利用我,是要我將來替你報仇嗎?你被歸泉關在冰壁裡那麼多年,一定恨他恨得不行。」
凝時歎了口氣,出神地想了很久,才緩慢地說道:「我與歸泉的宿怨,不是你能化解的,我需要你做的,也不是這件事。這個暫且不提了,日後你登壇封神,重回土神宮,我會再與你細說。」
「我之於你,和蕭此之於你,玖真辨陽之於你,都不同,你不必太在乎我的去留。」
千秋暖一怔,問:「為什麼這麼說?」
凝時一哂:「因為我最後仍然會離你而去。」
千秋暖翻了個身,面對著他,認真地說:「古人有詩雲,滿目河山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你剛才教訓的對,如果不珍惜眼前所有,一味貪求鏡花水月,最後會落得兩手空空。我過去除了讀書基本啥也不想,所以這些方面……嗯,你得多提點我,我會改正的。」
凝時仰臥著,千秋暖看到他漂亮的側影點了點頭,遂安心了些,閉上眼準備睡覺,忽地聽他問:「那詩句是何人所作?甚是有理。」
「這個……佚名、佚名……」反正說了他也不知道。
再說辨陽負傷,失魂落魄地回到原地,紫鳶尚未醒來,他眼傷血雖止住,卻仍舊疼得鑽心,要再背她下山尋客棧投宿卻是不能了,二人只得在林間露宿。
辨陽拾來柴火點燃,然後坐下來處理傷口,伸手想掏帕子擦擦臉上的血,忽地記起帕子早在汕城就被千秋暖順了去,後來未想到要用,竟一直不曾另外準備。想到那小姑娘古靈精怪的模樣,道歉時的懊悔語氣,再看看身旁昏睡不醒的紫鳶,忍不住長歎一聲。
並不能說小暖騙了他,因為她從未說過自己就是虛璃,是他僅憑那熟悉的力量做了誤判,怨不得任何人。退一步說,小暖確實也算得上是虛璃的轉世,只是……只是他愛的,是虛璃其人,而非土部正神。
他撕了裡衣衣裾,忍著痛將眼中的血塊擦掉,再層層包了起來,火光跳躍,照著紫鳶的面上略微有了紅潤之色,他便怔怔地看著。
過了一會兒,紫鳶悠悠轉醒,撐著上身坐起來,辨陽兀自發呆沒注意,直到紫鳶吃驚地問:「你的眼睛……你的右眼怎麼了?!」
辨陽木然回答:「被人一箭射中,將來就是半瞎了。」
紫鳶一抖,攀著他的膝蓋靠近,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又怕弄疼他,只顫抖著停在半空,最後抽泣一聲,撲進他懷中大哭起來。
懷中的哭聲像利劍一樣刺痛心臟,同時又給了他一些安慰,辨陽攬住她的背輕撫:「別哭,瞎就瞎了罷,我正好向陛下請辭,從此不問世事,帶你遠走高飛。」
哭聲猛地止住,紫鳶自他懷中離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們廢了我一身靈力,又射瞎了你一隻眼,此仇不共戴天,你竟不報了?」
辨陽閉眼歎氣:「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當初便勸你莫陷入執念,若你聽了我的勸,你我又何至於如此狼狽,還是莫再計較,你也知我們不是那散仙的對手,如今這樣,也是咎由自取。」
「辨陽!你怎這般沒出息!」紫鳶憤怒地甩開他的手,「雀占鳩巢,豈能因為雀強就忍讓!一千多年前有人明知不是我的對手,仍然要為疏翎取我項上人頭,即使被我打成重傷也不曾示弱,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你去了哪裡?」
對於她的怒問,辨陽一笑置之,道:「年少無知,以為蚍蜉亦可撼動大樹,當初正是你點醒了我不是麼?」
紫鳶向後一坐,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滿臉失望:「你竟因此就生出了怯心,枉我一直以為你是可塑之才,誰知——!」憤然起身,扶著林木歪歪倒倒地走開了。
辨陽閉上了眼,眉頭深深蹙起,既不阻攔,也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