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已經降臨,沐浴過後的鄭若披著濕發跪坐在廊簷下,身旁的矮几上放著一杯清茶,是王縉之臨走之前送給她的碧螺春。茶具也換了一套,同樣也是他送的,比起之前那一套更為輕透,輕輕敲擊還會發出玉石一般的聲音。上次無意間聽王明說起,王縉之送過來的茶具都是他親自燒製的。
她發現了不知什麼時候起,王縉之已經入侵了她的生活,她的周圍都有他的影子存在。比方說她的閨閣中,牆上掛的畫是他親手畫的,她最喜歡的茶是他送的,甚至她箱籠中有些昂貴的裳服也有他送的。出了門,鳳凰城的人見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哦,這就是王九郎極為看重的阿若啊——」。
就像此刻,她看著天上懸掛的月亮,好像也漸漸幻化成了王九郎的笑臉。
她低下頭,苦笑了一聲。
這個無賴,即便離開了鳳凰城,也無時不刻的侵蝕著她的生活。
「影一。」她朝黑暗中喊了一聲,王九郎臨走之前留給她半數羽衛,被她委婉推櫃之後,堅持留下十個。這影一是這十個羽衛的頭領。
「在。」她還沒看清他從哪裡出來,影一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低著頭右手放在左胸口。對於這個女子,影一是打從心裡尊敬。不僅是佩服她敢隻身闖胡人大營的勇氣,更是因為王九郎將她看成眼珠子一樣的護著。那位無視規矩禮法的主子,說不定哪天會直接聘了這位做當家主母,那她以後可就是自己的主子。當然,在他們眼中,這位雖然有救主子之功,想要成為九郎嫡妻,還是差些火候的。對此,影一竟然有些隱隱期待。總覺得這位,應該還會再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情來。
呃,驚世駭俗或許用的不妥當。但是,羽衛們一致認為,眼前這位少女定然還會做出一些令人震驚的事兒來,讓她的嫡妻之位勝券在握。
如果鄭若知道這些羽衛們在心底的期盼,暗地裡的賭約,肯定會苦笑不已。
「影一,我想知道謝婉瑩最近的動向,可否?」羽衛的高傲,在峙陽城她就見識過,不知道讓他們去做這些有些陰暗的事兒來,會不會排斥?
「喏。」出乎她的意料,影一領了命就離開了。
這讓她肚中一大把說辭沒了用武之地。等影一離開之後,她端起薄如蟬翼的茶杯,淺淺飲了一口茶,暗歎著王九郎的手藝高超。
今日李贇來府中說了謝婉瑩之事之後,她心中總有些不安。回來之後,她也聽說了,王九郎對那日所有參與賞花宴的小姑子家族施以高壓,讓那些小姑子們不得不送到別莊或是草草嫁人,以平息王九郎的怒火。聽說謝婉瑩也因為「病了」送到佛堂清修。
可李贇今日所說,似乎對謝婉瑩極為熟悉,語氣中那種不屑毫不掩飾,似乎她對他做了什麼不堪之事一般。李贇此人骨子裡其實傲的很,他話語中毫不掩飾的厭惡,不可能只是因為自己當日說了謝婉瑩幾句壞話所致。
倘若李贇心儀謝婉瑩,那麼幾日之後兩人的婚禮,自己當然誠心祝福。可他如此厭惡她,日後兩人在一起恐怕不會幸福。更不要提,上一世的時候,此女給他戴了許多綠油油的帽子了。
此女,並不是李贇的良人。
而且,謝婉瑩陷害自己那麼多次,如果兩人真的成了親,自己不可能再為李贇謀事。胡人之亂馬上就要到來,她還希望托庇於他,私心來說,她也不希望他們成親。
事實上,鄭若還不知道。就在上一世的時候,她自殺沒多久之後,李贇得知謝婉瑩背著他與多名男子有染,有些更是他的肱骨之臣。一怒之下,他大開殺戒,不僅謝婉瑩被他一掌擊斃,就連她所生的孩子也一併被處死,朝中的臣子們不管有沒有和謝婉瑩有染的,但凡和謝婉瑩說過幾句話的,都被他悉數殺死。一殿之臣,半數被他殺光。國之根本動搖,周圍強國趁虛而入,險些滅國。
……
……
月色如霜鋪滿大地,也靜靜的流淌在少女身上。手中捧著茶杯,她凝視著天上的彎月。細細梳理著上一世發生過的事情,再一次確定了幾天之後就是李贇和謝婉瑩的婚期。雖然,今日他已經說過不日就要回峙陽城,看著似乎兩人親事並不會成,但是命運之手如此強大,強大到讓她吃了好幾次暗虧,心有惴惴。
同時,她又想到自己墜崖時的那個問題。自己如果真要在這亂世中活的滋潤,不再像上一次一樣任人欺負,隨意被那些所謂的貴人取了性命,就必須擁有一些不敢讓那些人動自己的勢力和實力。
如今的鳳凰城對自己敬畏有加,那是看在王縉之的面上。如今王縉之一走,歸期不定,這些人的敬畏還會持續多久?
上一世自己以為扶持夫君,自己就會榮華富貴,以為依附著男子自己就會富貴一生。可是到頭來,自己卻成了石越通往高官厚祿的墊腳石。
她明白了,想要獲得別人的尊重,靠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錢財如今自己並不缺,可是沒有實力保護這些錢財,自己在那些權貴眼中一樣是羔羊,而且還是肥碩無比的羔羊,會引來更多的狼環伺。
她歎了一聲,如果自己滎陽鄭氏就好了,那樣的自己誰敢動?
在她胡思亂想間,影一回來了。
「女郎,明日謝府要宴請李將軍。聽說是為了答謝將軍護送謝婉瑩回府。」
「答謝送謝婉瑩回府?謝婉瑩不是在佛堂清修嗎?」
「聽說在佛堂時被賊人擄了去,多虧將軍仗義相救才倖免於難。」
「這事有多少人得知?」
「謝府家主並未隱瞞,而且依屬下看來,似乎他似乎想宣揚的整個天下都知道。」
鄭若疑惑,按理說,自己小姑子被賊人擄去這樣的事兒應該盡力遮掩才是,何況還是謝府這樣的大家族?為何會大肆宣揚呢?難道想以此迫使李贇娶謝婉瑩?那謝府家主可就打錯算盤了,李贇此人極傲,他這樣做只會適得其反,令李贇更加討厭謝婉瑩。可惜,他現在根基不穩,這樣宴,他還不得不去。
「明日謝府夜宴只是請了李大哥嗎?」
「倒不是,城中有些臉面的家族都在受邀之列。」
鄭若咬著下唇,緩緩起身在地板上來回走動。她似乎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可是想不通謝府究竟要對李贇做什麼。他們到底會做什麼來逼李贇就範?
停下腳步,她讓影一在原地等著,自己回了閨房,翻出了那個百寶箱。
這個箱子,已經被她打開了兩層,第一層是金磚,除了給了許一和柳絮兩塊,其餘都被李贇搶了去;第二層,放著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三層,她因為好奇也打開過,裡面放了兩個瓷瓶,一個寫著「解毒丹」,一個寫著「害人丸」,言簡意賅,一看就懂。
上一世,石越投效的石虎,是胡人。荒淫無比,有時石越也會回來說起,石虎喜歡用些藥力助興。
謝府是士族大家毫無疑問,想來也不會讓自己嫡女做出這種下作之事。可,李贇如此孤傲,如果謝府一心想要綁住李贇,難免不會用些極端手段。
有備而無患。
她倒出一粒解毒丹走到外面遞給影一,「明日你就悄悄跟著李將軍,伺機將此丸放進他的酒水中讓他服下。」
影一聞到手中丹藥有股淡淡的清香,明白是好東西,點了點頭收了起來。見鄭若沒有了別的交待,便告辭離開。
鄭若又細細想了一遍,覺得事情沒有遺漏,才在柳絮的催促之下躺下歇息。
黑暗中,在一個沒人的角落裡,一隻鷹振翅高飛。
……
……
夜半時分,在一處小鎮的客棧中,一陣撲楞楞的響動從空中傳來,原本淺眠的王縉之推開了木門走到庭院中,手臂一伸,原本停在屋頂上鷹見了他,俯衝而下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取下了套子鷹腳上的銅管,從裡面取出一張極薄的絹,徐徐展開,看了看。俊秀的眉皺了起來,有些不悅。隨意又有些無奈,有些寵溺的喃喃道,「唉……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妮子。既然你這麼討厭謝婉瑩,那就換個法子吧。我不在鳳凰城,也不能讓李贇那小子呆在你的身邊。至於謝府……」他頓了頓,看著天上月亮,自言自語的說道,「三郎,非是我不幫你……日後留你一脈便是……」說完,他回了屋,取出絹,磨墨寫字,又將絹放在鷹腳上的銅管裡,手一揚,鷹又疾飛而去。
「十個羽衛還是少了些啊……」王縉之站在庭院中靜靜的看著天上月亮,想著那個妮子不睡覺,為著別人的事兒籌謀劃策,心中有些不舒服。真想此刻就出現在面前,狠狠的揍她屁股一頓。
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他回神的時候,人已經騎了赤兔馬往回疾奔了。頓時,黑暗中嗖嗖嗖的飛出幾條人影,一路尾隨。
鄭若睡得迷迷糊糊,夢中浮浮沉沉,好似在雲端,又好似在水中。重生時,那種溺水沒頂的恐懼之感猛然襲來,嚇的她刷的睜開了雙眼。四周漆黑一片,這個並不奇怪,睡覺的時候,她不喜歡留燈。可是,為什麼兩旁會黑影重重而且急速往後退去,身下為何會傳來顛簸之感?
一驚之下,身子猛然繃直。如果她沒有猜錯,此刻的她是在馬上?
「別動。」聲音清越低啞,帶了些華麗的質感。關鍵是十分熟悉。
「還在夢中嗎?」鄭若低喃,怎麼會聽到王縉之的聲音,她有這麼想他嗎?她咬了下手指,刺痛立即襲上大腦,讓她痛呼出聲。
「呵呵呵——」頭頂傳來一陣低笑聲,身子卻被人緊了緊,身上的大氅也被裹得緊了些,感受不到任何寒風。
不是做夢!那個無賴就在她身後!
「你要帶我去哪?」
雖是春天了,夜風吹來還是有些寒冷,鄭若身子往後縮了縮。
王縉之一掀自己的大氅,將她整個人包裹住。
「劫了你,做壓寨夫人!」他打趣道。
鄭若並不當真。此人對她是有些無賴,但是骨子裡也是高傲的很,不屑做那些雞鳴狗盜之事。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是她一點兒都不擔心。
見她十分柔順的在自己懷裡,方纔那種鬱悶之感消失了不少。雙腿夾緊馬腹,馬兒又跑的快了許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天際隱約發白的時候,王縉之終於勒住韁繩,讓赤兔馬停了下來。翻身下馬,一把將馬背上的鄭若抱了下來。
鄭若活動了有些僵硬的身子,往四週一看,隱約覺得有些熟悉。
王縉之自然的牽起了她的手,往前走去。在一塊石台上坐了下來,不讓她坐在身邊,而是將她抱在了懷中,將她身上的大氅緊了緊,又把自己身上的大氅將兩人一起裹了起來。
「這裡是玄蜂崖。當初司馬玉兒丟你下去的地方……」他將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輕而緩的說道,「得知你被拋下懸崖的時候,我已經瘋了,恨不得手刃了司馬玉兒。可惜,她被族叔連夜帶走了。沒能替你報仇,我心有歉疚。阿若,你知道嗎,知道你出事了,我恨不得替你代過……阿若,那刻我明白了,這世上誰沒了都可以,唯獨不能沒有你。沒了你,我會瘋狂,生不如死。所以,阿若,你要等我,等我回來娶你。」
幾近呢喃的聲音,在鄭若耳邊傳來,她不由得縮了縮身子。發頂上忽然落下一吻,她清晰的聽見,「阿若……我愛你……」
就在這時,前方懸崖處,忽然光芒萬丈,一輪紅日不知何時爬出了山谷,露出了半個臉兒笑瞇瞇的看著相依相偎的兩人。不遠處,層層疊疊的雲海托著太陽,流轉著七彩霞光,絢麗無比。
如此美麗,鄭若忽然落下了淚。還未到腮邊,就被王縉之用舌輕輕舔了去。
「阿若,我定不會負你。生生世世不負你。」
鄭若身子在她懷中僵住,臉被他用雙手捧住,櫻唇上一片溫涼,片刻就被含住。
她猶豫著。
被重重包裹著心忽然破了一個口子,一股熱流從裡面汩汩而出,傳至四肢百骸。
「九郎……」
「卿卿……」王縉之呢喃一聲,舌,趁機滑進了她的檀口中。
一如他想的清甜。
他的阿若。
他的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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