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六月下旬,淮江大學校園裡,一股躁動、傷感、興奮和曖昧的複雜情緒便在畢業生中蔓延開來。這個時候,學校周邊的小酒館、小麵館還有街邊排擋的生意都會變得特別火爆。時間到了1993年,這種離愁別緒變得更加強烈,在原本就複雜的情感之外,又多了幾絲彷徨和不安。
這是一個變革初起的年代。就在一個多月前的5月10日,北京市政府正式宣佈取消糧票,這種自1955年開始流通將近四十年的購糧憑證從此退出了歷史舞台。也是這一年,淮江大學的畢業生在計劃分配的基礎上,有了雙向選擇的自由。淮州市中心的省體育館,一個月之內已經接連舉辦了三場大學畢業生專場招聘會。
三場招聘會,盧向東場場不落,卻連一份留在省城的合同都未能簽下。
四年大學生活,除了大一那年匆匆而來又匆匆而逝的初戀,盧向東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賺錢上。最後三年,他沒再向家裡伸手要一分錢,並且攢下了一筆在當時可以算作不菲的積蓄。
上帝是公平的,他為你打開一扇窗的同時也會關閉另一扇窗。盧向東錢是賺到了,但各科成績卻一落千丈。幸好現在還是六十分萬歲的年代,他也勉強拿到了畢業證書和學位。不過,因為成績靠後,學校的指令性計劃肯定輪不到他,招聘會的用人單位也看不上他的成績單,他只有等待返家之後參加當地人事局的二次分配。
應聘不果,又沒有明顯的分配去向,盧向東索性放下心思,開始轉戰於一個又一個的酒場。畢業前的聚會,醉酒是主旋律,盧向東也不例外。昨天晚上他又一次喝得昏天黑地,怎麼回到寢室的都不知道。
「咚咚咚」,寢捨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禮貌而有節奏,將盧向東從沉睡中驚醒。
盧向東費力地睜開眼睛,四周空蕩蕩的,室友們都已各奔東西,他應該是寢室裡最後一個離開校園的人。
「誰啊?等等。」盧向東從床上坐起來,使勁按了按太陽穴。
一個清脆的女聲透過門縫傳了進來:「盧大哥,是我。鄭冬梅。」
「鄭冬梅?不是放假了嗎?怎麼沒回家。」盧向東拉開門,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屋內,「進來吧,就是亂了點。」
其實不是亂了點,而是非常亂,就像打了敗仗的軍隊倉皇逃離,滿地扔得都是廢紙、煙頭、空啤酒瓶,另外還有幾雙臭襪子,簡直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盧大哥,我到樓下等你。我,我請你喝酸奶。」紮著馬尾的文靜女孩把頭伸進來看了一眼又趕緊縮了回去,說話時竟帶著幾分害羞。
盧向東的腦子一時有點短路,這丫頭,神神叨叨的,難道想向我表白什麼?
去年傳出畢業生可以雙向選擇的消息以後,盧向東就敏銳地感覺到一個商機。他斥資七千多元買了一台286電腦和一台針式打印機,又按每月兩百元的價格在學校對面租間小門臉,開了家專門幫同學打印自薦材料的文印社,生意一時十分火爆。只是忙得熱鬧,賺錢卻也有限。五個多月下來,除去各項開支,淨掙四千多元,沒能收回投資。
鄭冬梅是計算機系的二年級學生,熟悉五筆字型和wps文字排版系統,是盧向東聘用的店員。女孩來自淮江省北部的偏僻山區,家境比同樣出身農村的盧向東還要困難得多。盧向東對她比較照顧,每月開三百元的工資,這個水平在當時已經超過許多普通工人的薪水了。
宿舍樓的西邊是一條寬闊的林蔭道,道路兩旁一棵棵高大的法國梧桐伸出茂密的枝葉,遮住了夏日的艷陽,給樹下的人們帶來一絲涼爽。每隔一段路,梧桐樹下就會出現一張長條石凳,往常這裡總是被一對對情侶佔據著,因此這條路又被學子們戲稱為情侶路。現在放暑假了,情侶路上已經不見幾個人影,長條石凳也空閒下來。
離宿舍樓不遠處的一條石凳上,鄭冬梅用力揮舞著細嫩的手臂,身邊果真放著兩瓶酸奶。學校附近乳業公司出品的酸奶,五毛錢一瓶,便宜、新鮮、富有營養,是囊中羞澀的大學生們最喜歡的休閒食品。盧向東倒也不客氣,拿起一瓶就喝。一股涼涼的、酸酸的熟悉感覺迅速傳遍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將殘留的宿醉驅散得無影無蹤。
「謝謝啊。」一口氣喝掉大半瓶,盧向東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酸奶,打了個招呼,說道,「其實畢業班的宿舍都這樣,多呆一會也就習慣了,沒必要跑到下面來的。」
鄭冬梅俏臉微微一紅,囁嚅道:「你沒穿衣服,我怎麼進去。」
難怪覺得這丫頭有些害羞,原來是看見他只穿了條三角短褲,甚至還有晨勃的窘態,可笑他居然還自作多情。
「其實我穿了的。」盧向東徒勞地解釋了一句,趕緊岔開話題,「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鄭冬梅輕輕咬了咬嘴唇,非常認真地說道:「盧大哥,我想找你商量件事。有些為難,如果你不想答應,也不要笑話我,就當我從來沒提起過。好不好?」
「沒問題,咱們是什麼關係。」最近在畢業前的大小聚會上,這句話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面對美女的請求,盧向東幾乎是張口就來。
這話在兄弟之間說說無所謂,對一個女孩這樣說就顯得有點曖昧,鄭冬梅的臉更了紅。她和盧向東之間明明什麼關係也沒有,要有那也只是老闆和夥計的關係。今天來找盧向東,鄭冬梅猶豫了很久才下定這個決心,此時話已出口,不容退縮。她一狠心,厚著臉道:「盧大哥,能不能把你的電腦和打印機借我用一段時間,租也行。」
當時一個普通工人的月薪只有兩百多元,電腦加打印機抵得上兩年的工資,絕對算是貴重物品。更重要的是,盧向東馬上就要返回家鄉,以後再和鄭冬梅見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個要求不僅唐突,而且過分。
盧向東遲疑了一下,皺眉道:「給我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