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5年一月初三。
攜怒而來的項羽連屠三城,三十四萬大軍直抵咸陽。才繼位五天的秦王博自縛雙手,帶著朝中的文武大臣離城十里跪迎項羽。
也是那一天,關中的冬日迎來了第一場雪。雪花飄落了不過一個時辰,墜落到地上隨即消融無聲。咸陽城郊的馳道上,早已濕滑不堪。公子博身穿一襲白衣,神情落寞的跪在泥濘裡。身後的數百大臣也一個個跪在秦王博身後,年邁的御史大夫因為染了風寒不停在泥地裡咳嗽。
他們不知道跪了多久,前方灰濛濛的霧靄之中終於傳來馬蹄之聲。項羽的先鋒虞子期帶著八百騎兵率先趕到,騎兵們囂張的策馬從馳道上奔過,驚起了一地的大臣和泥濘。御史大夫驚惶的被人拽開,那張數不盡滄桑的老臉沾了很多泥巴。
虞子期囂張的仰頭大笑,他回頭看了看那群縮在泥水裡顫顫發抖的人們,心中充滿了不屑與蔑視。那群被濺了一身泥濘的懦夫是不值得他這樣的勇士多看的,於是虞子期揚鞭厲喝,八百騎勢頭不減的朝咸陽奔去。——聽說如今劉邦手下的一員小將已經接管了咸陽城,介時必然是暢通無阻!
秦王博木然的任囂張奔馳的騎士將泥水踐踏在他身上,當所有的大臣都驚慌失措的站立躲避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孤單的跪著。他那稚嫩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灰敗與苦澀,他並不恨這些囂張的騎士和項羽的大軍,他恨的是身後這群膽小懦弱的臣子!
就是這群膽小鬼,害死了子嬰叔父(他不知道子嬰沒死),害死了駐守三關的將士,也即將害死整個贏氏一族!這些所謂的世家豪族,在秦國這片天即將崩塌的時候,不僅沒有站起來一起支撐,反而還落井下石!如果可能,他恨不得將這些亂臣賊子全部殺光!
秦王博全身都是泥濘,頭上臉上身上全部都是!他低著頭,雙手貼著冰冷的地面,無聲的抽泣著,默默的等待著。
身畔的騎兵過了一路又一路,有楚國的、有韓國的、有魏國的、有燕國的。各色的旗幟各色的士卒用著他們腳丫踩著秦國君臣的頭臉氣勢軒昂的走進咸陽城。秦王在吃泥巴,秦臣也在吃泥巴,關中的秦民都在吃泥巴。
各種各樣的腳板,大的小的,踩著各種不同的步伐走過了踏滅秦國的天空。
項羽不愛坐車,他騎著烏雅馬橫著大鐵戟默默的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在他的身後,有著一輛八匹健馬拉著的車駕,車架的周圍佈滿了精銳的騎士。項羽看見跪倒在泥濘中的人群,於是他舉起了大鐵戟,身後的隊伍默默的停止。
御史大夫終於等來了打著上將軍旗幟的部隊,這個上了年紀的老臣子,努力的將一張老臉笑出一朵菊花,他招呼過身後的幾個隨伴的臣子,顫巍巍的帶著人朝前面的部隊跑去。他的眼盯著前方,絲毫不覺腳下泥巴賤了秦王博一臉。
御史大夫捧著玉璽,點頭哈腰的朝車架奔去。在他看來,值得用八匹健馬拉動的人也只有項羽了。秦始皇出巡的時候用了十二匹駿馬彰顯身份,身為聯軍的上將軍也會如此。
御史大夫無視了隊伍最前面的騎士,無視了重重疊疊圍在車駕旁邊的士卒。他噗通一聲跪倒,用手高舉著玉璽,拉長音調高聲唱喏:「拜見上將軍,秦大夫攜秦國玉璽前來乞降!」
項羽饒有興致的看著這秦國老臣,聽過他唱喏之後,才反應過來:「原來不是秦王,我就說秦王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老頭了呢!」
落後在項羽身後的鍾離味一臉冷笑的說道:「沒長眼的老狗!秦國朝綱如此之亂,難怪會滅!」
「君不君,臣不臣。都是一群死狗罷!」項羽瞇著眼摸著他的短髯道。
御史大夫頭掌貼地,一直默默的等待。過了好半天,車駕裡面才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接著是一連串的咳嗽,車簾拉開後,伸出一個花白的老人頭,車中老人朝御史大夫說道:「咳!咳!老夫不是上將軍,大夫恐怕認錯人了。上將軍不是在隊伍的最前頭嗎?怎麼大夫沒看見?」
御史大夫長大了嘴巴,一臉的不可置信。直到車駕中的那人再一次咳嗽,御史大夫才滿臉冷汗的驚醒。老臉上再也憋不出一朵菊花,御史大夫一搖一晃的走到了隊伍前列。他睜大了眼睛向著前面的騎士觀望,終於他瞅見了人高馬大威武不凡的項羽。
老臣子畏懼的走到項羽身邊,顫抖中帶著猶疑的喊了一聲:「上將軍?!」
項羽不可置否的冷哼一聲,老大夫的心才落了地,心中最害怕的情況並未出現。項羽目視老大夫,朝他質問道:「秦王死了嗎?竟讓你這種老狗前來見吾!速去將秦王叫來!」
老大夫一頭是汗的撅著屁股回跑,他心中此時恨不得抽上自己兩個巴掌,心中暗罵自己做了蠢事!
秦王博被老大夫半拖半拉的拽到了項羽面前,項羽冷冷的看著這個渾身囉嗦,一身泥漿面色被凍得發紫的年輕秦王,他的眼裡忍不住流露出一抹失望和不屑,口子冷哼道:「黃口小兒,不值一提!」
秦王博聞言更是囉嗦,他感覺到好冷好冷。自己面前這人好高好大!這個渾身上下充斥著煞氣的男人就是覆滅秦國的元兇?在這人面前,秦王博甚至連抬頭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項羽瞅了秦王一眼,就不想瞅第二眼。他偏頭對鍾離味道:「讓人把他們全部捆了,全部押解到咸陽!」
鍾離味抱拳應喏,御史大夫頓時急了,張口大叫道:「上將軍,您不能這樣啊?當初您不是答應我們,不傷害我們的性命嗎?」
項羽雙眉一翹,眸子裡寒光點點,御史大夫被這核人的目光一嚇,頓時全身發冷不敢在言。項羽提起韁繩,臨走是冷哼道:「秦狗安想乞命?」
說罷,烏雅馬長嘶一聲,隨即跑開。御史大夫渾身酸軟的癱坐在地上,一張老臉全是灰白之色,他口子不停的喃喃道:「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鍾離味招呼著身後的士卒,手指前面的君臣,大聲道:「全部綁了!」
安坐在車駕上的范增忍不住冷哼道:「螻蟻安敢偷生?如果是那贏子嬰,說不定上將軍還真有可能放了他們!」
車駕的後面跪坐著一個青衣士子,士子臉上一臉微笑的說道:「心中如無幻想,又怎麼會做出如此愚昧的舉動?這群人使得秦**隊在三邊潰敗,卻想不到,到頭來害的終究是自己。」
范增瞥了瞥士子,心中似想到了什麼,謂道:「害人終究害己,自古以來不外如是。不過那贏子嬰尚無音訊,始終是心腹大患。這人不同於面前的這些跟豬狗一般的愚人,必須徹底誅之!此人不除,不論是上將軍還是你我,都別想睡得踏實!」
青衣士子點頭道:「陳平知道,不過那贏子嬰自從潼關敗逃之後,就一直音訊全無。如今也不知道藏匿在什麼地方!」
范增目視陳平,朝他問道:「那依你所見,贏子嬰會往何處逃匿?」
陳平沉思了片刻,說道:「依在下愚見,贏子嬰如今所能走的只有兩條路。一是逃出關中,前往他國藏匿。不過如此一來,他便終身難以翻身再起。縱然逃得了性命,以後也對天下的大事再無威脅。二是向西逃命,前往隴西之地。只要他還在關中未死的消息傳開,那關中的百姓就永遠不會屈服,他就還有轉頭再來的希望!」
范增點頭道:「那依你所看,贏子嬰是逃出關中還是去隴西?」
陳平道:「縱觀贏子嬰登基以來的行徑,不難看出此人心懷天下,決不甘輕易言敗的為人,說實話,此人稱得上『人傑』二字!不出所料的話,贏子嬰必然是潛逃到了隴西。」
范增捋鬚一笑道:「你這話說得不假,贏子嬰此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必然不甘就此罷手。不過他逃亡隴西又有何用呢?到時候大軍所向,各地跪伏。如此行徑也不過是得一時性命作苟延殘喘罷了!照我看,人傑之詞他還不配擁有!」
陳平埋頭稱道:「軍師所言有理,當今天下,能稱為人傑的也唯有上將軍了。」
范增聽後卻忍不住搖頭道:「你這話又不對了,按照老夫看來,天底下還有一人也可稱為人傑!」
陳平心中一動,詳裝震驚道:「額?竟然還有一人?敢煩軍師大人賜教!」
范增將眼一瞇,捋鬚道:「武安君劉邦,亦是人傑!」
陳平臉色一變,盯著車頂乾笑兩聲:「武安君雖然能幹,又如何能與上將軍相比!大人多慮了!」
范增雙眼幽幽的盯著陳平,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可在我看來,有些人心中未嘗沒有拿武安君和上將軍相比之心!」
陳平額頭見汗,沙啞著嗓子說道:「武安君領軍堯關,被贏子嬰殺得大敗,上將軍揮軍函谷,贏子嬰抱頭鼠竄。由此不難看出,上將軍勝武安君多矣!」
范增打了一個哈哈,點頭笑道:「要是天下人都想陳平你這麼明白就好了!」
陳平連道不敢。范增又道:「咸陽一行,我向上將軍親自舉薦你前往,就是認定你有大智!兩日言談,更讓老夫對你的學問佩服不已!陳平吶!你只要忠心為上將軍辦事,老夫是不會虧待你的!」
陳平點頭跪地,說道:「為上將軍辦事,乃陳平所願也!不敢奢求太多!」
范增連忙扶起陳平,一臉喜笑道:「如今你雖官微,他日必不至此!」
二人又談了一會閒話,陳平這才向范增告辭。等他離開了車駕,這才擦汗暗恨道:「有范增這個老匹夫在,什麼時候才有我出頭的日子?今天這個老匹夫出言試探,是不是已經起了疑心?唉!我陳平莫非就此被老匹夫算計到死麼?終有一日,終有一日——」
陳平捏了捏拳頭,隨即又洩氣鬆開。這范增老奸巨猾,實在是不好共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