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月過中天,月光皎潔如雪,夜風徐徐,暑熱消退,浸浸地有股寒意。
幾乎是被廢棄的舊地,人跡罕至,只有草蟲的鳴叫此起彼伏,也平添一股寂寥。
綠樹茂密,於風裡枝葉搖動,簌簌發聲。簷角獸頭,默然蹲著,無聲地見證從過去到現在所發生的一切。
曾有人在此處黯然傷神,淚落成灰,如今風水輪轉,角色變換。
「范憫……昔日將你玩弄在手心中的男人,如今跪在跟前,你若有知,會是何種感覺?」
鳳涅邁步往前,微微閉上雙目,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平靜地熄了,又緩緩地湧動。
腦中一昏,眼前變得模糊,腳下不知踩到什麼,鳳涅停步,抬手往旁邊撐去。
一隻手扶過來,及時地握住她的手臂:「娘娘……」
鳳涅轉頭,眼前有些朦朧。
月光下子規的臉,有些神情不祥,只有眸子裡透著的關心尚很清楚。
鳳涅笑了笑:「你心裡在想什麼?」
子規一怔。
鳳涅道:「剛才的話,都聽到了吧,此刻,子規你的心底,在想什麼?」
子規無法面對皇后的雙眼,分明是嬌弱少女之軀,而面前這雙眼睛裡,卻有一份令人無法直視的悲涼。
「奴婢,」他警醒過來,急忙垂了頭,「奴婢只是……更、更為敬服……娘娘。」
艱難地說著,卻不知說什麼才是對的,也不知說什麼才能將他的心情表述一二,只能遲疑著:「奴婢……」
忽然之間身子一震,目光一動,卻見是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皇后柔軟的手,牢牢地握緊他的手。
子規愕然。
「娘娘……」他的聲音,從喉嚨裡滾出來,夜風裡,釀就酸酸澀澀地。
子規的頭垂得更低。
「我當初,好像是很愛他的,」鳳涅張了張嘴,終於說出來。
心裡好像有個聲音,叫囂著想要傾訴。
緊緊地握著子規的手,目光從天空那輪明月,轉到他的臉上:「你知道嗎,冷宮那夜,當看到他從門口進來……」
卻又嘎然而止。
子規垂頭聽著,鳳涅目光閃爍,終於喚道:「子規。」
子規道:「奴婢在。」
鳳涅道:「太天真了,被嫌棄被欺負,那是不好的,對麼?」
子規無法置評。
鳳涅卻蹙著眉,喃喃道:「我現在這樣,跟以前相比,是不是更好了?」
子規想說,卻又仍舊沉默。
鳳涅終於看向他:「可是這樣的我,你不喜歡是不是?」
子規肩頭一震,急忙將手抽出來,後腿一步,單膝跪地:「娘娘!」
鳳涅卻上前一步,逼問一般看著他:「變成會玩弄心機的女人,對你來說,很可怕是麼?」
子規用力搖頭:「娘娘……」
鳳涅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子規,半晌,卻又笑道:「今晚上是怎麼了,劉休明跪下了,你也跪下了,可見本宮真的是很讓人懼怕。」
「娘娘……」涼風裡,子規身上更冷,額上卻冒了汗。
終於開口道:「請恕奴婢斗膽,對奴婢來說,不管娘娘是過去的性情,還是如今的性情,都是奴婢該敬畏的主子。對奴婢來說,主子如天,做什麼都是對的。」
「嗯……?」鳳涅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淡笑的疑問,又似是在沉吟。
子規跪在地上未曾抬頭,自然看不清皇后的神情,雙眸只能死死地盯著地面,從地面逐漸地移到面前的玉足,在裙裾之下若隱若現。
忽然之間,本來離地還有幾寸的裙擺著了地,子規還未來得及反應究竟發生何事,就見那重重疊疊地裙裾如蓮花般曳地。
他的眼睛一眨,不由自主地抬頭,卻望見正在眼前地皇后的雙眼,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原來她竟然蹲了下來。
四目相對,子規驚了一驚,而後又急忙低下頭去,喃喃道:「娘娘……」
鳳涅蹲在子規跟前,雙手抱著膝,歪頭凝望著他,輕聲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她好奇相問的神情,是一份如昔的天真無邪。
子規定定道:「是!奴婢……不敢欺瞞娘娘。」
「可是……」鳳涅笑道,聲音更低,「一個人的頭頂,只能有一片天啊……」
子規雙眉一蹙,身體像是僵住了一動也不能動,卻聽得那人又笑道:「總覺得你……」
子規屏息聽著,整個人徹底僵了,心中似乎隱隱知道她將會說什麼。
鳳涅卻忽然又道:「算啦……你對我好,比什麼都強。」
她伸出手來,在子規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如安撫,如肯定。
子規卻仍舊不能動,鳳涅道:「起來吧,本宮的腿有些麻了,該回去歇息了……」
子規起身,有些鬆一口氣,又有些悵然,吶吶道:「娘娘……」
那人卻已經邁步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張開雙臂,喃喃道:「明天還要早起,唉,想到要回去頭越發大了……」
不似是平時裡的端莊,隨意伸展的動作看似是起舞一般,幾分落寞。
儘管鳳涅心中有一萬個不願回宮,在范府的最後一日還是極快過了。
正午一過,宮內便有人來,備了鳳駕迎接娘娘回宮,范府上下又來辭別,如此一拖,起駕回宮之後,已經是黃昏時分。
鳳駕入了宮門,鳳涅便覺氣悶,一直進了鳳儀殿,才喘息片刻,便又起身換了衣裳,前往勤政殿「謝恩」。
這是鳳涅頭一次瞻仰朱玄澹「工作」的地方,殿門口上禁衛同太監們層層恭候,小太監見了禮,便進內通報。
片刻,大太監季海帶著一臉笑出來:「娘娘大好,奴婢給您請安了。」
鳳涅道:「公公辛苦了,陛下可在?」
季海哈著腰,一臉誠摯:「回娘娘,陛下在呢,不過還有幾個內閣的大人也在裡頭議事。」
鳳涅點頭:「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議了很長時候了麼?」
季海皺眉道:「可不是麼?半個多時辰了,本來萬歲爺還想著去娘娘宮裡頭呢,不過……瞧那樣,好像還得再過一陣子。」
鳳涅「啊」了聲:「國事要緊,陛下專心是好事,不然本宮待會兒再來吧。」
鳳涅正要轉身,卻見那本來關著的勤政殿門扇打開,裡頭魚貫走了幾個大臣出來。
季海一看,笑道:「娘娘真好福氣,剛一來這就議完了!」
鳳涅也淡淡一笑,站住了腳。
兩人這一對話的瞬間,鳳涅抬眸,正對上數道不善的目光。
面前,幾個大臣分兩側站著,倒是涇渭分明。
左手邊兒上的,乃是個中年人,看似同范汝慎年紀相仿,身邊跟著個鋒芒外露的青年,卻正是戶部尚書姬遙同刑部尚書司逸瀾。
右手邊上,是個容貌甚是俊美的青年,身邊跟著兩個中年男子,一個身形微胖,臉兒圓圓,一個帶兩點鼠鬚,目光靈活。
這三人,卻正是范汝慎一黨的,分別是范汝慎的女婿吏部尚書顏貞靜,禮部尚書鄭崇,同兵部尚書崔競。
顏貞靜一黨見了鳳涅,便恭敬行禮,道:「臣等見過娘娘。」
鳳涅見顏貞靜生得順眼,他身邊兩個也各有特色,便一笑:「眾位免禮。」
另一邊上,姬遙同司逸瀾兩人對視一眼,各露出不屑之色,然而禮不可費,便也上前行禮:「見過娘娘千歲。」
鳳涅同樣淡淡然應對,兩部大臣各行禮罷了,候著鳳涅入內,才各自又邁步而行。
勤政殿的門扇將要關上之時,鳳涅聽到一個聲音道:「這兩日娘娘省親,顏大人怎麼沒去湊個熱鬧?」
乃是一個嘲諷的語氣,聽聲音是刑部尚書司逸瀾。
卻聽顏貞靜平靜道:「本官雖是相府親戚,然而內外有別,自不便前往。」
司逸瀾又道:「這可當真可惜,顏大人心裡怕是盼的滴血呢吧。」
顏貞靜道:「司尚書言重了,本官只思盡忠盡孝盡我本分,不知何為『盼的滴血』……還請司大人指教一二。」
「你!」卻是司逸瀾帶怒的聲。
門扇緊緊掩上,鳳涅便只聽到此,心中笑想:這位司逸瀾就是范夫人說過的,因為刑部無法為范家打死人之事定罪而氣病了的那個,如今一照面,果真是「朝氣蓬勃」。
只不過,想要跟范家鬥,目前來看,光是一個范府女婿顏貞靜,就夠他對付的了。
雖然只是見了這面兒,鳳涅卻也看得出,顏貞靜乃是個內有乾坤腹帶黑水兒的,不然的話,又怎會得范汝慎青眼,連崔競同鄭崇都雙雙聽他的。
何況從他對答司逸瀾的挑釁之詞亦能看出來,此人絕對是面不改色卻能將人玩死的角色。
正心裡頭想了一番,卻聽有人道:「大熱的天,你又何必特意走這一遭?」
鳳涅聞言,急忙收斂心神,打起精神來,上前款款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朱玄澹起身,負手邁步而下,走到鳳涅身邊,將她扶了起來:「都說不必特意走一遭,你倒是越發拘禮了,怎麼,回了范府一趟,又同朕生分了不成。」
這話說的溫柔之極,跟在鳳涅身邊的季海一聽,鬼主意即刻冒出來,一揮手,眾宮女太監,連同陪同鳳涅的康嬤嬤各自「退後三尺」。
鳳涅見朱玄澹如此「情熱」,便只好跟著一笑,做感恩狀:「陛下說哪裡話……只是禮不可費,何況臣妾是真心想要叩謝陛下天恩,准許臣妾回府省親的。」
朱玄澹挽著她的手,將她往前帶了幾步:「若是回府一趟能讓皇后開顏,那朕的心意才算是盡到了。」
鳳涅覺得這皇帝越來越像是嘴裡抹了蜜,堪稱「調~情聖手」,然而他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不安。
只好仍舊做含羞賢良地笑,朱玄澹卻上上下下打量她:「皇后來回一趟,累了吧?」
鳳涅搖頭:「並不累,倒是陛下,忙於政務,怕是累了……」
順勢正要說「臣妾不便打擾」之類的話來逃之夭夭,卻不妨他的手從肩頭自發地移到她的腰間,略微用了用力,道:「朕做那些事,已經是習慣了的……不過有皇后關心,朕……也甚是心喜。」
腰上癢癢地,又有些發熱,鳳涅提防著,一邊正在消化朱玄澹的話,卻不料斯人已經將她一抱。
鳳涅騰身而起,忍著驚叫,只覺兩人身子一貼,他卻又將她放開。——竟讓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那張放著奏折的龍案上。
鳳涅心中噗通亂跳,低聲呼道:「陛下!」三分假七分真地扭頭四看,見旁邊一側堆著的折子,因為被她一撞,倒了幾本,胡亂疊著,露出很端正的墨跡小字。
朱玄澹手臂貼在鳳涅身側,手掌順勢按在桌子上,乃是個弓身湊近的姿態,雙眸望著鳳涅:「朕怎麼覺得……皇后去了一趟范府,有些……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為啥,感覺某只一出來,氣氛就會變得邪惡……=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