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直在明面兒上做著各種安排,這些安排又隱藏在每日繁雜的各種朝堂政事之中,因此,其間隱藏的皇帝最隱晦的心思,除了幾個深知內情的人,滿朝大臣卻是無人深知。
老皇帝在宮中教養著曾孫,引導著孫子,看護著兒子,就這樣走到了康熙六十一年。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老皇帝的身體真的衰敗了,無論玉兒如何為他進補,皇帝仍一日日衰老下去,吃下的便是靈米,也只如填了一個無底的洞窟,絲毫作用未起。皇帝的意志雖然強大,可他的那幅皮囊卻是留不住太多生氣了。
玉兒不知道天天見皇帝的四阿哥是如何悲傷悲痛的,總之,她每次進宮後,總是會在回府的路上潸然淚下,這個老人,他是皇帝,可他卻也是一個慈父,更是一個可敬的長輩,看著他就這樣一日日走向死亡,她卻無能為力,便是連延壽丹也無用,她又如何能不悲傷。她遺憾於不曾在幼年時便讓壯年的皇帝服下延壽丹,可是,她也明白,那時的她不敢、不能、更不會冒險,那時拿出延壽丹,便如小兒抱金磚過鬧市,只是找死,不只她自己,便連她的家族也不能倖免,必將被帶累,如此,她怎可能輕舉妄動。只是,現在想起皇帝多年或明或暗的保護,對皇帝有了更深感情的她卻不可抑止地這樣想著——壯年的皇帝服下延壽丹,會如何?
好在,這些年,她已做了她所有能做的,盡了全力對老皇帝好了,因此,在心裡,她只是遺憾,而非愧悔自責。
皇帝的身體,如同一個渾身是洞的篩子,往外漏著,漏著,最終,會連他最後的一絲生命力也會漏掉。
看著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增加生氣的皇帝,玉兒再一次對生命產生了敬畏。
皇帝,有著這個華夏民族所有老人共同的願望,離世時,他希望兒子們都在身旁,因此,臨近那個已知的時間時,皇帝著人傳昭十四阿哥回京。
四阿哥仍然每日默默守在老父身畔,幫著老父處理朝政,在他疲乏時,替他揉揉腰背,在他乾渴時,為他倒一盞茶,在知道皇父時日無多的這一年多裡,四阿哥放下了所有一切外在的計較,用著最誠摯的心服侍著自己的父親,其間,未摻雜任何的一點功利,那是一個兒子最深心處對父親的繾綣不捨,孺慕眷戀。在他時日無多的老父跟前,冷面王放下了一切掩飾,如同一個幼童,那樣的依戀著他的父親。
老皇帝會用慈愛不捨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四阿哥,看著他默默地做卻從無一言宣之於口,彷彿一開口,便會有熱淚隨之而出,素來堅強的四兒子那從所未見的軟弱與無措,卻讓老皇帝蒼老的心那樣溫暖、熨貼。得到兒子這樣真切摯熱的愛戴敬慕與留戀,他想,作為一個父親,他知足了。()
康熙六十一年八月,皇帝行圍,胤禛與胤祉等皇子六人隨駕。十月,奉皇父命,胤禛率弘暉、弘升、延信、隆科多等查勘糧倉。
十一月初七日,皇帝病倒,自南苑回駐暢春園。
初九日,胤禛奉皇父命代行主持郊祀大典。
十三日,十四阿哥胤禵趕回了京,撲倒在皇帝的病榻前。
皇帝所有的兒子都跪在暢春園皇帝的寢宮內,聲聲悲泣。
皇帝鼓起最後的一點力氣,口齒不清地道:「傳位四……四阿哥……「
「皇阿瑪是說傳位給十四弟嗎?是嗎?」九阿哥大聲嚎哭:「皇阿瑪,您放心吧,兒子們會好好輔佐十四弟的。」
九阿哥的聲音很大,很響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壓蓋了皇帝後面的胤禛二字。
病榻上的皇帝目露憤怒與悲傷之色,可是,彌留之際的他,卻有心無力,只盼著自己留的後手能起作用,能讓自己這個執拗的四子少受些冤屈與世人的指責。雖早從弘歷的口中聽說過幾個兒子的違逆,此時,真正面臨時,皇帝仍有些不敢相信,這,真是他所生的兒子嗎?若不是自己早作了佈署,他們會把祖宗的基業攪至哪番田地?要毀了它嗎?
皇帝再看一眼四兒子,他曾讓四兒子早早登基,這個倔強的兒子卻死也不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讓皇父體諒身為人子的一片愛戴之情,並發誓說在皇父生前,身為人子,他胤禛絕不為帝。這個老四,死腦筋得讓人又愛又氣又憐,自己心酸之下,只能依了他的意思,以至如今給了這些個不孝子以可乘之機。不過,皇帝咬牙,那個女子,肯定能做點什麼,皇帝拿自己的生命在賭,賭那個女子的心性與為人。當然,即使賭輸,皇帝仍有自信,自己先前做出的諸多安排絕不會給四兒子的繼位帶來任何可資攻擊的把柄。
十七阿哥聽了九阿哥的嚎哭,抗聲道:「皇阿瑪明明說的是四哥。」
九阿哥轉過頭,目光凶狠地瞪著十七阿哥道:「老十七,九哥知道你和四哥親近,但你也不該故意屈解皇阿瑪的遺願,他老人家是屬意十四弟的,若不然,豈會在病中召回陣前的十四弟,這世上,比軍情更重的不是大位的傳承嗎?皇阿瑪方才明明說的是傳位給十四弟。」
十八阿哥抹著臉上恣肆的眼淚:「九哥,到底是誰在屈解阿瑪的真意?大位傳承大於軍情?九哥,你忘了,孝道大於天。」
聽著十八阿哥憤怒的指責,九阿哥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游移,可到底,心中的怨氣與理念佔了上風:「我聽著的卻是傳位給十四弟,你們誰還聽著了,我聽錯了嗎?」
九阿哥狠狠瞪著年幼的弟弟們。
三阿哥不言,五阿哥無奈,七阿哥茫然無措,八阿哥低頭傷心,九阿哥在咆哮,十阿哥看看四哥,再看看十四弟,又回頭看看他親愛的八哥九哥,卻是左右為難。
十三阿哥跪著往前移了一步:「九哥,十八弟說得沒錯,孝大於天啊,您是阿瑪所生,怎能違拗阿瑪之意。」
皇孫們跪得較遠,加之輩份所限,卻無人開口。
皇帝一直拉著四阿哥的手,風塵僕僕的十四阿哥則於不久前撲倒在皇帝榻前,因此,他二人是離得皇帝最近的,皇帝的話,自是聽得清清楚楚,十四阿哥不敢置信地看著病榻上急促喘息的皇父,聽著身後九哥的聲援,終於一咬牙:「皇阿瑪,您是要傳位給兒子嗎?兒子千里迢迢趕回京,終於趕上聽到您的遺願了,兒子必會遵從您的遺命。」
四阿哥拉著皇帝的手一緊,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
兄弟相爭!
就在皇父的病榻前。
四阿哥悲傷地看著皇父,皇帝亦目帶悲憤與遺憾之色回望四兒子,父子淚眼相望卻更惹得一旁的十四阿哥妒意狂湧,為什麼,同為阿瑪的兒子,皇阿瑪為什麼沒選自己,在自己沒日沒夜在風雪中趕回他身邊後,在自己累得精被力竭跪倒在他的病榻前時,他看的卻只是四哥;為什麼,同為一母所出,四哥就因為被身份更高的佟佳氏養過,就從小比自己更得皇父寵愛;為什麼自己努力這麼久,皇父卻視而不見,只緊緊抓著四哥的手……
與丈夫一起站在殿外的玉兒,終於忍不住了,這都是些什麼兒子呀,真真讓人氣憤不已,義憤填膺的玉兒深吸口氣,便是天命又如何,天命裡,弘暉沒了,她救回來了,天命裡,沒有雅爾哈齊,她卻與他成婚二十幾年,生下五子一女,天命,天命並非不可逆轉。
雖然,皇帝還是在命運中的同一日彌留,但是,那又如何,她至少能為皇帝多爭取幾個時辰的時間,讓他不至飲恨而崩。
義無反顧地跨進殿內,無視滿殿眾多驚詫的目光,玉兒走近了皇帝的龍榻,她要為這個愛護他的長輩做最後一件事。
九阿哥看著那個女人走進來,看著那個女人帶著一身女人不該有的堅定與凜冽慢慢步近龍榻,想起她多年學醫的九阿哥目泛恐懼之色,這個女人,不如太醫院的老太醫們從醫時間更長,可是,這個女人卻讓他預感到了最大的威脅,彷彿她有能力扭轉乾坤一般,這種感覺在看到那個女人那自信而絕決的目光之後,激得九阿哥一聲大吼:「你一個女人,來此做甚!」
臨近龍榻的玉兒轉回頭,目光清澈卻如刀一般看著九阿哥:「盡晚輩的孝心,盡為人子侄最起碼的一點心。」
九阿哥覺得那目光不只割痛了他的心,連他全身都在那目光下隱隱作痛。
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跳起來便要去拉那個女人,阻止她一切的作為,卻被緊跟其後的雅爾哈齊側身擋住。
玉兒走到龍榻前,臉色鐵青的十四阿哥目光凶狠地看著她:「退下。」
玉兒搖搖頭:「十四弟,你在怕什麼?身為人子,你不想再多聽皇上講幾句話嗎?」
十四阿哥硬聲道:「你一個女人,有何本事辦整個太醫院也辦不到的事。」殿角的眾太醫都低下了頭。
沒錯,十四阿哥在拖時間,只要拖過去,萬事都有可能發生。
玉兒靈覺一直關注著皇帝的情況,此時輕聲道:「皇上,您別急,玉兒哪怕拼著短壽十年,也不能讓您帶著遺憾去見咱愛新覺羅家的歷代列祖列宗。」
十四阿哥驚訝地看著皇帝急促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緩,半睜的眼中憤怒憂急又悲傷的目光變得平和,十四阿哥如第一次見到一般回頭打量這個能讓皇父如此信重的女人,這個女人,為什麼,她憑什麼能讓皇阿瑪這樣信任,她又憑什麼有這樣的自信能扭轉目前一團亂的局面。
玉兒回頭看著十四阿哥,問道:「十四弟,乾清宮裡,皇上所有的兒子、孫子們都在,你要擋著我救治自己的阿瑪嗎?」
十四阿哥目光狂閃,回頭看一眼眾人注目的兄弟與子侄,終於退了開去,聽了玉兒的話,便連九阿哥也不敢再叫囂,退到了一旁。
阻攔救治父親,那便是弒父,誰敢!
如果,救不回阿瑪,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將會引禍上身!而目前的狀況,救回的可能性太低了。
乾清宮裡,只剩下急促的喘息之聲,便連幼小的皇子皇孫們,此時也都咬緊牙關壓抑著抽泣,等著那萬一的可能出現。他們的皇阿瑪、他們的皇瑪法,頂天立地,怎可能會落到連一句話也說不清楚的地步!
玉兒背對著眾人,拿出一根銀針,在眉間紮了一針,逼出一粒銀色的圓珠狀液體,那是她修煉了近三十年的成果。
軟軟的圓珠只有米粒大小,卻一顫一顫似有靈性,珠裡更似有什麼在游動,使這圓珠顯得有了生命一般玄奇。玉兒用手指吸附著圓珠舉至皇帝唇畔:「皇上,這珠子,是三十年的精華,卻只可為您延命三個時辰。」
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能為皇帝延命三個時辰,已是驚世之舉了。
皇帝的神志已有些迷糊了,卻本能地微隙雙唇,玉兒輕歎,連張嘴的力氣也沒有了嗎?這便是他的兒子們拖延時間的用意吧。
只是,他們的主意,卻是打錯了!
四阿哥一直跪在那兒,看著那個女人針扎眉心,看著那粒銀珠一點一點滲出那女人的眉心,看著那個女人舉指頂珠,看著那個女人讓那似活物一般的珠子擠進了皇父的嘴裡,之後,那個傻女人,蒼白著臉往後便倒。
皇帝覺得飄搖離體的魂魄又落回了身體,恍惚的神智也變得清明,便連麻木癱瘓了半邊的身體也被他拿回了控制權可以自由使用了,只是,即使如此,皇帝也知道,他的身體,已經破敗得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力量了,他此時,倒彷彿在用靈魂強制支配著這具老朽的殘軀。
皇帝看著接住玉兒的雅爾哈齊,欣慰地笑了,加上這個養在堂兄膝下的兒子,他離世前,所有在世的兒子們,都在他的榻前相送了,只是……
示意四阿哥扶他坐起來,皇帝用失望的目光看著玉兒倒下後露出的老十四,自己只想著走時能得兒孫相送,卻不成想,倒給了這些不孝子以借口。
十四阿哥看一眼玉兒,目光深寒:「堂嫂既早有救治皇阿瑪的靈藥,為何此時才獻上。」
已明白玉兒給出的是什麼的皇帝,抓起一邊的玉枕就砸向了十四阿哥:「逆子。」
一句話,一個動作,滿殿俱驚。
方才連話也說不清的皇帝,此時不但吐字清楚,能坐起身,便連砸人這樣的事兒也有力氣做出來,而且,還是眾人都知的早已握不住東西的左手。
看一眼那個彷彿瞬間便老了好幾歲的女子,皇帝目光中帶著愧疚、憐愛、感激。這個傻孩子,這是把她自己擺到了風口浪尖呀,她明明那麼喜歡清靜日子、討厭麻煩的。自己是不是不該這樣逼迫她?皇帝的心揪了揪,回頭看一眼同樣目露憐愛之色的四兒子,不,他做得沒錯,這個女子,無論是對雅爾哈齊還是對四子,影響力都太大,他必須確定她的無害,確定她真切地愛著他的家族與後代,這個女人,只有愛,才會讓她願意守護,而他,顯然賭贏了。
跪在地上的皇子皇孫們此時齊聲高喊:「皇阿瑪(皇瑪法/皇翁庫瑪法)!」
皇帝看著雅爾哈齊扶抱著玉兒一起跪在榻畔,滿意地笑了笑。轉過頭,看著跪在地上濟濟一堂的兒孫,皇帝揚聲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帝號雍正。你們當敬服擁戴,不可有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