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隱憂
十阿哥得兒得兒跑得快,累得常青吃了一嘴灰塵,卻不敢怠慢,揮鞭趕了上去。
他們走後不久,這條路上又過了幾輛馬車,幾批快馬,俱是形色匆匆的模樣。
八阿哥九阿哥得著消息時,便是第三日皇帝召見玉兒的時候了。
皇帝下了朝,直接宣了玉兒去乾清宮,反正現在這宮裡的,除了參政的一些個皇子皇孫就是玉兒的阿瑪,也沒外人。
玉兒給皇帝磕完頭,站起身,抬頭看見滿臉皺紋老了許多的皇帝,忍了忍,沒忍住,撲簌簌往下掉淚,一邊已致仕幾年的阿山看著女兒御前失儀,急得直衝她使眼色,皇帝坐在高位,看著這個老臣那只恨不能撲上去把女兒的臉捂上的樣子直樂,「阿山,你別在那兒抓耳撓腮的添亂了,這丫頭是個什麼脾性,朕能不知道?她這是看著朕老了,心疼了,傷心呢。」
阿山誠惶誠恐道:「皇上龍精虎猛,尢如老驥伏櫪,不能說是老。」
皇帝走下御座,走到玉兒跟前,看著真情流露的玉兒滿意地點頭:「你這丫頭,這一覺好睡,可把朕擔心壞了。」回頭又衝阿山道:「龍精虎猛?你這奴才,就知道拍馬屁。」
阿山尷尬地一笑,不吭聲了。
皇帝又道:「朕招你來,一是幾年沒見你了,召你來看看你怎麼樣了,二是知道你指定想念女兒,朕這裡把她召進了宮,你也見不著,便讓你來見見。你看看,這丫頭,精神不錯吧,如今,朕可把你女兒好好還給你了。」
阿山聽了這話,心裡忍不住歎氣,皇帝上了年紀,這心思越發難測,所幸自己藉著年紀辭了官在家享清福,若還天天陪著這樣的皇帝,這提心吊膽又要琢磨皇帝的心思,這命都得短幾年。
「皇上這話,奴才不敢當,奴才知道,皇上這心裡疼奴才這女兒的心,不比奴才這個當阿瑪的少。奴才也叩謝皇上對老臣的一片關愛之情。」
說著阿山跪了下去。
皇帝聽了阿山的話,展顏一笑:「你這奴才,倒也知道朕疼你女兒啊。行了,別跪了,起來吧。」
阿山聽皇帝叫他起來,應了一聲是,擦擦汗,站了起來:「皇上這些年,年年遣太醫為這丫頭診脈,奴才一家均銘感五內,只能更駑力替皇上辦差來回報皇上的恩德之萬一。」
皇帝一揮手:「什麼恩德不恩德的,朕不過就是個替小輩兒操心的長輩罷了,行了,你別在那兒歌功頌德了,一邊兒站著去吧。」
阿山聽令站到了一邊,抻了抻許久沒這麼累的老腰,唉,享了幾年福,倒有些不習慣這樣的姿式了,一邊不著痕跡地鬆動過度緊張的肌肉,一邊拿一雙併不昏花的老眼猛勁兒盯著自家女兒瞧,唉,女兒還是十年前模樣,倒是一點兒沒變,這些年,年年去看,她年年在睡,她這一覺,真是睡得叫人操碎了心。
皇帝回身看著玉兒:「怎麼,不哭了?」
玉兒重重一點頭:「玉兒以後會想法兒把皇上的身子再往好了養的。」
皇帝失笑:「怎麼,朕的身子不妥當?」
玉兒想了想:「皇上睡眠淺,玉兒會多翻翻書,找一個最穩妥的法子的。」
皇帝忍不住搖頭:「你這憨丫頭,還是這麼個性子,朕的身子骨兒怎麼樣,自有御醫操心,你又何必?」
唉,別人唯恐沾上的麻煩,她倒不怕,還自己個兒往前湊,這樣一點兒不知道自保,可怎麼好?
玉兒笑道:「玉兒喜歡把家人、長輩的身子養得壯壯的。」
皇帝的鐵石心腸軟了軟,算了,自己在一日,就保她一日吧,這丫頭,太憨呀,偏又心善,不怪自己是導致她昏睡多年的罪魁禍首,倒只惦記著自己這個長輩的身子。
背過身去往御座上走,揮揮手:「行了,行了,隨你吧,你和你瑪法一樣,是個強種,說不聽。你既不嫌朕老而無用,要給朕養身子,那就養吧。」
乾清宮裡的人都低下了頭,心裡開始轉動百般念頭。
玉兒聽了皇帝的話,只傻笑道:「皇上,平日呢,有太醫院的御醫替您調養,侄媳婦兒呢多的做不了,但是,可以為您做些吃得順口的吃食。人是鐵,飯是鋼,您要是能多吃點兒,這身子骨兒自然就好了不是。」
皇帝看看幾個小子手裡捧的盒子,忍不住搖頭:「這聞著有些香氣,你這又是給朕帶什麼好吃的了?」
十年沒吃這丫頭做的東西了,別說,還真有些想得慌。這丫頭倒也有機靈的時候,十年不曾陛見,這許多年來第一次被召見,不送金不送銀,倒是一上來就送吃的了。
弘普領著四個兄弟跪到御桌前面,把手上的盒子舉了起來,李德全領著人一個一個接了過去,擺了開來。
玉兒笑瞇瞇道:「新做的點心,還有幾道菜,皇上吃著合胃口,侄媳婦兒以後就多做幾次,若不合胃口,侄媳婦兒以後就換別的,今兒的就不送來了。」
皇帝一邊等試毒太監試毒,一邊搖頭:「今兒是不是又早早起來做的?」
玉兒點頭:「現做的,才好吃,像那道魚,進宮前剛出鍋,這會兒還熱乎呢。」
李德全揭開一個魚形的亮銀蓋子,一股香氣便在乾清宮裡散溢開來,引得一幫皇子皇孫們直嚥口水。
四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昨兒已接到過玉兒送去的魚,此時倒是比較淡定,可別的皇子皇孫們卻是沒那口福的,聞著那香氣,便有些情不自禁,年紀小的,已經偷偷拿眼去覷了,玉兒唇角彎了彎,畢竟是空間裡的材料,這香氣,想不招人都不行。
九阿哥見著這女人一醒過來,就又開始惑亂自家皇阿瑪的視聽,心裡便不免來氣,轉了轉眼珠,「堂嫂這般好手藝,什麼時候我們有這口福也能吃上就好了。」
玉兒回頭看看中年體形發福的九阿哥,一副富貴相,只是,這心眼兒還是這麼討人厭。
小鼻子一皺,小下巴一抬:「你兒子欺負我兒子,我不做給你吃。」
皇帝「噗」一聲把茶噴了出來,一群皇子也都呆了,之後,便有幾人的肩膀開始抖動。
九阿哥一張胖臉漲得通紅,這女人,她以為她幾歲?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
上座的皇帝聞著飯菜的香氣,覺得好久沒像現在這樣有胃口了,又聽那憨丫頭這樣直白的回復,忍不住好笑,他自是知道上書房裡皇子皇孫們日常是有矛盾的,他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他都六十多了,什麼看不透呢,若說上書房裡兄友弟恭一片和諧,他反是不信的。
「你這丫頭,你這才醒,就護上崽兒了?」
玉兒一抬小下巴:「皇上,玉兒以後肯定能把弘寶的身子養得壯壯的,不會讓他夭折的。」她才不信皇帝不知道八阿哥九阿哥的兒子譏諷寶兒不長命的事呢,哼,他不管著他孫子,她還不能替自己兒子出頭?
皇帝頭痛道:「你說話也沒個忌諱,那可是你自己的兒子。」
玉兒不以為意:「玉兒別的不行,興許有時還有些缺心眼兒,不過,做飯帶孩子的事兒,還是能做好的。反正我肯定能把弘寶養好,夭折兩字自是不用怕的;再說,那是我兒子不是,我便是說說,也無妨的。」皇帝忍不住歎氣:「你還知道你缺心眼兒呀。」
玉兒扭了扭方才擦眼淚的手絹:「侄媳婦兒這也算有自知之明,是優點不是。再說,皇上不嫌棄我這個侄媳婦兒,阿瑪、阿瑪哈、我們爺也不嫌棄我,便是缺幾個心眼兒,也沒關係。」
皇帝笑著搖頭,一邊接過李德全遞的飯,吃了幾口,之後想起來,這地上還站著一大群呢。
「李德全,著人傳膳吧。」指指一地的皇子皇孫:「讓他們也沾沾光,今兒就在朕這兒用飯了。」
熱熱鬧鬧吃了頓飯,當然,玉兒做的,那是沒有別人的份兒的。因為人太多,皇帝也沒賞給別人吃,那些個垂涎的仍然只能垂涎。
皇太后已在幾年前薨逝了,良妃也沒了,十年過去,走在宮裡的玉兒一時只覺物是人非,見過四妃,又看看身上的郡王福晉服飾,看看老了許多的高嬤嬤林嬤嬤,玉兒再一次感歎:十年真的過去了呀。
高嬤嬤見玉兒看身上的衣裳,笑道:「福晉這衣裳,是今年新制的,往年雖也制了,卻一直放在衣櫥裡蒙灰,王爺還總念叨呢。當年,王爺是與十爺他們同一年受封的,十爺封的敦郡王,咱們爺是忠勇郡王,皇上說咱們爺既忠心又勇冠三軍,便封的兩個字。」
玉兒點點頭,自己昏睡那年的十月,皇帝大肆丟爵,封賞他的兒子們,三阿哥胤祉為和碩誠親王,四阿哥胤禛為和碩雍親王,五阿哥胤祺為和碩恆親王,七阿哥胤佑為多羅淳郡王,十阿哥胤哦為多羅敦郡王,九阿哥胤禟、十二阿哥胤裪、十四阿哥胤禵俱為固山貝子。
雅爾哈齊因為四十七年在塞外力阻奔馬,又單人獨騎擋住了科爾沁的軍隊衝擊御帳,保存了皇帝的顏面,平息了一場可能的騷亂,加之平日多番努力,皇帝便封了他一個多羅忠勇郡王。
勇冠三軍?自家三哥也是個勇冠三軍的人物,不過,誰讓三哥不姓愛新覺羅呢,皇帝要立一個姓愛新覺羅的子弟為標桿,威懾天下,也是他自己個兒高興不是。
就為著這個勇字,這幾日,她已經聽了不少關於八旗子弟找丈夫挑戰的事兒了。兒子們還說,這兩年已是沒多少人敢出頭了,剛開始幾年,不停的有人來找事兒,便都做了丈夫發洩鬱憤的沙包,一時打得京中人見了他就躲。
是呀,妻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知,還有人來找碴,這不是送上門找揍?後幾年,因無人挑戰,丈夫無所發洩,便發展到了群毆的地步,當然,是丈夫一人毆一群人……
某一次毆打完眾人,一時不察被人覓空行刺,便留下了胸前最大的一道疤,當然,行刺的當場被某個暴怒的男人打死,末了,又被大兒子一番查探清剿,牽出好幾家,最後,殺的殺,流放的流放,京中為此空出好些宅院……
一邊想著,一邊又心疼丈夫這十年日子過得煎熬,至今未變態,也著實是丈夫心志堅韌了。
未變態……嗎?
想著這兩天丈夫折騰自己的花樣兒,玉兒的臉一時暴紅,其實,他已經變態了吧!
有那樣看妻子的反應看得入迷的丈夫嗎?……
「福晉,怎麼啦?」
林嬤嬤看著自家福晉紅通通的臉,一時有些莫名。
玉兒摸了摸因為羞憤變得燙熱的臉蛋,定了定心神,「沒事兒,許是走得久了,穿的衣裳又重,便有些熱了。」
林嬤嬤與高嬤嬤對視一眼,夫人這些年不動彈,猛一下走這許多路,這是有些吃不消了,這也情有可原呀。
「福晉,再忍忍,就快出宮了。」
玉兒點了點頭。
坐在轎裡,玉兒還在想,她的靈覺察過了,丈夫的身體並沒有出什麼毛病,便是天長日久積下的毒素,也已經清乾淨了,因為長年抱著她的身體入睡,雅爾哈齊的身體並不虛弱,照玉兒的猜測,應是她的身體自主吸收生氣時,抱著她的丈夫也同時受益了。
既不是身體的原因,那就肯定是心理上的毛病了。
咬著牙,玉兒在腦裡細細回憶這三天裡丈夫的種種反應,想了好半日,終於想到一個可能,只是,這個可能卻讓她的心裡發酸發澀發痛。
他那麼熱衷於看她的種種表情,只因為,這十年,他盼得太久了!
這三天,他並不時時纏著她,但無論她在做什麼,他的眼神必定如影隨行,緊緊跟著她,哪怕他正與別人交談,眼角的餘光必也要能瞄到她,若不然,他肯定丟下別人四處搜尋,直到找到她為止。
看著她與兒女們相擁說話哭訴,看著她領著兒女們寫字畫畫、彈琴吹簫、撫箏弄笛,看著她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做點心做菜,看著她在床上被他擺佈出來的種種迷離神情……眼神貪婪而急切,焦慮又不安,如同乞丐盯著食物,猛虎盯著野兔。
一切,源於他心中的不安,一切,只為了確定她是活著的!
摀住嘴,壓下升到喉間的一聲嗚咽,玉兒靠在轎壁,淚眼迷濛:如許深情,何以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