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爾哈齊正與阿必達說著話,從火龍陣中馳出一騎,到了兩人不遠處,從馬上跳下一個魁梧的漢子,對著阿必達行禮道:「主人,無論您去到哪兒,察哈都會追隨。」
阿必達無法,對雅爾哈齊道:「我能帶上我的奴隸嗎?」
雅爾哈齊點頭:「都不能帶利器,朝見的規矩,你懂的。」
阿必達點頭,回頭對察哈道:「你隨我朝見過天可汗,朝見的規矩也知道,過來吧。」
察哈走過來,睜著一雙小眼睛看了雅爾哈齊一眼,站到他的主人身邊,解□上的刀箭,與阿必達一起抬起雙手由著兵士搜身,雅爾哈齊想了想,從阿必達抬起的手裡拿過那隻小花布包,打開後從裡面拿出一個小鐵盒子,之後,又把小花布包繫好,掛在阿必達手上。
雅爾哈齊打開鐵盒子,拈出一塊兒點心塞到嘴裡吃下去,看著目瞪口呆的阿必達道:「京裡送來的,一會兒你可以跟皇上討一塊兒吃。」
阿必達警惕道:「皇上的東西,都是貢品,為什麼你不經通報就吃?皇上真的無險?」
因二人都說的蒙語,察哈自是聽懂了,此時,他聽到主人這話,神情立馬變了,眼角瞄著地上的刀弓,手已虛抓之式……
雅爾哈齊瞪了阿必達一眼:「沒見這送東西的大鷹都聽我的?這是我的女人送來的,你手上那些是我這個侄兒敬獻給皇上的,不是截了皇上的御用物品,你別亂說話,這私截貢品可是有罪的。」
阿必達想了想,看一眼站在雅爾哈齊身邊不走不動的大雕,「這般神異的雄鷹,見所未見,當是神使,能被神使追隨的,想來不應是亂臣。我記得十年前曾經聽聞過有一個得天眷的女子從草原上帶走了一隻通靈的鷹,不知是否是它?」
雅爾哈齊道:「你看它是黑白的吧?你聽說的可是這樣色的?體形象人一般大的鷹,你見過?自是那只的,當年,這隻大雕也確是自己跟著我媳婦兒回京的。」
阿必達訝異道:「你媳婦兒?原來那個女子已嫁人了嗎?也是,十年時間了,她也該當嫁做人婦了。你是個幸運的男人,然娶了天眷的女子,草原上許多部落當年都跟天可汗求娶過,可惜,天可汗說那女子年紀尚幼,未允,若不然,神使現在當在草原的天空翱翔。」
雅爾哈齊聽了這話,有些不樂意了,然有別人打過他媳婦兒的主意?牙一吡,「天眷的女子已經嫁人了,那是屬於我的女人,皇家尊貴的金鳳落了多少在草原各部,你們科爾沁更是多得天可汗眷顧,送來了自己的女兒,那個已屬於我的女人,你們就不要再想了。」
搜完身的阿必達也不理衝他吡牙的雅爾哈齊,對著分明行了一禮後領了察哈跟著一個出來打探消息的侍衛去了御帳,雅爾哈齊則照舊站在原位,一會兒拈一塊兒點心,一會兒拈一塊兒點心,悠悠哉哉吃著東西,彷彿身前身後不是一聲令下就會要人命的軍伍之士,而是一排排的小白楊,而他這個貝勒爺,則是站在白楊林裡休憩的牧羊人……
眾人都當這個貝勒服飾在兩軍前喝著小零食的男人很悠閒,實則,雅爾哈齊表面輕鬆,確是外鬆內緊,他不只全身肌肉緊繃,便是瞇著的眼,也時刻注意著前方的火龍陣,耳朵也豎了起來聽著一切聲響,那隻鐵喇叭就立在他的身前,必要時,那就是一件要人命的利器。
火龍陣中,馬噴著鼻息,鐵蹄踏動著地面,火把嗶嗶啵啵地燃燒著,蒙古人騎在馬上,隨著馬身輕晃,手上握著鋼刀,身上所配刀鞘撞擊著皮甲發出沉悶的聲響,背上箭匣內箭支尾羽間相互摩擦著,連成片後,便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宿營地外佈陣的護軍兵士,手中的弓弦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音,那是繃緊了的弓弦在呻吟,軍士們因為緊張而發出急促的喘息聲,在軍士們身後,是一座座大大小小的營帳,營帳最中心處,那最大最高的,便是皇帝的御帳!
雅爾哈齊吃了幾個點心後,呼出一口氣,蓋上鐵盒的蓋子,回身又摸了摸分明的腦袋,分明側頭看看男主人,見他沒什麼指示,便又揚起鷹頭左顧右盼。
雅爾哈齊抬頭看一眼那個體格健壯的木扎爾,那是個三十左右的漢子,目光警惕的看著自己,刀已出鞘,一手控疆,隨時準備踏著自己的身體衝進營地內。**
雅爾哈齊的手指動了動,一匹奔馬,比起那只巨大的老虎誰的力氣更大?自己如果用力太過,會不會把馬腦袋捏爆?自己現在這力氣,比那個力能拔山的項羽若何?自己現在還是個正常人嗎?應該,還是吧?
如果衝進前面的那群人裡,能不能做到全身而退?能殺死多少人?嗯,裡面穿著妻子特製的衣服,除了頭手,別的地方刀箭皆不能傷,這樣的話,自己能不能一人就把這支幾千人的火龍砍翻?手會不會軟?應該不會,砍的時候注意入刀的位置,再用點兒巧勁兒,估計,頂多砍壞十幾把刀,就能全滅了,護頭,搶一個頭盔,手嘛,有些麻煩,不過憑著靈敏的五感與洞察力,應該能躲過刀箭,殺完了,估計會有點兒累,如果帶著身後的護軍,相信應該就會很輕鬆……
被雅爾哈齊目光掃過的蒙古人,頸上皆覺一寒,彷彿有刀刃掠過。眾人本已崩緊的神經,因為這殺氣,一時崩得更緊,但凡被雅爾哈齊目光掃過的,都不由自主轉頭看著那站在大雕身畔男人,那個男人的目光,比刀更鋒利,看著眾人的眼神,也彷彿在看一件件死物,只有上過戰陣的人,才知道,那是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人才會有的漠然,視收割生命如尋常事。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場中氣氛不但未見舒緩,反而更形緊張,阿必達進去一刻鐘後,蒙古人的雙腿已經夾緊了馬腹,雅爾哈齊身後的兵士也都做好了拚殺的準備。兩刻鐘快到時,阿必達還沒有出來,那個叫木扎爾的一聲大喝,馬上的眾人都舉起了閃著寒光的鋼刀,火龍陣變成了鋼刀陣,刀光襯著火光,一時殺氣直衝雲霄。
雅爾哈齊皺眉,這個阿必達怎麼還沒出來?不過,他也隨著對面舉刀的動作改變了自己的站姿,身後的護軍兵士們舉長矛的手握得更緊,準備應對高速衝撞而來的馬匹。雅爾哈齊依然赤手空拳站在最前方,身畔的分明顯然也發現氣氛不對,翅膀一拍,飛了起來,在男主人的頭頂上空盤旋飛舞……
「住手!」一聲大喊,從身後傳來,雅爾哈齊方鬆了一口氣,卻見對面陣中猛一下衝出一騎馬,直奔營門而來。
雅爾哈齊早聽出那叫住手的是阿必達,不過,他已顧不得了,那馬已對著他揚起了雙蹄……
那一幕,定格在了每一個在場之人的心裡,即使在無數年後,也仍然為之津津樂意,作為自己戰場歲月親眼目睹、親身參予的一段傳奇講給後輩們聽——那個男人,如天神一般,抓住奔馬揚起的兩隻前蹄,不只止住了馬的奔勢,又在一聲大喝後,雙手一揮,連馬帶人,揮擲出幾丈開外,那被擲出的駿馬撞在火龍陣前的幾騎馬身上,在撞倒最前面的三騎後,又滑了一段距離,這才終於止住了勢頭,停了下來。
「住手,不許動手,天可汗一切安好,不許動手。」
阿必達喊話的聲音,被馬匹落地的巨大聲響所掩蓋,不過,火龍陣前的人已看清了他的樣貌,那個木扎爾又一聲大喝,火龍中林立的鋼刀便收了起來。猙獰的火龍收回了獠牙,氣氛為之一鬆。
阿必達站在營門口,又一聲大喝:「天可汗一切安好,科爾沁人聽令,刀入鞘,箭松弦,下馬待命!」
看著火龍陣裡的人收刀松箭嘩啦嘩啦都下了馬,雅爾哈齊向那被擲出的馬走去,分明依然在他頭頂盤旋,蒙古人見他過來,人人注目,順著他前進的方向如摩西分海一般往兩旁退讓,空出一條路來。
雅爾哈齊看著那被扶起的騎士用蒙語問道:「草原上的勇士,你是否有什麼地方不適?我看著擲的,你應該沒傷著吧?」
聽清楚雅爾哈齊問話的蒙古人皆忍不住發愣,這擲出馬不算,還能自如控制,這是凡人能辦到的事嗎?這應是天神的使者吧?那天上的雄鷹不是最好的證明嗎?
那騎士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小伙子,因是第一次上陣,不免緊張過度,聽到一聲大喝,只當是下令進攻,待反應過來是領隊的頭領喝止停戰時為時已晚,那馬已衝到對面那個如頭領一樣爵位的大清貴族面前了,便是勒疆也已是不及——只是,隨後的一切,卻讓他終身難忘——奔馬的雙蹄被抓住了,他坐在馬上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便連人帶馬騰空飛了出去,撞在什麼上面後,止住了飛騰之勢,之後,落在了地上……
騎士呆愣愣回道:「沒事。」
周圍的蒙古人,如看戰神一般看著雅爾哈齊,一個查看馬的蒙古人喊道:「馬折斷了脖子,已經死了,被撞的三匹馬,也都再站不起來了。」
聽著這話,蒙古眾人看向雅爾哈齊的目光,變得更熾熱了。
阿必達走過來:「怎麼回事兒?」
那個叫木扎爾的道:「哥哥,天可汗麾下,果然能人無數,這位勇士,力大無比,止住了奔馬,還投擲了出來,撞傷了幾騎馬兒,不過,人都沒事兒。」
阿必達方才晚到一步,未見著雅爾哈齊擋馬的過程,只見著自己的陣營內倒了幾騎馬,此時聽著弟弟說了詳細過程,不免驚駭,再次確認道:「誰止住的?」
是這個與他同一爵位的貴族?宗室?大清皇帝的侄子?
木扎爾示意:「這位領著神鷹的勇士。果然,草原上無匹的神鷹願意追隨的,只有無敵的勇士。」
阿必達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雅爾哈齊道:「天可汗的子侄果然不凡。」
雅爾哈齊不以為意道:「不好意思,把你們的馬弄壞了幾匹,不過,天可汗肯定會有更多賞賜的。阿必達,你們部落的人就交給你了,我回去覆命去了。」
阿必達點頭:「天可汗已著人為我們在此紮營,一會兒安排好一切,我也會再去見天可汗。」
雅爾哈齊點點頭,轉身從蒙古眾人讓出的通道內往營地走去,同樣在收拾一切陷馬佈置的清軍眾人見著雅爾哈齊也都肅然起敬,很自覺地讓出路來。軍隊中,服的,從來只有那些有真本事的,雅爾哈齊今天不只讓他們看了什麼叫真本事,也讓他們見了什麼是大將氣度,什麼是皇家風範。
雅爾哈齊衝著護軍眾兵士點點頭,從地上撿起那個鐵盒子施施然進了營地,分明則一直在他頭頂盤旋飛舞,如同一個標識,引領著陣前兩軍所有人的目光。
皇帝聽得下面人報說雅爾哈齊擲飛了一匹馬時額角抽了抽,等著那個讓人操心的堂侄兒晃進來時,皇帝抓起御案上的小花布包裹就擲了過去。
雅爾哈齊剛進御帳迎而就飛來一物,好在他發應敏捷,一把接住,看清手中是何物後,確認道:「皇上,您不吃?侄兒方才都嘗過了,是你侄兒媳婦親手做的,不是容容做的。您不吃?不吃侄兒可全拿走了!」
皇帝清咳一聲:「給朕拿過來放好。」
雅爾哈齊把小包裹遞給李德全,嘻笑著和帳內的幾個大臣打招呼,眾人方才也都聽到了雅爾哈齊幹的好事兒,此時,見著這個力能擲馬之人都不免笑得有些僵硬。
皇帝看著堂侄兒那不正經的樣子就來氣:「滾,滾,下去值守。」
雅爾哈齊笑嘻嘻打個千,拿著鐵盒子晃了出去。
雅爾哈齊出帳後,帳內幾位大臣就開始恭喜皇帝教導有方,雅貝勒爺忠勇雙全,臨敵之時悍勇無畏,更兼孝順長輩,有好東西從不忘孝敬給皇上,等等,等等。
若是別的宗室,幾位親近大臣未必會這般誇讚,可這位雅貝勒爺,皇帝待他從來就如同兒子一般的寵愛,更甚者,那聖眷還超過了一些不得寵的皇子,當初賜下貝勒府時,朝中眾臣便早已深有體會了。
皇帝笑瞇瞇聽了一會兒,方搖頭道:「可別再誇他了,那小子,臉皮厚得很,現在就已經很是痞賴驕橫,你們再這般讚他,不知他還會如何恣肆妄行呢,朕這些年已經為他收拾不少爛攤子了。」
幾位被招來的大臣又陪著皇帝閒扯了一會兒,卻無人主動說起營外那來得蹊蹺的軍馬,直到皇帝說:「時辰已不早了,眾卿都跪安吧。」
幾個隨駕大臣這才行禮告退出了御帳。
皇帝在大臣們都退了出去後,臉上的笑容慢慢消褪,疲憊地閉目靠在椅子上,想著那個讓人見著就覺得牙癢的堂侄兒時,皇帝也得承認,這小子,替大清長臉了!也是今天難得的讓皇帝覺得欣慰的事兒了,只是想起在帳外的兒子們,皇帝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雅爾哈齊出了帳,與等在帳外的太子和眾位阿哥打個招呼,叫來一個小太監把小鐵盒子送到自己的帳內,轉身又去巡查值守侍衛去了。關於為何科爾沁的人會得了諭令來救駕的事兒,雅爾哈齊也沒想去弄明白,這些事兒,自有皇帝操心,頂天了,在帳外值守的時候偷聽一下就完了,有些事兒,不是他這個親王之子該關心的,他也就別去操那個心了。
弘暉弘普站在小土坡上,看著那火龍圍堵了營地,聽著一個大嗓門吼出蓋住了人吼馬嘶之聲,之後,天上傳來一聲鷹唳,再後來,火龍停止了翻騰,靜止在原地,最後,火龍收縮,聚擾成堆,不再圍營,緩緩在營地外另一處靜止不動……
「暉堂兄,這真是來救駕的吧,此時,無事了?」弘普忍不住確認。
弘暉輕呼出一口氣:「不圍營了,應該是無事了,不過,還得再探探才更妥當,哈納,去打探一下。」
一個土坡上的侍衛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土坡上眾人則依然站在原地,看著遠處營地外那多出的一堆火光,希望能從中看出些什麼,只是,離得太遠,卻是什麼也看不清楚,便是聲音,也再聽不清楚。
「沒有金戈之聲,沒有奔馬之聲,先前那般萬馬奔騰的氣勢,此時也已蕩然無存,這定是歇了兵戈了,必是無事了,否則,此時應該是交上手廝殺開了。」
弘普說完這話一屁股坐在坡上,帶得一直緊緊抓著他手的弘暉也坐倒在地。
弘暉道:「方纔受了驚,此時坐在地上,不好,先起來吧。」
弘普搖頭:「不想起,累得慌。」這般驚心動魄的事兒,平生第一次經歷,此時鬆懈下來,弘普便覺得四肢有些乏力。
弘暉想了想,回頭叫侍候的人脫下衣裳,墊在地上。
「坐在衣上吧,大驚之後再受涼,就得病了。」
弘普想了想挪了過去,「我長這麼大,似乎沒生過病。」
弘暉羨慕道:「你們身體底子在胎裡就養得好,出生後,窩克把你們幾人照顧得無微不至,你們才會一直沒生病。我八歲前,一直大病小病不斷,斷藥的時候少,現今身體好轉,可實在是不想再被迫喝那些苦藥了。」
弘普與弘暉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其實都有些心不在焉,心神還放在那遠處的營地與那多出的一團火光中。
等了不知道多久,那探消息的侍衛氣喘吁吁跑回來:「稟兩位阿哥,那來的是科爾泌的人,說是得了諭令來救駕的,想是有人錯傳了令了,此時皇上下旨,讓他們在咱們的營地外另外紮營。兩位阿哥,現在這般晚了,咱們回營地吧?」
弘暉與弘普聽了這話,相扶著起身一起往回走。
「這可真是一個驚魂之夜呀。」弘暉感歎。
弘普點頭:「可不就是,我一定一輩子也忘不了。」
從那營地過時,聽得那科爾沁部的人傳出的話裡,提得最多的便是蒙古語:勇士,偉力,巴圖魯之詞,不過,兩兄弟也無心細聽,很快進了營地,回到靠近御帳的帳篷內。
兄弟二人的帳篷是挨著的,洗漱完畢,弘暉轉身進了弘普的帳篷。
「普兒弟弟,哈哈,你聽說了沒,是你阿瑪,是堂叔止息了這場紛亂。」
弘普靠在枕上,看著雙眼晶亮的弘暉,有些莫名道:「怎麼說?」
弘暉坐到一張椅上,開始興奮地給弘普解說雅爾哈齊幹的好事兒,說完了,弘暉道:「你阿瑪真厲害,一匹奔馬呀,就那樣揮了出去,這得多大力氣。」
弘普皺著眉:「匹夫之勇。」
弘暉睜大眼:「唉,那是你阿瑪呀。」
弘普不以為然:「止息兵戈的方法有很多吧,他只是選了最直接的一個。」哼,額娘知道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嘿嘿,阿瑪回家要慘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額娘勒令睡房?
弘普打個呵欠:「好睏,睡了。明兒去看看十八堂叔如何了。」
弘暉本還想與堂弟說說堂叔的英雄事跡,見他已合上眼,無法,只能回了自己的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