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板著臉與鄔先生坐在亭子裡,時不時轉一下手上的佛珠,眼中偶有沉鬱之色一閃而過。
鄔先生看了四阿哥一眼,說道:「四爺,明兒上朝,皇上定是要說到此次您所辦差事的。」
四阿哥緊皺著眉頭:「到如今,追回來的欠款不足一半,爺這差事,卻有些沒法交差。」
鄔先生拈著鬍鬚笑道:「四爺不須擔憂,您這差事本就不易,皇上是盡知的,再則,時間又短,能做到現在這般模樣,卻已是您多番努力的結果了。」
四阿哥搖頭:「爺自己不滿意。」
鄔先生失笑:「雅貝勒爺夫人說您是個完美主義者,此話果然有理。這辦差,哪有事事都能做得完滿的?四爺若不改改這性子,以後豈不是真的要終日勞碌?」
四阿哥瞪了鄔先生一眼:「你也說爺是勞碌命?你倒是和那丫頭熟得快,她也是的,什麼話都和你說。」
鄔先生慢條斯理端起茶盞:「夫人在藥包裡放了書信威脅鄔某,說如果讓四爺您累壞了,她下次給鄔某的藥裡就要添料,讓鄔某嘗嘗欲生欲死是何種滋味;如果出了什麼餿點子讓您傷了身體底子,就要讓鄔某切實嘗嘗何謂人生百味……咳,鄔某這也是,咳,鄔某實不想嘗盡百味。」
四阿哥來了興趣,轉著佛珠問:「你現在嘗了幾味了?」
鄔先生舉盞擋住臉,過了片刻,放下茶盞,雲淡風輕道:「咳,痛倒是最輕的……」
四阿哥看著鄔先生,鄔先生的臉抽了抽,「最苦便是喝完藥,再敷藥膏時,腿上那種麻癢噬骨之感,撓又撓不到,止又止不住,停藥後不僅不能脫離這番折磨,又更添酸漲,兩者相權,鄔某只能接著用藥……」
四阿哥站起身面向亭外,鄔先生無奈地看著某人的衣衫顫動:「便是連以往無知無覺的五根腳趾也未能逃脫這般酷刑,這些日子,鄔某很是知道了何謂十指連心……現今僅嘗幾味已是苦不堪言,若要湊足百味,不知鄔某到時是否還能為四爺所用。興許,鄔某其時已溶化成泥、不成人形了。」
四阿哥的衣衫又顫了半晌,方才回轉身來,眼帶笑意道:「先生素日運籌幃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現今怎會受制於一個小女子之手?本王相信,先生自有應對之策。」
四阿哥心裡很舒暢,很快意,當初,這個酸書生愣是擺足了譜才同意為他所用,做為方小說主,他還不能有一絲不滿,否則豈能讓他全心效力?可那時憋曲的感覺他卻未忘,如今見這個智計百出之士被整,還無力反抗……四阿哥深刻地覺得,今兒這外面的天色真不賴,明淨,澄澈,這亭裡的空氣果然清新……
鄔先生看一眼幸災樂禍的無良的主家,歎道:「若是旁人,鄔某腦子裡興許還能跑出兩個壞點子來,不過,對著這位夫人,鄔某既是不願,也是不敢有些許不敬啊。」
四阿哥心情多雲轉睛,翹著嘴角問:「卻是為何?」
鄔先生順鬍鬚的手放了下來,敲了一下石桌:「夫人的面相鄔某未能一窺全貌,可夫人這八字,卻是極好的,運道極旺。這種人,平生罕有不順心之事,反過來說,與夫人這樣運道的人相抗,除非本身也是命格極好之人,否則,此消彼長,總不免束手束腳,更甚或損兵折將,自取其禍。此等事,智者所不為,鄔某現今好容易脫了背運,卻是不敢以身相試的。」
四阿哥坐回桌旁,「怎麼,先生這等有智之士,也有背運之時?」
鄔先生看一眼四阿哥:「運程與智謀無關,有智者強於旁人之處不過是能順應時勢而為,抓住那稍縱即逝的一線生機,以此自救而已,如此,便是人力勝天。鄔某如今托庇在四爺門下,卻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日子卻是十幾年來最安穩之時,這運程,便是時來運轉,貴人相攜之征。」
四阿哥被鄔先生一記隱形的馬庇拍得極舒適,點了點頭:「能得先生相助,本王也很喜悅。」
主從二人相視一笑。
鄔先生敲一下病腿:「不瞞四爺,當日第一次在府裡見到大阿哥,鄔某卻是極驚駭的,大阿哥臉上的夭逝紋尚未褪盡,鄔某當時便極想知道,是誰有這般能耐,能不懼反噬為大阿哥逆天改命。」
四阿哥端起茶,閉口不語。
鄔先生看一眼四阿哥,「鄔某這腿,卻也是跟了四爺後,才有了治癒之望。這種再造之恩,鄔某無以為報,更不敢自取滅亡,以恩為仇。鄔某更慶幸四爺能得此一助,以後的安排,卻可更加從容,雅貝勒爺夫人那佑護的命格,出於其心,澤及眾人。」
四阿哥看一眼鄔先生:「先生還看出什麼?」
鄔先生歎道:「雅貝勒爺的八字本也是早逝之格,如今他的面相卻呈五福俱全之相,府裡大阿哥的早夭之格也已是極陰轉極陽,轉換成了極貴之命格,四爺本人……四爺自也有了些許變化,面相上本已生了的苦紋嘎然而斷,四爺,恭喜您!「
四阿哥瞪了鄔先生一眼:「苦紋?本王有何苦?」
鄔先生仔細盯著四阿哥的臉看了半晌,看得四阿哥的眉頭已挑了起來,他方才收斂地垂下眼皮:「四爺喜歡佛經,經中一般講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這些,其實都會反應到面相上。四爺本該有多苦如今鄔某只能看出些蛛絲馬跡,許再過兩年,便是這蛛絲馬跡亦會消逝無蹤,如同鄔某這條病腿,承夫人之澤,遠離苦痛,此後行走再不需扶拐,更不用受那諸多異樣目光。」
四阿哥深深看一眼鄔先生,轉道:「弘暉可還堪造就?」
說到這個得意弟子,鄔先生的眼睛一下亮了:「堪,堪,好材,良質美材,尤甚四爺!」
四阿哥氣極而笑:「本王是庸材?」
鄔先生嘿嘿一笑,轉轉眼珠:「雅貝勒夫人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話,極有理,大阿哥如今金骨玉質,唯有這樣的身體,也才能承載得了他的命格,嘿嘿,鄔某以後可沾光,可沾光了。」
四阿哥看一眼得意的鄔先生,搖頭道:「弘普如何?」
鄔先生的臉一下皺成了一團:「鬼才!煩!」
四阿哥失笑,「怎麼說?」
鄔先生歎氣:「有那樣的娘,才會生出這樣的兒子,愧煞人,生生愧煞個人了。鄔某自負才智,可到了弘普阿哥面前,鄔某就成了那平日看不起的庸碌之輩,這讓鄔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四阿哥輕佻了挑眉:「普兒很乖呀。」
鄔先生看一眼四阿哥,歎道:「好在,有籠頭,有疆繩,否則,這般鬼才,可怖,可畏。」
鄔先生說完,又好奇道:「不知雅貝勒爺其它兩子如何?」
四阿哥想了想:「很聽弘普的話。」
兩人正說著,下人報說弘暉阿哥與弘普阿哥自上書房放學回來了,請鄔先生過去授課。
四阿哥聽了這話,對鄔先生揮了揮手。
鄔先生沖四阿哥欠欠身,一臉糾結,臉上神情似苦似喜,拄著杖退了下去,那表情,看得四阿哥搖頭失笑,兩個孩子俱是良質美材,鄔先生得而教之,不勝欣喜。奈何弘普總有千奇百怪的問題,常問得鄔先生張口結舌,苦惱不堪。因此,這個素來沉著的業餘相士每日聽到兩子回府,俱是這般作態,極是好笑。
想到雅爾哈齊著人送來的資料,四阿哥冷笑,老八老九手段越來越下作了,為了給他搗亂,連兩個孩子都要利用,著實可惱,且看明日皇父如何處置吧。
今兒的朝會,與往日不同,朝會中途,皇帝叫了兩個四五歲的小孩兒進來。
弘芝弘英被抱過乾清宮高高的門檻後,大大方方走到殿前,跪下行禮磕頭,三跪九叩。
皇帝笑著叫了他們起來。
弘芝弘英起來後左右打量,想找自己的阿瑪並認識的親人,可是,卻只看到一排排林立的官袍下擺。
「弘芝,弘英,你們在看什麼?」
弘芝道:「汗瑪法,我們在找阿瑪的鞋子。」
皇帝失笑,孩子個矮,可不就只能找鞋嗎。
「李德全,把他們兩個抱上來。」
皇帝這話一落音,下面靜立的官袍蕩起一圈圈漣漪,放寶座的高台,那上面,除了皇帝太子並太監侍衛,還從來沒別人上去過,今兒皇帝卻把兩個小娃娃弄了上去,這怎麼說的?
弘芝弘英可沒想那麼多,到了皇帝寶座前面,撲到皇帝腿上甜甜地喊著汗瑪法,皇帝笑咪咪道,「現在能看到你們阿瑪了?」
雙胞胎走到皇帝寶座兩邊侍童一般站著開始找人。
「阿瑪!」寶座右邊的弘英衝下面列在宗室隊裡的雅爾哈齊招手,雅爾哈齊抬頭瞪了他一眼,繼而垂下眼皮。
弘英有些沮喪地回頭對皇帝道:「汗瑪法,阿瑪瞪我!」
本來空氣凝滯的乾清宮內,因為這兩個小娃娃的到來,氣氛為之一輕,再聽到弘英的告狀聲,眾人臉上不自禁帶出絲絲笑容,有真心覺得孩子可愛的,也有看雅爾哈齊笑話的……
皇帝看一眼雅爾哈齊:「雅爾哈齊,你為什麼瞪弘英?」
雅爾哈齊無奈,出列道:「皇上,弘芝弘英年紀還小,不懂事,如有失儀之處,萬望皇上見諒。」
皇帝站起身,走到弘芝身邊摸摸弘芝的腦袋:「弘芝,你懂事不?」
弘芝點頭:「弘芝都四歲了,懂事了。」
下面的眾臣訥悶兒,四歲的孩子?皇上這是心情太鬱悶,找兩個孩子過來解悶兒?
皇帝道:「弘芝,汗瑪法聽說你幫你十堂叔還債了?」
弘芝點頭:「弘芝弘英的錢加起來正好夠幫十堂叔還債。」
皇帝問:「總共有多少銀子呀?」
「回汗瑪法,總共二十萬兩。」
皇帝笑問:「知道二十萬兩有多少嗎?就是兩張銀票?」
弘芝想了想:「阿瑪一年的俸祿是二千五百兩,嗯,這樣,阿瑪要掙八十年,才能掙到二十萬兩銀子。」
皇帝看一眼雅爾哈齊:「誰說孩子不懂事?他知道你掙八十年才能掙到二十萬兩銀子。」
雅爾哈齊苦笑,皇帝說孩子懂事,那孩子自然就懂事了。
皇帝又回頭問弘英:「弘英,你們怎麼想著幫十堂叔還債?」
弘英道:「十堂叔欠國庫銀子呀,十堂叔自己銀子不夠,我們就幫十堂叔。」
皇帝道:「為什麼要還呢?欠著就欠著吧!」
弘英皺著小眉頭:「可是,汗瑪法,欠債就得還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皇帝摸摸弘英的小腦袋,回頭問另一邊的弘芝:「弘芝,你說呢?」
弘芝想了想:「《大清律》有明文規定,欠債不還,打板子,視所欠銀兩數目打不同的板子,打完了板子,該還的銀子還是得還。」
皇帝失笑:「弘芝,你怎麼還知道《大清律》?」
弘芝看一眼下面的阿瑪:「大哥說,額娘教的只是做人最起碼的道理標準,可是當涉及到具體的事務時,額娘就不太懂了,阿瑪又忙,沒那麼多時間教我們,後來,大哥聽上書房的師傅說,《大清律》是規範大清子民行為的寶典,大哥就拿來看,我和弟弟也就跟著一起看了。這樣,遇到事情的時候,就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了。」
皇帝看一眼下面六部的一塊兒人:「阿山,你這幾個外孫很好。」
阿山出班躬身道:「都是上書房的師傅們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