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濛濛,綿延的江域漂浮著一條條或大或小的船隻,它們在激流中逆水行舟或順水漂流,飄向屬於它們的終點。這條運糞船從蘇州沿江蘆葦蕩出發一路順流而下,夾在這些大小不一的船隻當中向上海進發。
寒風瑟瑟,墨子風身穿破棉襖和一條粗布破褲子,手持竹篙站在船頭,他的頭髮蓬亂,臉上滿是污漬,與一周前瀟灑倜儻的公子哥模樣判若兩人。沒人能夠想到,這個腌臢不堪的青年就是叱吒滬寧兩地的殺手墨子風。
墨子風裝作一個瘸子,與啞巴、聾子、年老的張糞頭撐著這條破船,穿梭在輪船、貨船之間。江域之上不時有日軍的內河炮艦、快艇巡邏檢查,他們似乎對這條散發著臭味的船隻頗為熟悉,沒人上船檢查,只是掩著鼻子讓他們快速通過。
墨子風咪著眼睛看著這些橫衝直撞的日軍巡邏船,心中蘊藏著太多的仇恨,只是在這樣的境況下,他也只能把鋒利的爪牙深藏起來,裝出一副遲鈍、愚昧的模樣,默默地幹著並不熟悉的活計。
張糞頭一路思謀著那五百塊大洋,對於他來說,錢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自己一輩子與糞尿打交道,不就是為了錢嗎。在有錢人眼裡,五百塊大洋不算什麼,但是對於張糞頭來說,那是他後半輩子賴以生存的棺材本。
張糞頭心情高興,他覺得自己今年的運氣太好了,竟然碰到了一個小財主,並且開口就答應給他五百塊大洋,這樣的好運氣一輩子也不可能碰上一次,既然碰上了他就要好好把握,一定把這五百塊大洋拿到手裡。雖然他對這個打過日本鬼子的好漢心中敬佩,可是在他心裡更想得到這五百塊大洋。
啞巴和聾子對周圍的一切顯得漠然,只是有些好奇地不時偷偷看一眼墨子風。他們知道他從哪裡來,藏在什麼地方,也能猜測出他的身份,但是他們對這些並不關心,他們只用眼睛看,所有與人交往的活兒都由張糞頭出面,他們想的是怎麼運回一船糞便賣給菜農,然後掙到一份屬於他們自己的工錢。對於他們來說,這份工作管吃管住,並且有一份不錯的薪水,雖然整天臭烘烘的,但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很難得的差事了。
一路順風順水,下午的時候運糞船駛進了上海的一處簡易小碼頭。墨子風看到碼頭上有日軍檢查哨,檢查哨前面有兩個日軍把守,便低下頭上了碼頭。張糞頭和聾子、啞巴打著手勢,讓他們挑起糞桶跟著,走到墨子風身邊說:「咱們去取錢吧?」
墨子風點點頭,裝作瘸子模樣,跟在張糞頭身後,一瘸一拐地向檢查站走去。啞巴和聾子挑著糞桶漠然地跟在墨子風身後。
張糞頭笑嘻嘻地給日軍檢查的士兵遞煙,日軍士兵似乎對張糞頭早就認識了,也不接他遞過來的煙,只是揮手讓他快走。墨子風走到日軍士兵跟前,一個日軍士兵刺刀一橫攔住去路,喝道:「你的什麼的幹活?」
張糞頭見狀,連忙回頭說道:「太君,他,瘸子,後面那兩個是啞巴、聾子你們認識,運糞的!」日軍士兵翻著眼睛打量著墨子風說:「他,運糞的?不像!」張糞頭忙說:「皇軍,他是剛入伙的。」
聾子和啞巴挑著糞桶擠了過來,雖然糞桶用水洗刷過,仍然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日軍士兵連忙掩了鼻子叫道:「嗨,滾!」墨子風這才順利通過了崗哨檢查。張糞頭對啞巴、聾子翹起了拇指,他們兩個無聲地笑了笑。
一路走來,街道上到處都是日軍憲兵,還有摩托車和裝甲車在街頭巡邏,有的地方還懸掛著人頭,有的街頭還有死屍,墨子風猜測這些人頭都是地下黨和斧頭幫兄弟的腦袋,不由得怒火升起。
張糞頭看見墨子風神情有異,趕緊低聲說:「你千萬不要惹事,我們還是拿了錢快走吧!」墨子風按耐住激動的心情,帶著張糞頭往郎森公寓而去。
剛走到郎森公寓所在的街道,墨子風看到有幾個巡捕在巡邏,往前走了幾步,他看到郎森公寓竟然成了殘垣斷壁,似乎被一場大火燒過。墨子風不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猜測是日本人對斧頭幫總部進行了報復,也不知道許濤和斧頭幫剩餘的兄弟怎麼樣,是不是還活著?墨子風內心痛苦,仍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郎森公寓前走過,準備去尋找肖振山、黑狼、和尚、大白鯊,希望他們不要出什麼事。
天快黑了的時候,墨子風來到肖振山曾身在公共租界的居所,他讓張糞頭和啞巴、聾子在樓下等候,自己上去看看。可是,張糞頭擔心墨子風趁機跑了,非要跟在後面,墨子風無奈只得帶著他上樓。
敲開房門,只見一個肥胖的婦女立在門口問道:「你們找誰?」墨子風說:「這間房子裡住的人呢?」胖女人氣哼哼地說:「你說那個絡腮鬍子,他欠了我一個月房租沒還,幾天前跑了!你們是他的朋友,是不是把他欠賬還我?」
張糞頭急道:「我們不是他的朋友,他還欠了我們賭債,我們是來討賬的!」胖女人說:「賭債?他早跑了,你們到別處找吧,要是找到了給我捎個信,我得找他討要房錢,到時分給你們幾塊錢。」張糞頭呵呵笑道:「好的!好的!」
墨子風慢慢走下樓梯,張糞頭急道:「你是不是耍我老頭子,你到底有錢沒錢?」墨子風說:「我有錢,不會少你的!」張糞頭說:「接下來去哪裡?」墨子風說:「回法租界!」張糞頭急道:「我們剛從那裡出來啊,還要再回去。」墨子風說:「我在那裡還有一間房子,房子裡有錢。」
張糞頭說:「你呀看著年紀輕輕的,心眼倒是鬼得很,你是讓我們三個給你做掩護呢?」墨子風因為找不到許濤、肖振山而難過,說:「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到了那裡我會給你錢。」張糞頭笑道:「看在錢的面子上,我就是陪你逛遍整個上海灘我也認了。」
四人返回法租界,這是天色漆黑,墨子風趁著夜色來到自己的秘密居所。他走到樓裡的公共廁所,在一處磚縫裡摸出鑰匙,返回來打開房門,張糞頭和啞巴、聾子也跟著進了房間。
墨子風從皮箱裡取出三根金條和幾十塊大洋遞給張糞頭說:「這三根金條你拿好,這些大洋你帶這兩個兄弟出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找個旅館住下。」
張糞頭眼睛瞪得溜圓,吃驚地說:「這、這太多了吧!」墨子風說:「你要是嫌多,給我留下來就是。」張糞頭連忙搖頭說:「不多!謝謝你!那我們走了!」
墨子風說:「這個地方你們不要告訴任何人!後天你們拉糞時我去找你們,到時再給你們一些錢。」張糞頭說:「你要離開嗎?我不準備拉糞了,你什麼時候用船,直接去小碼頭找我就是。有了這些錢,還拉他娘的什麼糞啊,你可真是我的財神爺!」說罷,千恩萬謝地去了。
墨子風躺在熟悉的小屋,眼前閃爍的全是駱家紅的身影。在這間秘密居所,他們共同度過了幾個月的快樂時光,這個房間的櫥櫃、桌椅、茶杯、水壺上有他們重疊在一起的指印,枕頭上還有駱家紅的頭髮和溫暖的氣息。可是,短短幾天時間,陳設依舊,斯人已逝,墨子風心中空蕩蕩的,眼淚流在了臉頰,浸濕了枕巾,虛弱的身體幾近崩潰。
墨子風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全是駱家紅的身影,腦海裡不時翻騰著吳淞港碼頭的那一份激戰,槍彈砰砰,炮彈轟響,駱家紅淒厲地叫聲:「子風——」墨子風突然從夢中醒來,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渴望著一切只是自己做了一場噩夢,醒來後一切恢復了原來的模樣,駱家紅依然在身邊,肖振山、許濤、和尚、黑狼、大白鯊、張劍、阿亮還在忙著他們的事情。
可是,理智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駱家紅已經死了,肖振山等人下落不明,其中大部分可能已經犧牲……深深的愧疚和自責充斥著墨子風的內心,他怎麼也不能原諒自己,他想如果自己當時理智一些,聰明一點,這個悲劇也許根本不會發生,也絕對不會死那麼多好兄弟。一剎那,墨子風淚水滾滾,他突然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想讓徹骨的疼痛抵消內心的痛苦……
街道上忽然響起了一陣警笛聲,墨子風連忙從床上爬起,卻忽然感覺渾身乏力,一頭栽倒在地面上,受傷的胳臂一陣刺疼,使他幾乎昏厥過去。多日的傷痛和昏迷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內心的愧疚更是讓他讓他精神萎靡不振,此時此刻,墨子風真想就此死去,以此抵消自己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