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艷陽,流火,觀者。
這也許並非一個決鬥的好時機。長街行人如潮,未免太多阻滯;艷陽高照,難免劍光折射產生變數。官兵隨時可以介入,阻止這場決鬥。
但,柳天以禪道四奇之尊,斷無要官兵相助之理。鬧市長街,又有何妨?武功到了謝長風與柳天這般境界,一劍之出,斷無勁氣亂飛,錯殺他人之理。千萬人中,逍遙暢遊。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也不過是探囊取物,只要他們願意。
後世許多人一直深究謝柳一戰為何挑於鬧市,這極不合謝長風柳天的個性。原因眾說紛紜,各執一詞。人有千種,便有千種解釋,可事實上,直到很多年以後才有人明白今日這一戰的深遠影響,才算是略窺一斑。
卻說當日,長街靜寂。
謝長風望了望天,淡淡道:「今天天氣不錯……」這句話有點莫名其妙,說了半句,又再無下文。柳天捋了捋白鬚,不動聲色地接道:「是啊!果然是個好天氣。」在場的人記得很清楚,這是當日兩人最後一次對話。
相距十丈,柳天忽地騰起。空中忽然多了五條白影,便若五個柳天,形成一串疊影撲向謝長風。啊!幾乎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這莫非是邪術。
秦昭佳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心道:「好快的身法。長風,你小心了。」這一招卻是柳天以高速移動的身法,造成的視覺差。
那串白影忽然分散,從五個不同角度擊出一拳,每一拳看來都勁風激盪,柳天的身形卻如風中柳絮,飄忽不定,剎那之間,五條人影已換位三次。這絕非普通的三次換位,五條人影均錯出三個位置,那麼……好可怕的身法。十丈之距,仿似近在咫尺,一息之內,柳天的拳已從五個角度擊向謝長風的面門。秦昭佳暗道:「這……這莫非就是師父說的柳天成名絕技『五行大騰挪』身法?」事實上,柳天這一招乃是習成葉十一「無劍之劍」後用於「五行大騰挪」的變招,威力才一大如斯。
謝長風看著柳天驀然之間便逼到近前,只是淡淡一笑,左手輕輕擊出一掌。人群詫異,這一掌卻非擊向那五個影子中的任何一個,卻擊到了空處。但不知為何,那柳天的五個幻影忽然一齊消失,一道人影一轉,無巧不巧地落在謝長風掌擊所在。
玄之又玄。
拳掌相擊,「蓬」地一聲炸響。圍觀眾人均覺得勁風撲來,忙急急又向後退了三丈。秦昭佳近來隨謝長風修習《長風真經》武功早已今非昔比,勁風撲來,卻未近其身已止。
這一次交手,看似只有一招,實是對謝長風眼力、應變、招式、內力、經驗數個方面的考驗,任何一方面差之一線,柳天這一拳必然擊中。
炸響過後,柳天的身軀如出弦之箭,迅疾倒飛,一閃之後,落在方才立足之處,彷彿自天地伊始,鴻蒙初開他一直便立於此處。謝長風淡淡收回左掌,微一震衣,傲然卓立。
這一招,似乎是謝長風佔了上風。只有秦昭佳才知,這一招不過是秋色平分而已。
群情激動,為謝長風出師得利而歡聲雷動,其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此時柳天位居禪道四奇之事已傳遍天下,謝長風一招之間居然破了柳天如此神奇的身法拳法,功力之高,當真是匪夷所思。當日以天刀龍羿武功,最後依然敗於柳天之手,刺秦之日,陸游不得不邀易塵封襄助,以二人之力,才讓柳天不得不知難而退。但今時今日,謝長風如此輕而易舉的就破了柳天這玄奇一招,似乎其武功已在龍羿之上?
柳天點了點頭,狀甚歡悅。驀然間拽出一把長劍來,幻起一片光華。無人知道這把劍從何而來,也無人看見這一劍將向何方去。沒有人可以形容這一劍的風情,天地忽然又一片死寂。大多數人只看見了一蓬劍雨,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連人帶劍。秦昭佳看見了。這一劍仿若輕若飄絮,又仿若重如五嶽,她從來沒有想到劍法可以達到如此的舉輕若重與舉重若輕相和。便如冰火同爐,那冰非但不融,反而更寒更冷,那火豈止不滅,反而更熱更旺。
技未止乎此。這一劍似乎破碎了虛空,完全沒有了距離感,上一刻柳天還無劍在手,而下一刻長劍已近謝長風胸口。柳天的人似已與天地同體,天人合一,天地即柳天,柳天即天地。人之為人,豈可與天地爭?以秦昭佳之鎮定自若,居然也破天荒地花顏失色。
「無劍之劍」謝長風的腦中剎那間出現了這個念頭。
※※※
「不好。」姬鳳鳴忽然想起些什麼。蕭也剎那間也立明所以:吳飛鴻下墜之勢,未免太也迅疾。按說姬鳳鳴這一掌雖存殺意,掌力卻是凝重陰柔,非是陽剛震裂,同時也只用了三成勁道,斷無一掌擊中,吳飛鴻倒飛數丈跌落長江之理。
「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姬鳳鳴與蕭也對望一眼,均看出了對方的憂慮:吳飛鴻的**道早已衝破。一路行來,他二人每隔兩個時辰便要替吳飛鴻解**,然後重新點了其他**道,均未發現任何異常。原來他竟早已可衝破二人的真氣鎖**。難道他早已練成《莫名心經》的第九重?他們自是無法理解吳飛鴻居然只是方才一撫姬鳳鳴峰顛才得領悟,世事之奇,他二人驚才羨艷,卻也未必能夠盡料。
同一時刻,三峽之底,水流湍急,暗流洶湧。吳飛鴻叫苦不跌,心頭大恨:「***,老子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這三峽的水太也猛急。」原來他自幼暢遊長江,水性極佳,近來一身武功更是可傲視天下,自然更不將這小小江水放在眼裡。但事實上,鎮江一帶水流並無甚波濤,三峽之險實是天下之冠。某人自作聰明,此刻終於弄巧成拙。
好在他內功極深,真氣遍佈全身,水底暗流才未將他撕成千萬片。不然很多年後,後世豪傑英雄只有指著滾滾江水,扼腕緬懷一代英才。但這也有個好處,江水滔滔,無處不有吳大俠英魂,當得是有江水的地方,就有吳大俠豪氣長存,說不定後世人一見這滔滔江水便想起吳飛鴻大俠的高風亮節,從而奮發努力,不久克復中原,也未可知。
自然了,大家很快會想到吳大俠到底是如何死在這滾滾長江的呢?不甘人後的小黃必然會說:「來來來,大家聽小子一言。卻說當日吳飛鴻大俠酒後……一手摸在姬美人的胸前……於是,滾滾長江……大家明白了沒有?」必然立刻引來一片會意的笑聲。於是一代絕食高手,江湖人人景仰的大俠,曾經大糞殺秦檜的少年豪傑吳飛鴻的死因可以很風光的說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事實的真相是,吳飛鴻大俠只不過是不巧觸到了姬美人的胸前。唉!千古奇冤,長江一吳。
且不說是天祐白癡還是上蒼無眼,某人還是厚顏無恥地好好活在長江之底。雖然確實有些舉步維艱(走了快一刻鐘了,終於移動了十丈),雖然水流的撞擊絕對可以比得上一個一流高手的掌力衝擊(如果統計無誤,吳大俠身上已經有三百二十一處外傷,二十八處內傷。),雖然暗礁處處(據不完全統計,十丈行來,已有五處大石,三處小石),吳飛鴻大俠依然堅定不移地邁步向前。
吳飛鴻忽然發現一個怪事:「這麼久了,老子居然還沒有感到呼吸困難?」一念過後,他心頭大喜,***,哈哈,這《莫名心經》第九重居然可以也有胎息之妙!
卻一轉念,如此走法,即便老子不窒息而死,早晚也要因真氣耗盡為這亂流沖死。浮上水面?那更是危險之極,江上怒濤洶湧,片刻之後不知又將要將他拋向何處。他正自向前蹣跚,忽然一道大力湧來,他立時站立不穩,便要倒下。
※※※
長劍及胸,驀然炸開。一柄青鋼劍被柳天內勁一激,如一蓬煙花炸開。從柳天出劍,一直到長劍及胸,謝長風一直負手卓立。旁邊人眾許多雖然未看清柳天到底如何出手,但此時這長劍碎裂成片,形成漫天花雨射向謝長風卻看了個清楚。所有的人都驚叫起來,除了秦昭佳。但是她的面色,忽然蒼白起來,手已經忍不住抓向了自己的短劍。
不對!為什麼一劍刺出無人能看見,反是這天空萬千碎片激射卻清清楚楚?萬分之一息裡,秦昭佳明白了關鍵。這每一片碎劍裡都蘊涵了柳天的真氣,每一碎片都為他所控制。
謝長風於柳天刺出這一劍時,精神已進入有無之境。習成上古道家密典《長風真經》後,謝長風將生平所學武功一一與之印證,許多先前未解之處,均迎刃而解。如果說以前的謝長風使出「問劍之意」必然鋒芒畢露,有「一劍光寒十九州,天下誰與爭鋒?」之意,那麼此刻他再使此招,必然藏鋒納芒,一劍之出,頗似尋常劍法,便如少林羅漢劍法一樣普通,又如青菜豆腐,清清白白,並無花俏,但此時這一劍卻已返璞歸真,更勝往昔。是以,此時他的有無之境已非昔日可比,有無之間,已非可分辨。
空中每一碎片下一刻的角度,是不是與前一片相撞,相撞之後的角度與速度的變化,無不盡入心來。萬千碎片同時加速,在謝長風胸前。電光火石之間,謝長風如一條神龍沖天而起,同時長笛帶起一片霞光。一半的碎劍落空,另一半為謝長風的長笛挑落。
柳天長笑一聲,手持劍柄已撲到謝長風面前。近在咫尺,那劍柄之上忽然冒出一道藍色光華來。劍氣!謝長風吃了一驚,不料此人居然已練成劍氣。此刻他人在空中,剛剛費力撥開了那漫天碎劍,正是真氣竭時,柳天此時攻來,似是算準此節。
謝長風人在空中,驀然又拔高一丈,如登雲梯,正是習於無上洞天蛟龍的「玄龍身法」。這一式瀟灑自然,如仙人臨風,說不出的美妙,人群忍不住喝出一聲彩來。但奇的是柳天這道劍氣居然立時轉向,從直刺轉為上撩,如影隨形。謝長風心頭長歎一聲,不出劍是不行了。
如果說柳天這一無劍之劍是從無到有,那麼謝長風這一劍就是從無到無。非是不變,是從無到有,復到無。一片劍光,如秋水長天之落霞。劍氣縱橫。正是一招蒼穹問劍。
「問劍之意,誰與爭鋒?」這是先前謝長風的蒼穹問劍。「因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是現在的蒼穹問劍。直到《長風真經》練成,謝長風才真正領悟了李易安問劍真意。
此時使出,天下再無可與之相抗人。柳天的劍氣莫名其妙地被切成了數十段,似乎又為劍風一吹,消逝無蹤。下一刻,落霞已經抵在他的咽喉。先前she空的半數碎劍,此時堪堪落地。
柳天容se歡暢,倒是打贏這一仗的是他而非謝長風。他仰天長笑三聲,將劍柄隨手一拋,一甩衣袖,轉身飄然而去。
謝長風還劍入鞘,淡然立於艷陽之下,了無得色,神情寂寥。有微風吹來,白衣勝雪的少年忽然覺得天地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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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二十五年六月十五,謝長風於臨安大街勝柳天,贏得天下第一劍之名。此時,吳飛鴻於長江水底,舉步維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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