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謝長風佇立二十四橋,長笛橫吹,卻不禁黯然神傷。此時瓊花已敗,楊柳堆煙,一枯一榮,當真是情何以堪。想當年杜牧之一句「落魄江湖載酒行」實是道盡江湖兒女的灑脫與辛酸。十年一覺,揚州夢醒,只贏得,薄倖名存,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可賦得春花凋謝,秋月半殘之恨麼?
揚州自古繁華,古人云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但此刻謝長風佇立在揚州繁華的頂點,卻只是莫名感傷。此時方知範文正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何等灑脫境界,只是,也許文正公自己也未必能夠吧?不然,何有「酒入愁腸化著相思淚」這樣斷腸之句?
《廣陵散》這樣隱逸的曲調,於這樣明月相和,正是天作之合。但,橫笛之人的隱逸之心,當真禁得起天下風吹雨打麼?
二十四橋明月夜,黃袖遠遠地望著橋上那位白衣少年,斯人舉頭望月,低頭靜思,俯仰之間,自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風情,她只是盼著那蕭野永遠不要來,自己可以永遠如此靜靜地看著他。
如果時光可以停流,這一刻,無疑是黃袖一生中最願意讓其駐足之時。
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便微小至此念,亦是不能夠。謝長風白衣勝雪,橫笛明月的絕世風華,終於在蕭野現身時,慢慢黯去。
秦昭佳一如當日容顏,眸中一淡如水。看著謝長風的眼睛,似乎只是見到舊時熟人,點頭微笑。謝長風的身子在那一剎那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謝兄,果然是重情重義之人,蕭某佩服。」蕭野笑道。說時,輕伸一指,已將秦昭佳的**道解了。秦昭佳看了蕭野一眼,心頭雖是奇怪,但她向來淡泊,一切隨緣就是,輕舉蓮步,走向謝長風來。
謝長風看著昭佳的身影越來越近,心頭波瀾起伏,但面上卻一平如水。直到昭佳近前,他方將眼光移過,柔聲道:「你……還好嗎?」昭佳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蕭野!謝長風一直看你不起,但今日卻要說你雖是我敵人,謝長風卻不得不承認你是條漢子!」謝長風拱手,深施了一禮。
誠然,蕭野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江湖中這樣人物不知幾何,只是誰也沒有蕭野這樣光明磊落。此人倒是個魔中君子,比那世間多數偽君子可愛許多。更重要的是,此人言而有信,並不拿昭佳威脅於他。雖說此舉極有可能是為謝長風留下一顧忌,但……多一阻力,多一人質,又那個勝利更容易些?
蕭野仰天大笑道:「得謝兄一讚,今夜無論誰生誰死,蕭某已是無撼。」
謝長風歎了口氣,道:「這次,你倒任性起來,為何偏是你一人赴約,當真已練成可匹敵我之武功嗎?」
蕭野笑而不答,只是道:「吳飛泓亦在來揚州路上,我的人都派去迎接他去了。……何況,這二十四橋附近,我也埋伏了無數高手,只是長風兄你並未覺察而已!」
明知此是攻心之計,謝長風卻依然心頭一緊。秦昭佳道:「長風,你小心些。」說罷,人退到橋尾。
謝長風心頭感激,秦昭佳沒有說要與自己共同禦敵這樣的蠢話,也沒有說不要擔心飛泓這樣的廢話,更沒拉著他一訴別來衷腸。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如何樣人,知道這樣的時刻,自己該做什麼。只是淡淡的一句小心,卻已將千言萬語吐出。人生得一紅顏知己足矣!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謝長風將長劍自長笛內慢慢拔出,鎮定而有力。
黃袖遠遠地看著他,有種想哭的感覺。先前他們計較今夜戰時,原作了無數設想。卻沒有一種是如此局面!蕭野將秦昭佳歸還這一招,既漂亮又狠毒。謝長風已無法可逃,只能與之一戰!
但……上天,沒有內力的謝長風如何能與魔教之主一戰?
此刻的謝長風竟然還面帶微笑,神情自然,難道……難道他已經悟出師父說的「風起於清萍之末」的句意?
***
一樣明月,一樣天下,只是不一樣的人。吳飛泓一行人,此刻已人在江中。本來他們此刻該早到揚州,但先前那場「流光」的暗殺,將人搞得筋疲力盡,人心惶惶。眾人商討了許久,終於決定行險——偏逢黑夜渡大江,每於淺水走蛟龍。
因為吳飛泓大俠的理論是:最危險的時候,就是最安全的時候。
有鑒於殺手最喜黑夜出沒,而黑夜渡江最可怕這兩條江湖常識,眾人決定反其道而行之:黑夜渡江。
雖然沒有預計到今夜明月朗朗這點小的變數外,仗著眾人內功深厚,而莫游與吳飛泓二人cāo舟之技高明,這渡江之行,還算是順利的。
「對此月明星稀,大江在懷,鄙人實在思緒萬千,忍不住詩興大發!各位可有興趣,聽得一聽?」吳飛泓見已過江一半,不禁心情大好。
「好啊!好啊!」申蘭拍手叫好,以無限崇拜的眼光看著吳大哥。
旁邊柳凝絮與風疏影這兩個丫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位未來夫君,一向是粗魯慣了,誰料他竟果然是文武全才?這「果然」二字,說來話長。但長話短說就是:申蘭一直對這二位吹噓咱們這位夫君武功超群還在其次,重要的是文采風流,不讓東坡先生!二女半信半疑,多方觀察,卻怎麼也看不出這位粗魯不堪的夫君有什麼蚊蟲風流的地方。
現在聞得他要賦詩,自然是叫好,好看看他究竟如何文才不凡。莫游深知師兄底細,卻也叫好。只是那天山神鷹,似乎對此事頗有些懷疑,只是嚇得呆住,暗道:「這傢伙又搞什麼?」
對於眾人的附和,吳飛泓還是很滿意的,至於某人的不以為然,不過是白璧微瑕,算不得什麼。
他將袍袖向後一撩,舉頭望著明月,輕輕道:「碧空玉盤月……」這第一句還算是中規中矩,既不低俗也不是十分清雅,算得不錯的開頭。申蘭聽得拍手叫好!而柳風二人卻是大吃一驚,暗道:「這位夫君果然不簡單!」厲神鷹也是大訝,暗道這傢伙原來深藏不露。
莫游卻在那偷笑,心道:「各位,好戲還在後頭。」
果然吳大俠第二句差點沒把諸人肚皮笑破,只聽他拉長了嗓子吟道「大餅圓無缺」。除了申蘭依然癡癡地品味這句的「精華」所在外,旁人大笑情態實是不堪入目,筆者就此略過。
吳飛泓狠狠地瞪了這幾個傢伙一眼,對申蘭說:「小蘭,還是你最瞭解我。」申蘭道:「嗯!將圓月比做大餅,果然是通俗,親切,形象,好詩啊好詩!」
某人立時覺得輕了好幾兩,忙理了理頭髮,舉頭向天,作鼻血長流之酷狀,繼續道:「君子歸意何?」這一句卻把眾人嚇了一跳「何其大雅?」只道這傢伙剛才那第二句莫非竟是大雅若俗之作?
但最後一句吟完,大家終於明白了事實的真相「我家飯如雪」。幸好此時眾人是坐在舟中,絕倒之時,才不至於跌入滔滔江水,讓吳飛泓大俠引為千古憾事!
整首詩的意思是這樣的:天上月亮很圓,多麼像我家裡的大餅啊!月圓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回家呢?因為我家裡的飯白得如雪(你家的飯可能有些黑)!
當時吳飛泓大俠吟問之後忙問眾人感受,飽經他摧殘的眾位俠客俠女立時只有兩個字的評價:飯桶!此二字既jing且妙,便是古來書評之首,也不過如此。
如此一首偉大的詩,一句最經典的書評就誕生在這樣的追殺之夜。這是當事人與蕭野都是完全沒有料到的。
「啊!吳大哥!那邊怎麼有無數燈火亮起,莫不是敵人追來?」要說還是申蘭警覺性高。
「嗯!大家小心!」吳飛泓謹慎道。
***
「出劍之前,我有個請求。」謝長風道。
蕭野略略詫異,卻立時道:「我答應你。」
謝長風看了看他,笑了笑,道:「今日無論我之勝敗,希望能放我妻ziyou離去。」
蕭野再點了點頭。謝長風又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最大的敵人,卻是最可以信賴的朋友。謝長風忽然覺得此行不虛,人生能有這樣的敵人,未嘗不是一件悅事。
「那……出劍吧!」謝長風終於笑了笑。
「出劍之前,我再提醒你一次,我這四周埋伏了無數的人。」蕭野歎了口氣道。
謝長風點了點頭。
蕭野的魔刀不知什麼時候已在他的手中,一道詭異的藍光,以肉眼難見的高速,眨眼已至謝長風面門。
九天魔刀!
「啊!」遠處的黃袖與橋頭的秦昭佳同時輕呼出聲!
這一戰!終於到來!二十四橋明月夜,將影響以後的整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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