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隱寺中卻道秦檜聞得普安郡王投靠於己,心中大喜,當時就神飛冥冥,思索起自己稱帝之事來。法通當下辭了,下去準備晚上迎接趙瑗事去。不久,有下人通報,說是夫人來見。
原來秦檜疑忌甚深,任何人入他房門,都需得先有下人通報,便連王氏也不例外。隨著環珮叮噹之聲,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貴婦,走進廳來。這婦人皮膚白皙,眉宇清秀,竟生得十分端莊。可誰又能想像,當日東窗下,定下岳飛父子風波亭之死的,竟是這個看來端莊的婦人?——可見人不可貌相,實是金玉良言。
秦檜正自高興,見得夫人到來,立時喜笑顏開。王氏察言觀色,知是有喜事,卻也不問,只是道:「相爺,今日陽光明媚,妾身想到靈隱寺上香,不知道相爺可有空相陪?」秦檜自數年前受施全一刺,驚嚇出一身病來,一直出門甚少。年前在金殿又受夜未央一嚇,更是病勢頗重。最近聞得刺客紛紛,大是惱火,今日難得心情大暢,正要出去散散心,乃道:「夫人有此雅興,實是難得,本相也正氣悶,就出去一趟好了。」當下遣下人去將通知華山派一干人等留守相府,將單夕與法通找來,帶足兵馬人手,奔靈隱寺而來。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朝靈隱寺而去。街頭百姓有見了這奸人出行的,暗自憤恨者自是有之,吐唾沫於地者有之,面色麻木者自也有之。自然也少不了許多趨炎附勢之徒,擊掌相讚的。大多數人敢怒而不敢言,便由得那幫小人吹噓,只把這jiān相弄得飄飄然起來,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英雄豪傑了。
人群中,卻有一儒生打扮的懸劍人,直直看著秦檜前去的方向,心有所思,未幾消失在大街之上。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到得靈隱寺。住持悟空領眾僧迎接進寺。來到大殿上,先禮了佛。吩咐諸僧並一眾家人迴避,然後嘿嘿禱告開來:「第一枝香,保佑本相早登大寶,長享富貴,壽數萬年。」果然是時刻不忘稱帝之心。「第二枝香,凡有冤家,一齊消滅。」倒是打得好算盤,只是來日身死人手,為天下笑,又豈是一枝香能解決的?「第三枝,佑我女昭佳,平安無事。」他本身並無子息,唯收了一義子秦僖,後來又得了趙鼎女昭佳,也是個異數,他竟對這****最是寵愛。可見這虎狼之人,卻也有可取之處。卻不知昭佳聞得此語,又當如何自處!
祝拜已畢,便喚住持悟空上殿引道,同了王氏到各處隨喜遊玩。處處玩罷,末後到了地藏殿前,但見壁上有詩一首,墨跡未乾。秦檜細看,只見上邊寫道:縛虎容易縱虎難,東窗毒計勝連環。哀哉彼婦施長舌,使我傷心肝膽寒!秦檜大吃了一驚,心道:
「這第一句,是我與夫人在東窗下灰中所寫,並無一人知覺,如何卻寫在此處?甚是奇怪!」原來當日岳飛父子被囚之後,嚴經拷打,卻總是不肯承認若干子虛烏有罪行。秦檜無法,便問計王氏,王氏便道:縛虎容易縱虎難,這岳飛父子乃人中龍鳳,收之則可,如何放得?二人立時定下風波亭冤案。
秦檜便問住持:「這壁上之詩,是何人所寫?」
悟空道:「相爺在此拜佛,凡有過客遊僧,並不敢容留一人,想是舊時已有。」
秦檜眼尖,見那詩上濕潤,即道:「墨跡未乾,豈是寫久的?」住持想了想道:「是了!本寺近日來了一個瘋僧,最喜東塗西抹,想必是他寫的。」秦檜道:「叫他出來,待我盤問。」住持回稟道:「這是瘋僧,終日癡癡癲癲,恐怕得罪了相爺,不太妥當。」秦檜道:「不妨!他既有病,我不計較他便是。」心中卻暗自下決心,定要殺了此人。
悟空領命,就出了地藏殿,來至香積廚下,叫道:「瘋僧!你終日裡東塗西抹,今日秦丞相見了,喚你去問哩!」瘋僧撫掌道:「來了!來了!我正要去見他。」悟空道:「須要小心,莫丟了性命」瘋僧也不言語,往前便走。先前那儒生於大樹之上,本有所圖,卻見這瘋僧出來,大吃一驚,暗道:「莫非是他!」立時熄了念頭,飛上房頂,暗自相查。
悟空同到地藏殿來稟道:「瘋僧到了。」秦檜見那瘋僧垢面蓬頭,鶉衣百結,口嘴歪斜,手瘸足跌,渾身污穢,便笑道:「你這僧人:蓬頭不拜梁王懺,垢面何能誦佛經?受戒如來偏破戒,瘋癲也不像為僧!」這幾句話頗有文采,果然是當年狀元才。
瘋僧聽了,便道:「小女子面貌是醜,心地卻是善良,不像某人佛口蛇心。」秦檜道:「本相且問你,這壁上詩句是你所寫麼?」瘋憎道:「難道你做得,老子寫不得麼?」秦檜道:「為何那『膽』字甚小?」瘋僧道:「老夫膽小出了家,膽大終要弄出事來。」秦檜道:「你手中拿著這破掃帚何用?」瘋僧道:「敝帚自珍,破原是破了些,兄弟卻要他掃了障礙。」」秦檜道:「那一隻手內是什麼?」瘋僧道:「小人手中是個火筒。」秦檜道:「既是火筒,就該放在廚下,拿在手中做甚?」瘋僧道:
「爺爺這火筒節節生枝,能吹得狼煙四起,貧僧實是放他不得。」這僧人滿口胡言,一會「小女子」,一會又是「老夫」「老子」「貧僧」等,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果然是不清不楚得很。
秦檜心下大恨,萬不料瘋僧顛語,句句所指,無不是自己叛國所謀。這便如做壞事之人,若無人說起,他自可暗自得意,但若被人所破,卻必羞怒,只因他自己也知此事不光彩。這道理實在是千古不易。當下秦檜忙轉變話題道:「都是胡說!且問你這病幾時起的?」瘋僧道:「在西湖上,見了『賣蠟丸』的時節,就得了胡言亂語的病。」王氏接口問道:「何不請個醫生來醫治好了?」瘋僧道:「不瞞夫人說,因在東窗下『傷涼』,沒有了『藥家附子』,所以醫不得。」
這番話,直把秦檜夫妻弄得冷汗直冒。原來那「賣蠟丸」說的是當日金國奸細以蠟丸傳書於他夫妻二人,要他們想法殺了岳飛父子。而「藥家附子」就更是指岳家父子
了。
王氏心下也是恨恨,忙道:「此僧瘋癲,言語支吾,問他做甚?叫他去罷!」瘋僧道:「三個都被你去了,那在我一個?」卻是暗指當日秦檜夫妻殺了岳飛父子並張憲於風波亭事。秦檜知不可糾纏,忙道:「你有法名麼?」瘋僧道:「有,有,有!道出東窗事,頭顱轉瞬缺。若問爺爺名,且讓老子悅。」旁邊悟空聽得冷汗直冒,賠笑道:「相爺息怒,此僧實叫道悅,原是前陣從金山寺來的。」
那樓頂儒生卻是易塵封,聞得這道悅之名,心下驚道:「果然是他。這位前輩原是比李易安前輩更老的一位高人,不料真的還存於世。」秦檜身旁的法通與單夕聽了道悅之名,大吃了一驚,忙將本靠向秦檜的身子,更緊了兩步。卻見那道悅看著二人只是冷笑,並未有半分出手之意。
秦檜與王氏二人聽了,卻不知這道悅昔年在武林中的威名,心中驚疑不定。秦檜又問瘋僧:「看你這般行徑,那能做詩。實是何人做了,叫你寫的?若與我說明了,我即給付度牒與你披剃何如?」瘋僧道:「你替得我,我卻替不得你。」秦檜道:「你既會做詩,可當面做一首來看看。」瘋憎道:「使得!將何為題?」秦檜道:「就指本相為題。」命悟空取紙墨筆硯過來。道悅道:「不用去取,我袋內自有。」一面說,一面向袋內取出,鋪在地下。秦檜便問:「這紙皺了,恐不中用?」瘋僧道:「『蠟丸』內的紙,都是這樣皺的。」就磨濃了墨,提筆寫出一首詩來,遞與秦檜。秦檜接來一看,上邊寫道:
久聞丞相有良規,占擅朝綱人主危。都緣長舌私金虜,堂前燕子水難歸。
閉戶但謀傾宋室,塞斷忠言國祚灰。賢愚千載憑公論,路上行人口似囗。
秦檜見一句句都指出他的心事,雖然甚怒,卻有些疑忌,不好發作,便問:「末句詩為何不寫全了。」行者道:「若見施全面,奸臣命已危。」秦檜暗道:「施全已死,這瘋僧莫非竟是來行刺本相的?」暗自將身子後靠了幾步,那道悅只是笑,並無任何異常。
王氏道:「這瘋子做的詩全然不省得,只管聽他怎的?」道悅道:「你省不得這詩,不是順理做的,可橫看去麼?」秦檜果然將詩橫看過去,卻是「久占都堂,閉塞賢路」八個字。秦檜大怒道:「你這老禿驢,敢如此戲弄大臣!」喝叫左右:「將他推下階去,亂棒打殺了!」左右答應一聲,鷹拿燕雀的一般來拿瘋僧道悅。道悅哈哈大笑:「便是如此,便該如此。」秦檜只道此人瘋癲,正要說話,一直在旁邊未開口的單夕低聲道:「相爺,此為江湖異人,不可招惹。」
秦檜大怒,道:「什麼狗屁藝人!本相還怕了他嗎?法通禪師,予我拿下這廝!」法通心中亦正自不服,原來他出道時,這道悅已經歸隱,根本無交手,江湖老一輩高人,雖然傳言此僧武藝之高,已達天人,卻總是未見。今日卻見到了個瘋子,莫非這人是假的不成?立時向前跨了一步,暗自將真氣運於這一步之內向前逼出。
卻見那道悅似是不堪其負,大聲叫道:「哎喲!那裡吹來怪風,卻怎吹得那法螺不通不通的亂叫啊?」說著話時,他人竟向後跌倒。法通大驚,此人言辭之間,似是知道自己,但為何武藝如此低微?
道悅這一跌,竟直跌出了一丈之外,卻怎麼也不倒,人搖搖晃晃地向後又倒,這次卻是在空中平飄了一丈,如是數次,片刻之間,人已消失不見。單夕與法通相顧失色,暗道:「這老僧好高明的輕功!當是道悅不假。」
空中卻有聲音傳來道:「老僧去也!天下事,再與老子無關,爾等好自為之吧!快哉!快哉!哈哈!」這話莫名其妙,但單夕與法通卻聽出來他已經再不會重出江湖,心都不禁大喜。那「快哉」當是說今日戲耍秦相之事吧。
易塵封於樓頂看著道悅人影出來,正自發呆,卻有聲音傳入耳來:「傳語謝長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易塵封聽不明白,心中卻大吃一驚,暗道:「此老好高明的武功,連我伏在房頂,他竟也知曉。」心下駭然。
卻說秦檜經此一鬧,意興全無,當下打道回府而去。易塵封見他身邊有單夕與法通兩大絕世高手相護,而八百羽士中,更不知藏了多少高人,才將行刺之心去了,飄然而去。
正是:高人世外歸隱ri,群魔中原亂舞時。畢竟不知易塵封何去何從,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