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夜未央淡淡道,「謝兄,你是天地,還是聖人?」
天地還是聖人?謝長風不知如何答。他信念之中,沒有「不仁」之念。他不會以萬物為芻狗,也自然不會以百姓為芻狗。
「長風曾聞聖人言,仁者無敵,所以長風既非聖人,也非天地。不過是優遊於天地間的鵬鳥,其志得展,即扶搖直上九萬里,志不得伸,即鯤浮北溟,逍遙敖遊而已。」
謝長風想了想道。
「不錯。謝兄,你正是如此。」夜未央聲音裡不見悲喜,「可逍遙游雖然暢快,若遇天禽相捕食,不知還可逍遙否?」
這誠然是個問題。謝長風一慣的自在與其志向相沖。在他隱埋淮上的四年裡,可為之事實多,及之如今,他建立之勢力依然不足。以其菊齋弟子之身份,傑出之武功,及無可比擬的才智,早該已初具爭霸天下之象,然而卻天網一出,疲於奔命。
何哉?
原來菊齋心法主旨為淡泊,這原亦無妨。少年人血氣方剛,多生些淡泊名利之心亦非壞事。但是,卻也正因為如此才扼殺了謝長風的進取之心。十三歲那年,他一個人獨闖江湖,正是因為他**有一種傲笑天下的豪情在與淡泊之心衝突。
黃山戰快刀朱如水前,他改名長風,取意南朝時宗愨「長風破浪」之意,男兒血性,不言可知。黃山敗朱如水後,囑其不要與人勿提此事,而後隱居淮上積蓄力量。如此亂世,正是英雄橫行之時,但四年已過,謝長風所建立的勢力,雖然不算少,卻遠遠未達應至之期。
不得以,他才接受真水仙閣之邀,刺秦而去。是時,若秦檜既死,他必可名揚天下。
是時天下必然大亂,他登高一呼,必定應者如雲。義軍一起,直搗黃龍,而回師滅宋,不過彈指間事。天下誰與爭鋒?
誰也不知,謝長風當夜是真的被吳飛泓一拳擊下,還是他潛意識裡有淡泊名利,不願爭霸天下之心。但,夜未央似乎知道。而現在,他正以一種很欣賞的態度看著謝長風反思自己。
及至重遇昭佳,謝長風內心深處,更得一逃避之理由。似乎,有了昭佳,他就可以不用和秦相衝突,事實上,若非如此,績溪之會,他就已應夜未央所請。到問劍崖,習李易安「問劍之意」,武功突飛猛進,已可與天下英雄一爭長短!更重要的卻那「問劍」之意中蘊涵一種「問劍天下,誰與爭鋒」之意,是才激發了他的英雄氣概,有了與天下相爭之念。
試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誰家之天下!
然而,「采菊心法」苦練十數年,根深蒂固,影響著謝長風的為人處世,問劍之意雖然霸道絕倫,卻也不可能極短時間就完全化解「采菊心法」的負面影響。所以,才有了今日夜未央之問。
其實「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一句中「聖人」原即指天下之主,夜未央卻說的是「聖賢」,謝長風當然也聽出他的意思來了,才說自己非此類聖人。
「先生所言甚是。長風心內,其實一直有苟且之心。」謝長風道,「只是先生,仁者無敵,為何先生似要教在下不仁之道?」
夜未央聞得此語,哈哈大笑起來,神情似是極暢快。笑畢,他道:「夜某正是要教謝兄『以萬物為芻狗』的不仁之道。既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咱們何不出去走走?」
※※※
天山腳下。
「若……凝絮啊!這名字怎麼叫著這麼彆扭啊?」吳飛泓本來想說什麼的,一念到這丫頭的名字,心情很不爽起來「好好的,幹嗎改名字啊?古若詩不是挺好聽的嘛?非要改成古凝絮幹嗎?」
「吳大哥,這是無根祖師的意思,說是我既出俠客島,就不在是島上的人了,所以要換個名字。」古凝絮笑道,「小妹看春暖花開,有柳絮凝煙,就改名凝絮,大哥覺得這名字如何?」
「柳姐姐!這名字不錯。我支持你。」自然是申蘭。居然連姓也改了啊!
吳飛泓一直到現在還沒想通的就是,那無根老道將凝絮送給自己,雖說目的曖昧,但隱有托付之意,以申蘭對自己的情意,身邊忽然多了個來歷不明,還身份詭秘的美麗女子,她竟然一點也沒覺得什麼地方不妥?不會吧!這丫頭難道真的就沒一點那方面的想法??
其實申蘭出生名門,三妻四妾之事稀疏平常,更何況她少年心性,一時怎會想那麼遠?只覺得身邊多了個年紀相若又無所不知的姐姐陪自己玩,當真是賞心悅事一件,又豈會計較什麼?更何況,那個什麼和什麼其實是吳飛泓大俠一相情願的想法,真實情形只怕未必是如此。
以小人之心度申蘭君子之腹,外加用心險惡的吳大俠在想了三千六百五十次之後,旁敲側擊地試探了九十九次後,終於放棄了這個傷腦筋的問題。
現在他其實是想問下面這個問題。
「凝絮啊!你的那個師兄實在是太不夠意思了,說什麼也要把我們送到天池上吧,怎麼就把咱們扔在這山腳下就算完事啊?」不滿之情,顯而易見。說這話時,吳飛泓似乎強忍衝動,那意思是再明顯不過——若不是看在凝絮你的面子上,老子就已經把你師兄揍了個半死。
柳凝絮尚未說話,申蘭已經有點受夠了蒼蠅亂飛而不自在的意思了,她揮了揮手,那姿態極有幾分偉人的意思,同時說:「吳大哥!別鬧了!你快把凌姐姐的信箋拿出來看看,咱們到底上天山做什麼啊?」
這個問題比較重要。吳飛泓也就從善如流,放棄了後面的若干表演機會,將信掏了出來,只見上面寫道:
吳少俠:
見信安好!(老子安好才怪呢!)此時想必你與申姑娘已達天山(廢話!不到天山不讓老子看信啊),特將此行目的告之於下(神神秘秘的,感覺就不是什麼好事。)。天山天池有怪獸玉鯨,其膽配天山雪蓮有起沉痾,療死病之效。家母臥病三載,多方延醫無效,近於江湖郎中(有沒有搞錯?)處聞此秘方。因小妹瑣事繁忙,特托付少俠。家母之命,懸於少俠之手(***!說得老子心裡發麻)。珍重萬千!
另:玉鯨之皮極硬,需靈刀石所鑄滄海神劍方可刺穿。峨眉之行,實屬必要。(嘿嘿!居然知道老子會發牢騷)
若雨哇!有沒有搞錯,也不祝老子好運什麼的,不過想想,遇到這凌若雨這丫頭,會有好運才怪。
「嘿嘿!那個……事情看上去,好像很簡單嘛!不就是用長劍去天池裡抓尾魚,然後去山上采朵雪蓮,就可以了。」吳飛泓大大咧咧地說。
聽到這番話的二位美女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然後連珠箭似地問出了以下幾個問題:吳大哥,你知道玉鯨什麼樣子嗎?在天池的什麼地方,什麼時間出沒?要如何才能抓住?雪蓮生於何處?什麼樣子?
啊!媽呀!居然還有這麼多問題啊!傷腦筋!
※※※
夜色籠幕,謝夜二人如狸貓趴在屋簷下。
「謝兄!已是第三批強盜。殺,還是不殺?」夜未央雖是在徵求謝長風之意,言辭中卻透露著強烈自信。
殺,還是不殺?前面的兩批,一批殺了,一批放了。殺了的,自然無事。放了的,卻又再作惡去了。那所謂俠義的存在意義到底是什麼?教化?若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自己會不會拿起刀子殺人搶東西?不是誰都可以是伯夷。
「若不殺人,由其去吧。」謝長風言辭之間極其無奈。
「謝兄!我們這是放縱惡流!不是仁義!」夜未央並無半點嘲笑之意。
「夜兄何以教我?」謝長風有點不知道該如何了。從小他受的教育就是仁義為懷,胸懷蒼生,但是現在他明白了所謂的仁義在與強盜的對話中,實在是不堪一擊。
夜未央並未直接答其所問,卻顧左右而言他:「天下本無什麼正義。有人之地就需生存,有生存即開始了利益,有利益方有戰爭。戰爭沒有仁義,所謂王者之師的真實面目就是他代表了多數人的利益,這就是為什麼歷史上每次的改朝換代都可以成功的緣由。」
以謝長風的智慧,不難理解夜未央所說。只是如果一個人將真理拔去所有的掩飾外衣,**裸地扔到你面前,你未必就能接受得了。幸好夜未央面對是謝長風,一個從來不會真正在乎世俗人想法的奇男子。所以,他點了點頭。
自然,如果不是面對謝長風,夜未央也懶得說這番話。
「所謂真正的仁義,乃是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只有理解了人的本性,我們所存在的真實意義,什麼蒼生為懷,天下興亡,才談得上。」夜未央繼續道,「謝兄,你可曾想過,人為什麼要生存於世?」
天下萬物之存在,自有其道理。便如正常一人,無論如何,總是以生存下去為第一要務,即使他事實上活得不如一隻狗。上至皇帝,下至乞丐,不一樣的生活,不到萬不得以,誰也不願意去死,這是為何?謝長風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千百年來,無數的智人聖人也都考慮過這個問題,給出的答案不是為既得利益的帝皇服務,就是放屁的廢話。
「長風不知。以長風而言,不過是順其自然而已。我既在這裡,便在這裡。」謝長風不知道。
「哈哈!長風兄其實已經說出答案。答案即自然。生存是人之本能。」夜未央似乎很高興,「如此本能,與禽獸實無二致。什麼天理,什麼命運,全***放屁,只有生存才是道理。」夜未央第一次的說了粗話,很明顯他很高興。
謝長風覺得很痛快,他又搞清楚了一個問題。
「以萬物為芻狗,就是要從萬物之本入手。萬物與芻狗並無相異。」夜未央繼續侃侃而談,「所謂人性,到底是本善,還是本惡,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環境。世界本來渾濁不堪,你又怎能指望人不藏污納垢?世界本來冰清玉潔,你又何處得垢藏得穢污?」
謝長風覺得有些接受不了,但細細一想,卻又頗有幾分道理。
「道不行,何不乘桴而浮於海?趙家天下已經糜爛,這世界需要另一種秩序。」夜未央又恢復冰冷,「若無視蒼生為芻狗之意,婦人之仁,如何內救解民之倒懸,外雪國恥如靖康?夜某言至於此。謝兄多想想。「
謝長風只覺得自己進入了另一個新天地,以前的他是個隱者,隨波逐流,現在,他有了入世之心。他不知道,入世的第一步卻是將要救濟的蒼生視為芻狗。
大仁非仁,大智若愚。
「謝先生教誨,長風必銘記於心。」謝長風輕輕站了起來。這個天地開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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