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邊蘆枝新抽,水上清風徐徐。謝長風呆望著夜未央消失的方向,有種淡淡的惆悵升起。
那夜未央尾隨自己九日夜,為的不過是問一句天下英雄。他對自己評價頗高,竟有相投共謀大事之意,但他自家知自家事。現在的謝長風已經陷入了一個漩渦,或者說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其實自洞庭相識昭佳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這個矛盾。
是天下重,還是昭佳重?兒女情長與家國天下,那個該放,那個該捨?
天下蒼生為我謝長風又做過什麼,憑什麼要我放棄自己心愛之人來成全他們?
但夜未央沒有看錯,自己少年時的志向就已是破長風萬里,掛雲帆而濟滄海。數年來隱忍淮上,積蓄兵馬糧草,如龍潛大海,只等風雲聚合,就要龍嘯九天!現在,時機已經來了。真水仙閣發出金鯉刺秦令,不論成敗,必將攪亂整個江湖。夜未央這樣的人才肯助自己,大事必成。金人數年之內必然兵發大散關,到時候,羽翼已成的謝長風就可以抗金進而……唉天下蒼生!
但如果失去昭佳,我得到天下又如何?
如果我不選擇天下,時機不會再來!
未入績溪的時候,自己似乎已經圓滿的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現在,與夜未央一會,矛盾又重新冒出。這似乎與自己灑脫的個性極不相符,謝長風豈是拖泥帶水、優柔寡斷之人?但這幾日來柔腸百轉,復去翻來的思索這個問題,總是不得解。情義二者,必捨其一。其間似無緩衝。
他從來沒有試過如此狼狽,即使當日身陷天網,也是保持樂觀鬥志,但是面對這樣一個問題的時候,自己居然進退失據?今夕方知情絲千繞,鐵漢錚錚又如何?還不是如龍困焦灘,鳳鎖金籠。恍恍惚惚之間,記起舊時觀雷峰塔所見的舊詞一句來:古來多少風流客,又幾人、能不負紅顏?自己當真要負紅顏嗎?
思念至此,他一頭扎進三月冰寒的溪水之中,只想洗去心胸鬱鬱。
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便微小至此所求竟也難得。因溪上忽有一舟蕩來,舟上一人,撫琴放聲高歌:
寂弦暗去憶成悲,問高山,留者其誰?
琴碎化殘碑,一秋淚雨翻飛。
心酸罷,拂袖低眉。
寒江水,流過前塵往事,碧瓦荒堆。
算佳期易誤,百歲俱成灰。
難追,孤情換詩賦,空惹得,步韻相隨。
夢海識知音,正好品茗同菲。
試丹青,雪裡吟梅。
不堪醒,巍巍青峰隔絕,每教神頹。
向淒清月,約回風共傾杯。
謝長風聽到「拂袖低眉」一句,想那心酸客傷心過後,拂袖低眉的神態不禁一癡。當日洞庭一會,昭佳白衣素琴,纖纖玉指撥弦之態,宛然猶在,自己已在想負她情意今生,當真是人何以堪!
後又聽到「夢海識知音」一句,想自己九日行來,日思夜想心上之人,卻無一日夜裡於夢中與昭佳相會,這人居然可以在夢裡與心上人同品清茗之幸,共賞如花景色。只覺得天公何其不公,天下人盡都負我。
到得「不堪醒」一出,倒也有幾分同情來人,想如此幽夢,夢裡一晌貪歡,不料醒來已是曲終人不見,唯留江上數峰青,如何不感慨流水落花chun去也,天上人間。
「向淒清月,約回風共傾杯。」一句聽罷,謝長風已是潸然淚下。秦昭佳此時是不是於來黃山的路中,淒然望著江裡天上月,約回風共傾杯呢!可憐的是她不知道,近在績溪的丈夫剛才竟可能有負當日然諾之心。
這詞與東坡《江城子。憶亡妻》的白描相似,只詞牌竟是生僻的《高山流水》。謝長風詩文滿腹,卻也沒讀過此牌。而此刻,他正沉湎於悲情之中,如何會去計較那詞牌若何?
吟哦之間,兩舟相距已不過一丈。
忽地琴音轉低,人在水中的謝長風立時覺得面門有冷風刺來。
若是一月之前的謝長風陷入此刻情懷之中,必然無倖。但今日之長風豈還是昔時吳下阿蒙?他雖在悲傷難抑之中,冷風及體前,**早達先天之境的真氣竟有自然感應,他整個人立時從水中向後斜斜拔起三丈,險險避過這必殺一劍,足底幾點清波,兩個迴旋,人竟落到來舟之上。反是那人,一擊不中,就近落足,也停在了謝長風的舟上。
此時,悠悠琴聲竟然還沒斷止。謝長風看時,心下大為佩服。原來那人於出劍之前,屈指彈出了數縷指風,那些指風互相撞擊,迴繞不斷,這才造成一個人在舟上彈琴的假象。
本是天衣無縫,卻怎料功虧於潰的是,人掠走時,那指風總不如手指撥動來得精準,這才有了忽然一低的琴音,讓謝長風逃得大難。
那人一擊不中,居然再不出手,笑道:「長風兄,明月如霜,好風如水,何不同蕭也約回風共傾杯?」
※※※
吳飛鴻恭恭敬敬地遞上凌如雨的親筆書函。
「這個凌丫頭,還真會給我找麻煩。」看完凌若雨書信的姬鳳鳴淡淡笑道,「你們知道她怎麼說的嗎?」
已經從對偶像狂熱崇拜心緒中冷靜下來的申蘭大大的搖了搖頭,傻傻道:「不知道。」
「她叫凌若雨丫頭,倒搞得她自己好大一樣。嘿嘿,她也只是個小姑娘嘛」正自歪想的吳飛鴻聽得姬鳳鳴垂詢,忙清了清嗓子,很優雅地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頭髮。然後,以一種胸有成竹的架勢,淡淡道:「我也不知道。」
兩位期待中的大美女忍住倒地的**和揍他的衝動,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然而我們的吳大俠只是嘻嘻一笑,道:「我想長風現在可能遇到危險了,太緊張了,我這樣做,只是想和緩一下氣氛而已。嘿嘿」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講不通,就傻傻地笑了起來。
事後,謝長風問他:「你還真是我的好兄弟,不過,你真的感應到了?」
這無恥的傢伙立時講出了真話道:「扯淡!老子其實是一時找不到借口,胡編的。」這話自然引起某人歎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而有人更是對兒子說:「兒子啊!你將來可千萬別和你吳叔叔一樣無恥哦!」當時吳大俠是不是找到了個狗洞鑽了進去,一直是後來陸放翁寫《鐵馬冰河錄》時多方考證而不可得的迷團,也因此得以列入《夢書姐姐秘聞記》之十大不惑之三,卻是現在場中的三個人砸破腦袋也不能聯想到的。
「凌丫頭想讓我送吳小弟兩把劍。」姬鳳鳴笑道,「那麼好的兩把劍,姑娘我還真是捨不得。」
「呵呵!那鳳姐姐,就不要送了。」申蘭可不想讓自己的偶像為難。
「喂喂!不會吧?姬掌門,姬女俠,你不會這麼小氣吧?」吳飛鴻這無恥的傢伙居然一點也不懂得謙讓,還拿出「掌門」這個身份來壓她,「女俠」這個身份來討好她。
「呵呵!凌丫頭果然沒說錯,吳飛鴻大俠果然就這麼說了。」姬鳳鳴抿嘴笑道。
吳飛鴻此人雖然皮厚如牆,當面被人這麼說,居然也有了點害臊,忸怩道:「實在不行,送一把也是可以的。」
幸好諸位女俠剛才已經深刻的領教過這傢伙臉皮方面的本事,才沒有又狠狠瞪他,再搞出個十大不惑,三大迷案啊什麼的。
「這樣吧!來人!帶他們去兵器庫!」後面這句話是姬鳳鳴對手下弟子說的,然後轉身對吳飛鴻笑道:「呵呵!能不能找到那兩把劍,就看你們的本事了。」
聞得這話的吳飛鴻腦中只有兩個字:狐狸。
語畢,姬鳳鳴輕移蓮步,姍姍先行,從吳飛鴻側身過時,對他嫣然笑道:「不遠千里到此,莫非真想來娶我?」既畢,嫵媚一笑行去。吳飛鴻覺她吐氣如蘭,軟語似玉,心頭一蕩,暗道不好。
不知何時,姬鳳鳴掌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出其不意回刺而來。吳飛鴻心神受擾,本無法可逼,但不知為何經脈之中,有股生氣忽起,立時神智一清,鐵板橋使出,整個身子如拱臨地,險險避過這必殺一劍。
姬鳳鳴微微詫異,長劍刺空,卻不停留,就勢直直劈下。吳飛鴻大駭,如拱身形立時後塌,然後就地一式懶驢打滾,翻過身去。劍風卻又及體,簡直是鬼影附形,吳飛鴻大罵:「死老婆!還沒成親就要謀殺親夫啊?」姬鳳鳴聽得一愣:「既是還沒成親,如何就是親夫了?」她只道這傢伙情急之下,居然語無邏輯。卻不知,吳飛鴻此言一出,正是要分她心神。
姬鳳鳴微微一怔時,吳飛鴻終於將長劍拔出,堪堪架住了她這一劍。「噹」地一聲,雙劍相交,吳飛鴻又滾了一圈,才將勁力化掉,而姬鳳鳴卻也被震得倒退一步。
剛才一劍,姬鳳鳴已用了六成勁道,不料這吳飛鴻全力相應下,竟然能與自己打成平手。此人真實武功,實是早超越表面所表現出的樣子。她心中一動,立時又後退一步,還劍入鞘,對申蘭道:「小蘭,你看姐姐剛才這幾手劍法如何?」
這幾下迅如閃電,申蘭只見劍光幾閃,這二人已從動手,到停下。聞得姬鳳鳴之言,她恍然大悟,拍手道:「好啊!好漂亮哦!姐姐,你教教我好不好?」
吳飛鴻正自窩火,長劍既出,本要與姬鳳鳴拚個死活,卻聞得她這番話,顯是要傳申蘭武功,先前只是與自己試劍而已。但真只是試劍那麼簡單?他心頭冷笑,面上卻一副委屈樣子罵道:「姬老婆,你下次試劍的時候能不能先知會一聲,害得老公我如此狼狽?」
姬鳳鳴微笑道:「你若有備,便不好玩了!」神態天真,宛如稚女,她轉首對正對吳飛鴻橫眉豎眼的申蘭笑道:「小蘭,你說可對?」
申蘭自然是大點其頭,茫不知吳大哥剛才實是到鬼門關走了一遭,笑道:「鳳姐姐,你說得對——你到底教不教人家嘛?」說時,生怕姬鳳鳴不答應,大撒其嬌。
「呵呵!這套天外飛仙,自是要教你,不然你的吳大哥早把我罵死了!」說時姬鳳鳴微微一笑,轉過頭來對吳飛鴻道:「未來老公,你說可是?」
吳飛鴻心知她已知自己看透她的用心,卻命懸人手,不得不繼續裝傻,尷尬笑道:「……這個……哪有的事?老婆,千萬不要誤會……」
二女同時大笑,吳飛鴻卻第一次覺得峨眉山的月光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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