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與烈酒在桌,那大漢大馬金刀坐下,默查樓上三人,眉頭不由微微一皺,眼中似有寒光閃過。他飽歷世情,雖心下暗暗戒備,卻面色如常,左手抓起那酒罈,一仰脖,翠碧的秦淮芳自壇中如瀑飛出,直直射如那漢子口中。先時張九虛說吳飛鴻大碗喝酒是牛飲,他若見得這大漢行事,只怕得大呼鯨吞了。
那大漢狂飲一陣,方放下酒罈,面上風塵困頓之意漸減,眸中憂愁之意卻更增。他似有無限心事,輕輕地歎了口氣,並不言語,只是怔怔望著那酒罈發呆。
申蘭一直遠遠望著那漢子,她從來未在一人臉上同時看到如此憂愁與激昂齊飛,滄桑與悲情同se。那一刻,她只覺得刻畫於這漢子臉上的頂天立地的蓋世豪情固然可欽可佩,但隱藏在這鐵漢身上的兒女柔情該更讓人肝腸寸斷吧。這純粹是個女人的直覺,與江湖閱歷、歲月滄桑無關。
初時,那漢子上樓聲響極大,謝長風正自沉湎兒女情長,也不甚在意,此時胸中憂鬱盡去,再看那漢子,立時輕歎,心道:「竟然是他。」原來他見那大漢麻衣芒鞋,亂草枯發,眼中卻神光湛湛,太陽**微微內陷,背後似背著個長笮包袱,立時想起一個人來。
以那人武功,行走之間,當是沉穩輕靈,剛才那般形狀,自然是深受內傷。想這人英雄蓋世,竟也有落魄之時。他舉杯站了起來,不理吳申二人詫異眼光,直走到那大漢面前,低聲笑道:「獨酒無聊,共飲一杯如何?」
那大漢淡淡道:「請。」高舉酒罈,又吸去一道酒箭。謝長風一仰脖,把杯酒盡了,依然笑道:「晚輩秦淮謝長風,敢問前輩可是破穹天刀龍羿龍大俠?」這話一出,遠處吳飛泓虎軀一震,細細打量那漢子,心中狂喜:「不錯!如此威勢,捨他其誰?」
卻聽那漢子冷聲道:「江湖兒女,萍水相逢,杯酒之後,鶴雁東西,又問什麼姓甚名誰?」謝長風只覺得這漢子言辭寂寥,似是世情看破,又似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他當下袍袖一拂,翻身拜倒,恭謹道:「大俠所言甚是,晚輩太著形跡。恕罪。晚輩可以坐下嗎?」
他只道龍羿不願**行藏,也不強求他承認,便順水推舟,一言帶過。那漢子微覺詫異,心道:「謝長風?秦淮孤月謝長風,這少年在江湖上薄有俠名,看他言辭懇切……難道是自己猜錯了?」他久歷風浪,城府頗深,當下微一點頭,算是答應了。
謝長風向前緩行一步,正要坐下,忽覺左側氣機流動,他武藝早已大成,足下微一**,雙肩未動,人已向後飄了一尺。「嘟」的一聲,一把三寸飛刀深深釘在他面前的那條長凳之上。
窗口一個銀鈴般笑聲響起:「呵呵,秦淮謝長風,果然名不虛傳。」謝長風循聲看去,一個紫裙少女不知何時已坐在那窗台上,裙下一雙月白繡花鞋蕩鞦韆樣擺動,倒好像她不是坐在懸樓窗口,而是安穩的鵝絨床上。
吳飛鴻見這紫裙少女,不知為何,心神竟隨她雙足晃悠。
謝長風被人莫名其妙的射了一飛刀,本有些惱怒,但見這少女天真神態,竟氣不起來,因笑道:「那裡。姑娘的飛刀也當真厲害,只是小子運氣還算不錯罷了。」這話棉裡藏針,言下之意:我若運氣不好,只怕就做了你刀下冤魂了。
那少女也不知道是不是聽了出來,只是咯咯笑道:「你運氣著實不錯,不然那龍羿怎會把《沖虛真經》送給了你?」謝長風不知所云,正yu開口,卻聽那漢子冷笑道:「鬼蜮伎倆,這又何必!姬鳳鳴,《沖虛真經》就在龍某身上,你有本事來取就是,不必巧言試探。」
姬鳳鳴?北龍南鳳的南鳳姬鳳鳴?吳飛鴻與謝長風對望一眼,心下俱是詫異莫名,眼前這天真少女竟是與龍羿齊名的姬鳳鳴?
申蘭雖非武林中人,卻也聽父親說過這二人事跡,當下思緒悠悠,記起這二人的許多傳說來。龍翼破穹刀,鳳鳴青霞劍。這二人一長一少,均是武林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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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羿本是嶺南龍家子弟,卻於他十七歲那年反出龍家,原因眾說紛紜,經武林中好事之徒多方演義,最後竟有無數版本。其中較權威的是春秋筆第二十三代傳人李易安《人傑鬼雄譜》的官方版本記載:龍羿,嶺南龍騰第三子。幼聰慧,三歲習刀,十年大成。年十四敗天山快刀風吹雪於天山,一戰名揚。次年一月屠黃河五怪,二月殺長江幫令狐不沖,……年十六,棄刀習劍,族弟傲誣其師法古劍池。揚州古劍池,龍之世仇也。遂不容於族…當年九月戰斬傲於黃山問劍崖…年十七,獨劍北行,後未履嶺南寸土。……年二十,劍術大成,只劍會古劍三老於揚州二十四橋,敗之!當年秋,解龍古百年恩怨於洞庭還劍石。……年二十五,復棄劍拾刀……八月論劍黃山,無一刀之敵,世尊為天下第一人。後遠走西域,行蹤成迷。
按《人傑鬼雄譜》所載,龍羿該是因學劍,卻被族弟龍傲誣學世仇古劍派的劍法而不容於族人,才反出龍家。
但按照武林活字典萬知子的《萬知老人回憶錄》說法卻是,龍羿十七歲那年,行俠華山,邂逅一白衣女郎,驚為天人,暗隨十八晝夜,終失伊人芳蹤。返家,恰逢族弟龍傲成親,翌日,卻發現那新娘竟是意中人。他黯然神傷之下,出走嶺南,從此棄刀用劍,至今未返嶺南。至於斬龍傲於問劍崖云云,不過好事者敷衍而成,龍傲實死於暗疾。
又有襄陽秘聞門門主夜夢書在《夢書姐姐秘聞記》中綜合這兩個版本,得出的結論更可怕,說是龍羿因愛成恨,將龍傲夫妻俱斬於刀下,方不容於族,不得以才棄刀用劍,反出龍家,這個說法的根據是龍傲死的那年,其妻玉觀音白素素同時失蹤。除這三個版本之外,尚有無數江湖傳說,但並無武林名人記載或佐證,便一律被當作野史,信者寥寥。這三個主流版本卻互相衝突,各方又都有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
到李易安歸隱之後,傳其徒陸放翁作《鐵馬冰河錄》,提到此事時,也只是說「……習劍,忌於族,遠走。」並不詳細道明他出走之因。嶺南龍家雖與龍羿冰釋,卻將其檔案列入王級秘密卷宗,對外一直密而不宣。是以事過近二十年,龍羿叛家之由,一直是江湖疑案。但古龍百年恩怨,確實是他於揚州約戰古劍三老而化解,這一點吳飛泓曾聽師父多次提過。龍羿由刀及劍,復又棄劍用刀,於十年前已天下無敵也早成武林中不爭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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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鳳鳴卻一夜之間彗起武林。十八歲時,她只劍獨闖中都,挑戰金國武林第一高手撻懶,於第二十九招,斬殺之。這一戰轟動南北武林。次年,她又約戰少林不世神僧瞭然於問劍崖,雖於第三千招落敗,但事後了然和尚卻說:若再多一招,我必敗。
了然和尚在武林中德高望重,從無虛言,是以,這一戰,她雖敗猶榮。前年,姬鳳鳴提青霞劍入蜀,於峨嵋山創立青霞派,應者如山,聲勢之隆,一時無兩。恰於當年,失蹤武林達十年之久的龍羿還刀淮上,於黃山問劍崖參加十年論劍。這二人只看了對方一眼,都只說了一句話:「果然如此。」便下山而去。
旁人無法理解這二人為何一招未出,便下山而去,但傳說中的春秋筆新任筆主陸放翁卻在《鐵馬冰河錄》中說:「龍羿鳳鳴,果人中龍鳳也。二人已達刀劍顛峰,非生死不足以論勝負,惺惺相惜,故未戰而走。」陸放翁此言一出,北龍南鳳之名轟傳大江南北。當年奪得黃山論劍頭名的玉簫仙子吳弄蕭棄領象徵天下第一高手的無塵小劍時說:「北龍南鳳在ri,無人天下第一。」
當年春秋筆破天荒的並不排當年武林榜,只書人物事跡,一個群雄並起的時代終於來臨。武林中本多好事者,見春秋筆無法排位次,便將那世外俠客島,嵩山少林,洛陽丐幫,峨嵋青霞,共尊為當年的四大宗門。但也有好事者說丐幫和青霞派之所以能列入四大宗門,只因為西湖菊齋和真水仙閣未參加當年的論劍之故。
雖然四大宗門的評選略有爭議,但當年的五大高手卻眾望所歸,那就是:破穹刀龍羿,青霞劍姬鳳鳴,菊齋主人菊隱淡如菊,真水仙閣閣主凌步虛,加上少林不世神僧瞭然。
雖然龍羿十年前已天下無敵,但另外四人除了少林了然外,都是近十年才崛起江湖的,這幾人並無交手記錄,強弱之勢,難以斷定。便是那了然也因地位超然,並未參加十年前黃山論劍,與龍羿誰強誰弱,也就不得而知。
即便是姬鳳鳴在與了然問劍崖一戰中輸了一招,但兩年已過,武林中長江後浪推前浪,強弱已是難辨。反是贏得當年論劍第一的玉簫仙子的排名卻到了武林第六。事後,有人問玉簫仙子對這個排名的感想,她淡淡地說:「實至名歸。」由此,姬鳳鳴聲勢更是如日中天。現在的江湖,姬鳳鳴和龍羿這兩個名字代表的已不僅僅是兩個人,而是兩個不同的江湖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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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飛鴻心頭嘀咕:「這紫裙丫頭,就是姬鳳鳴?也不過十七八歲模樣,那姬鳳鳴該在二十二三歲之間,如何這般的小?倒和老子……呵呵。」人卻走了過來,笑道:「在下古劍池吳飛鴻。久仰蜀山姬掌門容se殊麗,今日一見,才知見面不如聞名,可惜,可惜」言時歎息連連。這傢伙果是英雄本色(註:英雄本色者,英雄本好色也!),一過來,也不拜見龍羿,直接就與姬鳳鳴攀談起來。
「哦!吳小兄,倒說說如何的見面不如聞名?」姬鳳鳴依然面掛笑容,居然並不動怒。
「呵呵!小子本也盲從眾人,今日既見掌門,才知所謂傾國傾城,羞花閉月,沉魚落雁,也不過如此。那些人實是無才,居然用『容se殊麗』此等語言來形容鳳鳴,實是淺薄之至,淺薄之至。」吳飛鴻侃侃而談,「是故,小子才說見面不如聞名——傳言未盡其實耳!」
這番話雖有強詞奪理之嫌,而用詞也未能免俗,卻說得姬鳳鳴心花怒放。哪個女子不愛美?姬鳳鳴雖多聞人讚其美貌,卻並無一人有此等別開生面的yu揚先抑,如何不喜?
「呵呵!這位小兄弟,生得蠻俊俏嘛,怎不投到我青霞派來?大家朝夕相處,也好切磋……武功。」姬鳳鳴嫣然一笑,百媚從生。吳飛鴻心道:「這丫頭天真爛漫,言笑輕狂,***,怎又是一派掌門了?卻嬉皮笑臉道:「好啊!有機會一定來。」
申蘭心中極其仰慕姬鳳鳴,見吳飛鴻如此奉承於她,也不吃醋,只是跟上前來,圍著姬鳳鳴轉了一圈,最後道:「鳳姐姐,你是不是妖怪?」
姬鳳鳴聞言不解,笑道:「小妹妹,姐姐長得很醜,像妖怪嗎?」
「呵呵!非但不醜,而且非常漂亮。」申蘭笑著搖了搖頭。
「哪是很老了?」姬鳳鳴奇道。
「呵呵!不是啊。傳說你都二十二三了,卻還和我差不多大,不是妖怪又是什麼?」申蘭天真道。
眾人見她說得有趣,立時都笑了起來。便連一直冷眼旁觀的龍羿,也不禁莞爾。
謝長風聞得那少女竟是姬鳳鳴,不由一驚,方細細打量那女子。那女子有種說不出的美麗,眉目清雅固不必說,而調鉛無以玉其貌,凝朱不能異其唇,長髮垂肩,紫裙飄人。好個絕色少女!
他忙將雙眼一閉,定了定神,才又想道:人說姬鳳鳴驚艷江湖,今日見得這絕代風華,方知傳言雖盛,卻不足道其美之萬一,飛鴻之言雖是調侃,卻也非無道理。他正自思忖,卻聞得一聲悠悠歎息,他耳目靈便,知是申蘭。難道她也有感姬鳳鳴絕代風華而感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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