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照台。大風中西湖卻非「山se空朦雨亦奇」,倒如美人遲暮。湖面清波浮動,卻是片片皺紋。嫩芽微爬的柳枝隨風亂舞,恰似徐娘半老已枯發,拼卻殘存,賣弄風韻。
午時三刻未至,吳飛鴻獨徘蘇堤。
西湖風光如何,對手如何,生死如何,都可一笑置之。唯一心慮者,此次臨安之行,自己師徒藏蹤斂跡,如履薄冰,易塵封又如何知曉?
師門內奸?似無可能。知曉自己師徒上京者,唯師伯蕭碎玉一人而已!師伯抱雪懷玉,光風霽月,豈是內奸?此念微起,已生罪孽。那,又是誰?
以師伯為人謹慎,藏斂鋒芒,乃拿手好戲,當不會洩於旁人,那易塵封這魔頭又如何知曉?***!既想不通,便不想罷,直接相問,豈不快哉?
不知何時,大風已止。
吳飛鴻重重地敲了下頭,自嘲而笑:「老子何時如此白癡了?」他正自低語,忽聞得一聲驚叫:「閃開!白癡」話音未落,背側勁風銳撲。他亦不回顧,氣沉湧泉,足尖微一運力,振臂撩衣,如鴻展羽,剎那龍升兩丈。人至空中,他方略略回首,一顧之下,立若木雞。
卻見一白馬電馳而來,險險便要撞到近前。馬四蹄全黑,如大雪落於馬上,竟是難得一見的飛雪!其上一藍衣少女身段苗條,清眸娥眉,當得眉目若畫,丹唇輕點,雖是正在生氣,卻自有一種風流態度,吳飛鴻一時渾不知天上人間事,眼耳口鼻心中俱是那女子倩影,髮膚脂骨血裡全是那這女子芳容。——卻是癡了!
他人在空中發呆,其內功未至先天之境,真氣立時一岔,身形急跌。情急之下,他想提氣翻身,但真氣已岔,想要折轉身形,如何能夠?人在半空,手足並用,狼狽不堪,也不過將身體背轉。下墜之勢,已是無可逆轉。無巧不巧,這下正落於白馬之上,坐在那少女身後。
藍衣少女從未涉足江湖,幾曾見過如此陣仗?當下驚呼連連,人搖搖欲墜,便要側身跌下馬去。吳飛鴻見此大急,忙急伸猿臂,一抄一合,竟將那少女緊緊抱住。
「啪」的一聲自吳飛鴻面上響起。原來那少女自幼教養深閨,何曾被年輕男子如此抱過?羞極之下,反手就給了吳飛鴻一記響亮耳光。吳飛鴻軟玉溫香在抱,正自神遊天外,如何會料到是己被打?他竟道:「姑娘,蚊子打死了嗎?」
那藍衣少女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只道這登徒子有意輕薄於己,立時大怒,當下回身甩手又是一個耳光。吳飛鴻心中感激,笑道:「姑娘!蚊蟲小事,在下自己來就好了,何須如此勞煩?」他說這話時,只怕那少女不小心會摔下馬去,抱得愈加緊了。
那少女羞怒已極,纖手一揚,脆聲再起。吳飛鴻心道:「這姑娘怎麼如此客氣?我都說不用了,還這般體貼?!莫非對在下……」他對這少女一見鍾情,言談之間,思量之時也都是以「姑娘」相稱,自己則改成了「我」,不然按往日脾性,剛才說的那句話該是:小娘匹,蚊蟲這點芝麻小事,老子自己來就好了,哪用得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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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記耳光打得流暢自然,如行雲流水,竟無凝滯。作為這藍衣少女,她自然如何也未想到,這三記耳光,將改變她的命運,改變整個江湖,也將改變天下。
只是在很多年後,她想起西湖初遇,常會以無限緬懷的腔調哽咽道:「要不是西湖那三記耳光啊……」旁邊那個無賴就會嬉皮笑臉的接道:「老子怎麼會娶你這惡婆娘?」然後就是一陣雞飛狗跳,其間必然夾著譬如「娘子,饒命啊!」的某人的求饒聲,譬如「白癡!還老娘的豆蔻年華!」的某人叫罵聲。
此時窗外某個自命清高的人便感慨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自然下一句「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很快就要在身旁有人杏眼微斜下改成「近之則不眠,遠之則念。」好好的聖人教誨,立時成了肉麻的兒女情長。
接著就可以聽到屋裡某人咬牙切齒的感歎遇人不淑和求孟老夫子教教此人什麼叫威武不能屈,可惜的是他自己卻總是不記得「不屈」二字如何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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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流。」那藍衣少女氣得眼中流下淚來,張口罵道,「無恥之尤,快放了本姑娘。」吳飛鴻終究和白癡差得甚遠,「下流」二字既出,立明唐突。惶恐之中,他提氣輕身,居然不忘擺了個自認平生最瀟灑的姿勢,方飄下馬來。至於那少女怒極之下,是不是有心情關注他這臨鑒揣摩過無數次的瀟灑姿態,卻不在這色迷心竅的傢伙考慮範圍之內。
他一番折騰,此時那本亂如奔馬真氣,終於回歸正道,任督二脈之中,均有了氣息流轉,雖一時不能衝破天地雙橋,但也比往日強盛了許多,蠢蠢然,似有會師頭頂百會**之勢。他心下大喜,自己此番莽撞,險些走火入魔,現卻似因禍得福,功力反而增進匪淺。
如此也可增功力?古劍池《莫名心經》果是名不虛傳——莫名其妙得很!!吳飛鴻此後如此奇遇連連,常於莫名其妙處獲武學領悟,暴升功力,以至後來成為一代宗師後,常被某人奚落:真是白癡自有白癡福。至於又立時引起一場場「名譽之戰」,也不在那人考慮範圍之內。
吳飛鴻自知唐突佳人,不敢再冒失胡言,忙將本性收起,整袖彈冠,長稽一禮,溫文而笑:「事出突然,情非得已,失禮之處,望姑娘海涵。小生吳飛鴻這廂賠禮了。」
藍衣少女聞得這番言辭文縐縐的,只疑聽錯,四下張望,眼前卻只有這無禮的白衣少年。這人背插長劍,亂髮散肩,行動之間,仿若莽夫,如何能說出如此一番話來?
她卻不知這吳飛鴻之師張九虛,未入江湖之前,乃是位大有才學的欽宗進士,吳飛鴻雖然生性粗魯,不喜彫蟲尋章,但在張九虛戒尺相逼外加不傳武功相脅下,以勾賤臥薪嘗膽之志,蘇秦懸樑之勇,鑿壁借光,囊熒映雪,苦讀十年,早學富五車,滿腹經綸。
他雖平素言語粗野,但真要說幾句子曰詩雲什麼的裝裝斯文,騙騙小姑娘,那還不是俯首拈來?今日機緣巧合之下,他拋棄生平陋習,說出這番言辭,不過是牛刀小試,不足道哉!但,卻立刻贏得這藍衣少女的好感兼好奇之心。
「飛鴻?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麼?好有氣勢的名字!這傢伙長得其實……其實也蠻英俊啊!只是剛才如何那般冒失?」這少女暗自思忖,「他剛才一下子就飛了起來,好像很厲害啊!」
雖然她父親平日沒少叮囑她「人不可貌相」,而她母親也常告訴她「越是英俊的少年,越是不可靠」,但這少年面相英俊,舉止雖只有三分溫文爾雅,卻自有六分的粗獷之美,外加一分羞澀,如此立就贏得她好感。剛才為何甩人家三記耳光,即刻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各位看官,可見這俊男美女必定比常人多佔便宜的!)
她思忖至此,翻身躍下馬來,身手雖頗為敏捷,卻似全無武功。
「吳少俠客氣了!正如少俠所說,事出突然,非少俠之過。」這藍衣少女立定之後笑道,「只是少俠剛才佇立堤上,似心事重重,可願分解一二?」她常聽姑母講江湖上的俠少風流,早盼認識武林年少,只是她家教甚嚴,慈父如何會讓她浪跡江湖?一切自然無從談起。今日得嚴父許可,她難得放馬蘇堤,終於得償所願,識得這會飛的英俊少年,如何不欣喜?
剛才這少年無禮之事,不過一場誤會,豪邁如俠女者,如何可以小肚雞腸?誤會冰釋,她立時收斂起平素刁蠻性情,關心起他為何蘇堤duli來。
吳飛鴻略一思忖,即明所以。必是自己思慮入神,不知覺間竟走到堤中大道來,正逢這藍衣少女控轡疾行。後來不巧抱住這少女,人家清白姑娘,甩自己幾記耳光,實已便宜之極。自己神魂顛倒下,居然以為別人在為自己打蚊子,傳揚開去,將來還要名震天下的莫名神劍吳飛鴻吳少俠只怕立時就要成為江湖笑柄了。自己不能殺人滅口,當然,就算可以,老子也是捨之不得,那只剩下討好她一途。
計較已定,吳飛鴻又是行了一禮,方笑道:「些許小事,不敢有勞姑娘掛懷。倒是剛才事,實是抱歉非常,希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小子自當守口如瓶,不至有辱姑娘清譽。」這話說得漂亮,卻一沒告訴對方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二來惡人先告狀,「有辱姑娘清譽」云云,說得好聽,其實是反退為進,先堵了對方之口,怕的卻是有辱自己清譽!
那藍衣少女雖然冰雪聰明,卻少歷人情,那知這無賴「用心良苦」?她當真以為這少年心地仁厚,細心為己設計周全,當下連連點頭,感激道:「多謝吳少俠,小女子感激不盡。」
吳飛鴻見這少女爽快豪邁,不似尋常女子嬌柔造作,心下略略慚愧,卻更喜她幾分,謝禮微笑道:「多謝姑娘!還沒請教姑娘芳名呢!」
「小女子姓申,取名幽蘭之花。」那少女爽快而答。
「哦,原來是申花姑娘。」吳飛鴻心下一喜,終是知曉香姓芳名。
聞得此言,藍衣少女卻面露紅暈,糾正道:「少俠會錯意了,不是申花,是申蘭。」她暗暗慶幸這位少俠幸好沒說成「神話」,不然……呵呵。
「嘿嘿!這個……」吳飛鴻乾笑一聲,尷尬道,「原來是申姑娘,失敬失敬。」
申蘭抿嘴笑道,「少俠不要這麼客氣,你叫我小蘭,我叫你吳大哥,你看如何?」
吳飛鴻正中下懷,心頭大喜,忙道:「好,好。好!」
興奮之下,他竟連說了三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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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二十五年二月初七,西子湖畔,清風如水,蘭鴻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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