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底生風,在泥濘的窪地和枯草上滑過,嗚咽的氣流在耳邊低啜。東北邊的小城班思克猶如魔魅的引力,讓我幾近無意識的朝著那個方向奔去,把以撒的呼喊聲遠遠拋在腦後。
眼前晃蕩的衰草淒淒的景象,是陌生的——我的茉蘭應當正是一片花草繁茂的初夏,就如我那年十六歲的生日當天。記憶沒有混亂,但情緒卻紊亂於纏繞全身的詛咒未發生前、與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的現在。
積水的窪地,漸寬的田間埂路,荒蕪的茅屋,城郊的月桂樹叢,破損的城牆,蕭條的街道,歪歪斜斜的平房,搭建在城區廣場的逃難者的帳篷……市政的辦公樓在哪裡?我一路飛掠而至,站在聚滿難民的廣場慌亂的左右張望。
曾經繁鬧一時的小城鎮,在戰亂的洗禮下只見蕭落。灰色的建築映襯著同樣灰色的天,夾在其間的是流民的破爛帳篷。而市政的辦公大樓,還完好的矗立在不遠的前方,我沒有猶豫的向它跑去。
長時間的奔跑,似乎並沒有削減我的體力,反倒醞釀了一股強大而躁動不安的能量,蠢蠢yu發。目標直指辦公樓的正門,同時張開雙臂,黑色尖銳的長爪涮過濕漉空氣裡的**,給黑色鏤花的鐵門上留下一道四濺的紅痕。守備的士兵哭嚎著抓著只剩半截的手臂,附和著天上怒吼的雷鳴。鮮亮的閃電撕開雲幕,影影綽綽中的高樓,像邪惡的吸血鬼的古堡。
已是黃昏時分,大廳內昏暗而空曠,被門口士兵喊叫而引來的一小列巡邏兵從我身後趕來。我不理會他們的叫囂,直接爬上二樓,推開一間會客室的大門。胡木製的雕花大門,厚實而沉重,裡面是一個寬敞的房間。點著四盞魔法燈,方正的辦公桌後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男子。花白的頭髮梳得整齊,方臉,豎眉,細眼。一身深色筆挺的軍裝,正襟坐在桌前,面對突然闖進的我,沒有絲毫慌亂。
「你就是費迪南;格魯納夫?」我的聲調不受控制的上揚,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他沒有回答,倒是我身後衝上來的士兵擔憂的叫道:「子爵大人,您沒事吧!這個人……」
格魯納夫揚手,示意那人住口,然後從桌前站起。高大的身形遮住身後窗外的電閃雷鳴:
「我就是費迪南;格魯納夫。你便是拉拉;葛羅雷嗎?」
沒去在意他之後說了什麼,就在他承認自己身份那一剎那,我便向他發起進攻。
手指尖的長爪似乎可以無止境的伸長。我站在離費迪南兩米多遠的地方,只一揚手,他便大叫一聲向後倒去,胸前一襟上留下四道血痕。我跳上方桌,佞笑著向他的腿上猛刺,他翻身躲過,「唰」的抽出配劍勉強防禦。堵在門口的一隊士兵一齊衝上前來,將我圍住,也給了費迪南喘息的機會。但這幫沒用的士兵怎會是我的對手?雖然他們身上裝備著堅固的盔甲,卻也抵擋不了我的狂亂的衝擊。
利爪在盔甲上劃出刺耳的聲音,隨著破裂的慘叫,溫熱液體的飛濺,心律也漸漸緩慢下來。眼前有晃蕩的人影,黑壓壓的一片,只在偶爾閃過清晰的費迪南的臉孔。手腳無意識的自動揮舞,風拌著叫喊聲奏著和諧的旋律。
這感覺……好像回到了提茲城郊、被奎安娜派出追兵襲擊的那一幕。淡淡的紅色漸漸又漫溢了上來,眼前似乎是一片茫茫草地,散佈著撕裂的肢體……
猛的一驚,我瞪大眼睛,回過神來。眼前的景象又回到班思克,回到會客大廳。地上橫豎躺著屍體,窗外是狂湧的風和黑沉的天。
「拉拉!」
我似乎聽見以撒的叫聲,但又似乎是錯覺——「轟隆」一聲雷鳴,打散了思緒,緊接著是瘋狂的電閃。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轉頭望向窗外的閃光——
一閃而過的強光,映出玻璃上的我的臉,我忽然見怔住了。那樣的影像,我從不曾知。
髒爛的長袍,染血的臉,身後飛散的黑色長髮,一雙無神空洞的眼。我的眼直盯著窗裡的「那人」的眼,沒有焦距、沒有閃光,像無底的吃人的黑洞,像惡鬼的眼。
「拉拉,小心!」
身側傳來以撒的喊聲,「叮」的一聲利器相擊。
我無力的回頭看去,以撒正舉劍幫我擋開攻擊。寬大的會客室裡,不知何時又衝進了一隊人馬,不同與原先的士兵,這次的人都是身著白色長袍,帽子蓋住大半臉孔,只留一張嘴開開合合的念著咒語——
「是巫術工會的白巫!」我驚訝的輕喊。
「清醒了嗎?」以撒握緊劍,護在一旁。
「……恩。」我輕喃。
十來個白巫圍成弧形,將我們堵在牆邊,另有一個白巫把只剩半口氣的費迪南拖到一邊,猛施治癒術。我看見他身穿的白色長袍上繡著淡金色圖紋,想來那就是白巫裡的高級治癒師——聖白巫——只要還活著的人,不論受多重的傷,都能救回。看來費迪南;格魯納夫的狗命還沒完,我又是一陣火氣上湧,推開以撒就要往費迪南那裡沖,可就在此時,十來個白巫同時對我放出聖光衝擊,我的眼前一花,渾身刺痛,癱軟無力的向後倒去。以撒在後方接住我,將我拖到桌後,掩蔽開刺目的白光。
我從來不知道白巫術有這麼強大的力量,還以為白巫術與白魔法類似,只有一些治癒、輔助的功效。想起之前在巫工之塔的競技賽場裡看到的黑、白巫術考生的對決,結果那個黑巫考生慘敗——沒想到,今天我也會不敵白巫。大概是黑、白魔法對應的光、暗屬性的衝突,致使我對白巫術的抵抗力格外低下的緣故吧,而以撒就沒有受到聖光衝擊的影響。一來是由於他**暗系元素較弱,加上手中水神承諾之劍的守護,這種程度的巫術對他沒有多少傷害。
白巫的攻擊停止了,我小心翼翼的從桌腿邊伸頭探看。費迪南已在聖白巫的治癒下,撿回了一條命,氣息懨懨的半靠在牆腳。好半天才能微弱的發出聲音,虛弱的對我們說:
「你們走吧……我可以放你們離開這裡……這是我與賢者大人的約定,會……會饒你一命。但,下次……再讓我逮到你……就不會這麼仁慈了!」
「賢者大人?」我站起身,疑惑的看著他:「你是說費茨羅伊嗎?他人在哪?」一提起他,我又有點不受控制的大喊。
「賢者大人嗎?」他捂著腹部的傷,有氣無力的說著:「等他想見你的時候,自然會去找你……至於其他……就連我也不知道。」
「拉拉,先離開這裡!」以撒在我耳邊低斥:「情況對我們不利。」
我實在不甘心,但看看那些把費迪南圍成一圈,虎視眈眈的盯著我們的一群白巫,我只能退縮。
「記住,下次再被我抓住你的時候,就不會這麼輕鬆的讓你逃走了。」在我們行至門邊時,費迪南還氣息微弱的挑釁。我回頭看他一眼,他的眼中閃爍著的,是邪佞而憤恨的光。
從市政樓出來,我們很快隱入一片貧民區。找了間破房換了一身衣服後,再做打算。
「你的做法非常不明智。」以撒一臉嚴肅的坐在我面前,不悅的訴斥。
他的眼神冷蕭而複雜。對了,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殺人,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完全陷入魔性覺醒狀態,不知道他會怎麼想,也許會把這一切當做是「羅絲」一族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吧……不過,無論怎樣都好。現在,就連輕易的結束一個生命,都對我無所意味了,我麻木茫然的呆坐著,心裡也不知該盤算什麼。
以撒歎了口氣:「現在,我們只有想辦法回皇都去。我會盡全力,揭穿費迪南;格魯納夫的陰謀,給迪法斯公爵平反。」他停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又接著說:「費迪南為了向皇族交差,已經將迪法斯公爵的首級送往皇都,不管怎麼樣,先回去,想辦法讓他安葬吧。」
我緩緩抬起眼:「首級?……屍體……對了……」我喃喃自語:「父親的屍體……」
我唰的站起身,往外走去。
「拉拉,等等,你要去哪?」以撒趕上來問道。
「我要去把他的屍體取回來!」之前那個士兵說過,費迪南連父親的屍體都沒放過,支解後送去附近的幾省,以做警示。我怎麼可以任由父親的身體……不能完整安葬?
「可是現在……」以撒正要說服,卻又突然噤聲的把我拉到一邊。
大街的正中正行過一對巡邏的士兵,蠻橫的對路邊難民拳腳相向。我們從市政辦公樓出來後,全城立即加強了戒備,看來費迪南是打算盡快再捉到我,以解方纔之恨。而且他確已放過我一次,再把我捉去砍成十八塊也不算違背與費茨羅伊的約定。
士兵一路向我們這裡走來,在我與以撒旁邊的一群正準備出城的流民裡翻查。
「不要衝動,最好能不引起騷動的混出去。」以撒小聲叮嚀。
我兩小心的向街邊退後,想要藏進小巷裡去,但已來不及了,一個士兵向我們走來。
「你們兩個,從哪裡來的?」
我捏緊拳,低下頭,由以撒出面搭腔。而以撒還未來得及開口,我已被身邊的一個人拉過去。那人摟住我的頭,寬大的袖袍剛好遮住我的臉,我被那人拉進懷裡,立刻聞到一陣嗆鼻的香水味,接著便聽見一道嬌媚的女聲道:
「我們是從南邊來的歌ji隊,正要往東北去卡拉沛籮呢。這是我的小妹,害羞內向,怕見生;那邊那個是我們隊上的保鏢——我們可都是正經的生意人哪!」
女人說著又塞了幾個銀幣給那官兵,他還乘機在女人身上亂摸一把,也就把我們放過去了。
見士兵一走,那女人二話不說,就拉著我們上了一輛馬車。
車隨著出城的人流緩緩前進,那女人不時從窗口探出頭去查看外面的情況。氣氛莫名的緊張,我與以撒都沒敢開口說話。
終於出了城門,駛向一片荒野,我才向她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幫我?」
她甩著手裡的絲絹,憋著嗓子道:「也不是我要幫你們,是我們隊裡一為搭車的客人要我幫忙的。」
「搭車的客人?」
「是呀,你別小看那位客人,可厲害著呢!我們這車隊從南邊的隆喀盧省出來後不久,就遇上山賊,好不容易逃出來卻死了團長,一群人沒個主意,又遇上這裡戰亂,正愁不知怎麼是好呢,剛巧遇上那位客人要搭車。在他指引下,我們車隊才能從那麼亂哄哄的地方走到這裡來。那位客人真是幫了我們不少忙呢!不用說,他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他叫我幫你們出城,我就照做咯!」
我與以撒對望一眼:「那位客人在哪兒?我們可以見他一面嗎?」
「行啊。」那女人倒也豪爽,立即叫馬伕停下車,帶我們走到緊跟在後面的另一輛馬車去。
車門敞開,裡面較寬敞的空間裡對坐著兩個人。其中一人側臥在長椅上,穿著深藍色寬袖長袍,腰間繫著紫色穿銀絲的腰帶。一頭烏亮的長髮在腦後鬆垮的綁起。瘦長乾淨的臉蛋上一雙細娥眉,桃花眼,左眼角下點著一顆美人痣。鼻樑挺直,薄唇,姿態雍容,柔媚中透著一股英氣。
「好漂亮的大姐姐哦!」我完全不經大腦的開口讚歎。
「美麗的大姐姐」輕揚唇角,向我微笑,倒是她身旁的那個大漢聞言一驚。那與之同乘一輛馬車的大漢,身穿褐色上衣,黑色綁褲,手肘和膝蓋上都護著銀製護甲,腳邊斜靠著一柄大劍。
雖然兩人都很有氣勢的樣子,但卻有明顯的主從尊卑之分。那個美麗的大姐姐,應該就是出手救我們的人吧!我感動的雙眼冒星,道謝著:
「真是太謝謝你了,幫了我們好大的忙呢!」
「舉手之勞而已。」聲音也很柔雅。
「那麼,你為什麼要幫我們呢?你那時就認為我們需要幫助了嗎?」以撒僵直著身體站在我身側,我隱隱察覺他身上散發出的異樣敵意,似乎籠罩著不安與……憤怒?
「大概是直覺吧!」那人微笑:「而且,即便你們不需要我的幫助,我也很想與你們結伴同行呢。因為,我能感覺得到在你身上流露著的同樣的氣息……」那人漸漸斂去笑容,語氣也有些陰沉,然後忽然態度一轉,向我們說道:「對了,我是蓮;休貝爾,不知你們兩位怎麼稱呼?」
「你好,我是拉拉;葛羅雷。」我乖巧的打招呼。
「……以撒……葛羅雷。」以撒也悶聲招呼,兩眼還直盯蓮。
經過一翻招呼,我們又跟著車隊走了一段路,就停下紮營休息。
我從馬車裡爬出來時,草地上的帳篷、火堆已經架好了。車隊的人各忙各的張羅晚餐,蓮;休貝爾坐在營地邊沿一塊巨石上撥弄著手中的四絃琴,那個大漢一動不動的守在身旁。
我好奇的走過去,蹲在一邊傾聽,輕柔的樂曲悠揚而美妙,映著這夕陽茜草的景象,格外引人遐想。
一曲終了,蓮衝我笑笑,我啪啪的鼓掌。
「吃過了嗎?」蓮將琴放到一邊,輕聲問。
「還沒呢。」我呆呆的傻笑。這個美麗的大姐姐身上有溫暖的味道,像剛才的琴聲一樣,讓人心情平和。
「你們打算到哪兒去?這車隊是準備一路北上,去卡拉沛籮,你們也會一起去嗎?」
「卡拉沛籮麼……」我低喃:「那裡不是戰區嗎?」
「費迪南子爵意圖攻下那裡,先是與卡拉沛籮的『省戶』山塔;穆斯倫大人私下交涉,想要他自動降服,卻遭到拒絕。現在費迪南已除掉一個絆腳石,很快就會把矛頭轉向北邊了。卡拉沛籮現在還算平安,但也很快不保了吧。」
「這樣啊……」我皺眉苦想……等等!她剛才說的……難道:「你這麼說,你們知道費迪南他暗中謀反的事實了嗎?」
蓮瞄我一眼:「我知道你想問的是什麼——這件事,是我們這些旅行商人私底下都知道的,只是無辜的難民和遠離戰區的人不知道——皇都的人自然更不會知道。」
「可是,他這麼明目張膽的……皇族的人是瞎子嗎?怎麼會不知道?!」
蓮依舊一臉平靜:「有些事,不是那麼簡單的說了,別人就會相信的——我是看你也知道其中真實情況,才對你說了這些——發生在市政行政樓的事……是你們做的吧?」
我聞言一驚,隨後又安下心來:「是又怎麼樣,反正那個費迪南現在也抓不著我。」
「唉,你們太衝動了,這樣很不明智的。」
「你怎麼跟以撒一樣愛說教?!」連說的話都差不多!我負氣的扭過頭去。
蓮不怒反笑:「哦?是嗎?」
「拉拉,你在這裡做什麼?」以撒找到我,仍是一臉臭臭的表情瞪著蓮,然後把我拉開,還小聲囑咐著:「離那個陰陽怪氣的傢伙遠點!」
我不解他究竟在提防什麼,只能一路由他拖走,一邊回頭看見蓮坐在那兒向我微笑著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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