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恭親王府的正廳裡,只剩下了沈哲這一個客人。
沈哲與恭親王共事久矣,主臣二人間的繁文縟節早已不必理會,見「外人」已經走了,也不等恭親王問:「王爺以為,用那些人如何?」
恭親王自然明白沈哲說的「那些人」就是「清陵衛」,清陵衛是大清國的秘密,剛才當著醇親王和載澄的面自然不好嚴明,只是,對於清陵衛如今的斤兩,他奕訢又怎麼會不知道,於是搖搖頭道:「那些人連對付洋人都困難,更何況是一個妖孽。」
恭親王雖然是個明白人,但是終究生活在這個時代,迷信怪力亂神也是在所難免,沈哲覺得多說無益,還不如一個軍令狀來得管用,便正色道:「這番僧的修為自然不假,只是無論如何他究竟是一個有血有肉之人,既然勸不得皇上和太后,也只能從這番僧身上來一個『釜底抽薪』,這些江湖術士,算別人算得準,但多半算不了自己,王爺只需垂手坐觀便是,下官自會料理此事。」
他在沉睡中陡然覺得右手涼涼的,似乎有什麼冰冷地液體在源源不斷地送入他的血管裡,後腦勺處隱隱疼痛,他猛然驚覺,瞬間想了起來,自己失去意識的前一秒,自己的後腦被人猛擊了一下,想到此處,他剎那間就清醒了過來,果不其然自己的手腳已經被牛皮筋幫得結結實實,他雖然會算卦,可到頭來就是忘記了為自己算上一卦,他到底是一個久經江湖的人,什麼風浪沒見過,見此情景,立刻意識到了自己身處險境,不過倒是也少有慌張,他雖然不是什麼仙風道骨,但是畢竟也不是一般常人,知道這些干綁人勾當的無非也是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只要他們把目的言明,自然就有周旋的空間,而且他就是一個乾巴老頭兒,斷然也不會有人妄圖從他的身上得到多大的好處。
被捆綁住的雙腿,雙手;沒有一個窗戶的封閉密室,這一切都沒有讓他覺得有多少恐慌,唯一讓他心裡沒底的是他的右手上插著一根銀針,而針又是空心的,像是西洋醫師常用的注射器,只不過這個針頭的另一端連接的是一根細長的魚腸,而與長連接的則是一個動物的肺臟,肺臟中裝著弄白色的藥汁,若說是毒藥,他也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反而全身輕快,甚是快活。
他正尋思著這夥人劫他前來究竟意欲何為,卻忽地聽見這個封閉的密室之內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只有一個人而已,那個人的呼吸聲相當平緩,不徐不疾,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他稍稍掙了下身子,想回過頭去看個究竟,但無奈他的骨質隨還堅硬,但靈活性卻早已老化,頭偏轉了不及30°就再也轉不過去。
他背後的人也注意到了這個動靜,卻沒有立刻到他的身前來,而是在摸索著什麼,片刻之後,他才聽見「哧」的一聲,密室裡立刻有了一點光亮,便意識到剛才的那個聲響是那個人劃著洋火的聲音,心道,這人只是劃著了一根洋火能管什麼事兒,這八成是不想讓我看清楚他的容貌了,這也倒是平常,他們這麼做還說明他的生機更大,至少只要他們有看清那個人的臉,那麼他就不可能去官府指認他們,這伙兒人就更加沒有理由傷他的性命,可是他還沒來得及為這一丁點兒的希望沾沾自喜,卻覺得眼前一片大量,好像整個房間的四壁屋頂全然消失,陽光傾瀉下來的一半,強烈的光線逼得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只聽見一陣平緩的腳步聲從他身邊響過,又在他面前停住了,他暗自叫苦,這下糟了,這伙兒人看來是鐵了心要取他的性命缺的,索性就不睜眼睛。
此時耳邊又響起一個十分年輕,又有些熟悉的聲音,他只聽那個聲音頗為輕鬆還有點兒半開玩笑地道:「上次老人家路經在下家門口,只因為那時您有急事在身,在下才沒有將您請進府上敘舊,因此今日才特地請老人家前來,手下的人年紀輕,辦事不周,還請您老人家莫怪。」
那人的話雖然客套,可全然沒有要放了他的意思,而這客套的措辭,在他看來比一般的山野莽夫的呼和威脅來得更加可怕,而對於他來說,比起這些,這個聲音的主人本來就是一個把他視為心腹大患的人。
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強光才微微睜開眼睛,卻見房間的四壁都掛滿的水銀鍍底的鏡子,也不奇怪,區區煤油燈怎麼能把房間照得這樣大亮。
而眼前的人,靠著牆站著,一雙鷹眼帶著幾分調侃地笑意盯著他,抱著臂,幾根手指在手肘處有節奏地敲打著,盡顯悠閒之態。
於這個人的再一次碰面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自打他開始在京城裡危言聳聽,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麼一次會面,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已經得到了皇帝和太后的眷顧,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沈大人仍然是肆無忌憚地將他綁了過來,不過仔細想想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妥,這位沈大人剛剛從遼寧回來,連皇上都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幕僚已經回京,在外人眼裡跟他自然是見也沒見過,更別說會結下什麼梁子,他們兩人水火不容的矛盾,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心知肚明而已,就算是現在這個小子把自己給結果了,外人能不能找到他的屍首還另當別論,即便是找到了,也沒人會去懷疑到跟他「素不相識」的沈大人的頭上。
他倒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先知,但是沈哲本就是改變這個時空軌跡的原點,他可以遇見所有人的未來,就是看不見自己和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前路。
而這個年輕人怕是也已經知曉了這一點,畢竟他那個背離了家族的妹妹,多半就是在這個年輕人左右出謀劃策的。
見他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少年也沒有了剛才拐彎抹角的性質,直截了當地說:「客氣的晚輩就不跟您嘮叨了,讓您老人家前來,晚輩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您老人家離開京師,越遠越好,如果您不答應,晚輩只能親自把您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他生硬地答道:「實在不知是哪裡得罪過沈大人?」
沈哲冷笑了一聲說:「老人家還請體諒,我們這種人做事,向來是防患於未然,而您手裡握著的可是關乎了在下身家性命的秘密,試問等你來得罪在下,在下可還有翻身的餘地麼?」
老頭兒不怒反笑:「沈大人,這是先下手為強了?」
沈哲滿不在乎地賠笑,似乎只是尋常的玩笑話,自嘲中還似乎有一絲裝出來的愧疚:「談不上什麼先下手後下手的,覺得該出手了,便就出手了。說實話,在下這樣也不是讓您老人家給逼出來的嗎?」
老頭兒對於他的表現似乎是顯得極為不屑,揚起眉毛道:「咱留在京城自是有咱們要辦的事,與沈大人又有何干係?」
沈哲也顯得並不著急:「如此這般,老人家不妨給在下指點指點,究竟是何事務,看看在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地方?」
老頭兒傲然地瞥了一眼沈哲道:「沈大人又何必明知故問呢?難道絳秋那丫頭沒有告訴你嗎?如果真的沒有告訴,這些也是我們族內的事務,恕在下無可奉告。不過,在下可以告訴沈大人,一切都與沈大人無關。」
沈哲點了點頭道:「如果在下沒有聽說過那些事,還真以為您是個英雄了,不過現在在下可是覺得,向您這種至親亦可殺的人說出來的話,可信度可是不怎麼樣啊。」
老頭兒,低頭笑了幾聲,滿眼儘是嘲諷之意:「原來沈大人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吶,原本草民還以為沈大人是要有大作為的人,沒想到也是這般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兒女情長?看來您老人家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因為您現在滿朝文武有多人心惶惶,就算是在下今夜不將您迎至府上,也會有其他人與您不期而遇的。」
他此時登時明白了,沈哲的確是先下手為強,但是不是要趕在他前面,而是趕在其他大臣的前面,仔細想來也的確是這個道理,這兩年來,這位沈大人可謂是在朝中樹敵無數,軍機處裡彈劾他的折子幾個抽屜都放不下,要不是年輕的小皇帝和西太后偏袒,還不知道已經死過了幾次,而他,既然掌握了這位大人天大的秘密,自然不會讓他落在了別人手裡。而讓他永遠閉嘴的方法有只有一個就是殺了他,他自詡是不怕死的,但是螻蟻尚且偷生,人就更加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於是他裝傻充愣,想要岔開了話題:「若要說令滿朝文武人心惶惶,小人哪裡及得上大人呢?」
「我可不不覺得現在您又可以兜圈子的時間。」沈哲指了指那個裝著白色液體的動物肺臟,她抬頭看,見沈哲手指的地方似乎有一條他剛才沒有注意到過,用筆畫上去的細線,不知是何用意。
沈哲瞧見了他臉上的疑惑,又說:「別怪我沒提醒過您,看見那條紅線了嗎?等到這藥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您可就沒命了。」
他的眉頭緊緊皺了片刻便舒展開來,這麼邪念他九死一生的事情經歷多了,正所謂「腦袋掉了碗口大的疤,是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死亡的威脅在此時的他看來對他產生不了任何威脅,自打離開瀛洲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把自己的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於是揚起頭,傲然道:「沈大人要殺只需一柄快刀便了,何故如此大費周章,老朽尤其是攤上怕死之輩。」
沈哲笑著搖搖頭:「不怕死的人我見得多了,可是在下可不認為那些不怕死的真的瞭解死是怎麼一回事兒,那些人和在下沒什麼交情,也就罷了,但是在下不能讓您到了閻王面前還糊里糊塗的。」
他聽罷這話,覺得脊背一涼,打了個寒顫,這個年輕人說的不錯,這個世界上有些人選擇犧牲是高尚,但還有一些人是從沒有想過死亡有多麼可怕,他本來以為自己並不屬於這一類人,但是現在,他看著白色的藥水一點點接近那條猩紅的死亡之線,卻恐懼之極,全身都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心臟跳得飛快,像是要和牽連著它的那根血管脫節一般。眼前甚至出現了隱隱約約的幻象,他心下恐懼難當,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漸漸的模糊下去,甚至連思維也不由自主,但表面上卻顯得胸有成竹一般,憑著僅存的一點意志道:「你不敢殺我,你不會殺人,我見過你從前的那個地方,那種太平盛世……那種太平盛世……」
那本想說那種太平盛世下的人可能連死人都沒見過,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便取人性命,但是舌頭似乎是已經不受控制,後面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他只聽見那個年輕人似乎是有些惋惜的說了一句:「顯然你看到的不是全部。」
之後的話就再沒聽見了,眼前的景像一會兒成了東瀛的山谷,最後又變成了在琉璃廠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的場景,那三張瑞典人拍的照片整整齊齊的擺在桌子上,藉著,那些照片想活了一樣,在一個恍惚後在回過神來,竟然發現自己就站在聖湖邊上,而周邊都是和他一樣本還未到蒼老的年紀已經老態龍鍾的族人,他看著深不見底的聖湖,想像中的歡喜竟然蕩然無存,幽深的黑色湖底此時在他的眼中就像是閻羅殿的敞開的大門一般,他一直都知道,即便是到了聖湖,他們要實現真正的回歸故里也是要玩兒命的,但是他同樣一直堅信的是,這場賭博只得他以性命去當賭注,可現在,在這個不知道是現實世界還是夢境的地方,他卻開始質疑。
他回頭去看身後的族人,恍然間覺得那並不是自己熟悉的人,而是變成了一匹匹飢餓的豺狼,如果他不跳下去,就會咬破他的喉嚨,那些興奮中帶著威逼的目光,似乎拽著他的雙腳,一步步往後退去,終於一腳踩空掉進了湖裡,湖水並沒有他想像的那樣寒冷刺骨,似乎與外面的空氣沒有差別,但這卻沒有絲毫減輕他的恐懼,他本能地掙扎著,可是身體卻始終向下沉,沒有一點兒上浮的跡象。
猶疑間,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被猛烈地晃動了一下,頭碰到了什麼硬物,忽地轉醒,他再次睜開眼睛,周邊的燈光明顯昏暗了許多,定神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竟是在一方小舟之中。他掙扎著做起來,頭痛欲裂,抬起手看看,發現右手上果然有一個紅點,像是被針刺的一樣,才知道自己剛剛的遭遇並不是夢境,但如果剛剛真的不是夢境的話,那個人怎麼會這麼輕易的就放過他,尋思間,他感覺到船身不自然地搖晃了一下,似乎是船艙外有什麼人在走動,接著便是一股涼風,一個人影掀開簾子進來。
那人看起來十分年輕,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般,對他笑笑說:「先生醒了?」
他愣住了,一時間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兒事兒,腦海中閃過許多靠譜和不靠譜的假設,最後發現沒有一個靠譜的假設可以解釋這一切。
那少年,對於他的疑惑似乎沒有絲毫覺察,自顧自說道:「先生方才在沈大人的府上睡著了,沈大人特地囑咐小的將您送回,只是小的不知道先生住在哪兒,只能先委屈先生在小的的這艘破船上將就將就了。」
「沈大人?」他雖然知道此事這個少年說的「沈大人」除了沈哲之外不會有第二人,但是他是在想不通為何這個沈哲的手下會對他如此和顏悅色,更想不通,那個極度偏執的「沈大人」或這麼輕易地就放過他,因此雖然顯得很多餘他仍然是多問了一嘴:「你說的可是沈哲?」
那少年仍然是嘴角漾著笑意,似乎根本意識不到二人之間是多緊張的氣氛,從冒著白氣的銅壺裡倒出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道:「小的可不敢直呼大人的名諱。」
他冷哼了一聲,心道到底還是沒有逃出那個「瘋子」的手心,說道:「小哥不會想說,你家主子就這麼放過老夫了吧?」
那少年大大咧咧地用袖管兒擦了擦頭上的涔涔汗水,臉上的笑容依舊是吹面不寒楊柳風,好像一點兒都沒聽出來眼前這個老者和自己上司的隔閡,漫不經心地說:「先生怕是誤會了,大人只不過是找先生敘個舊,談什麼『放過』不放過的。」
他搖搖頭說:「看來小哥對有些事情還是一無所知啊。」
「先生太抬舉小的了。小的不過是大人手下聽差的,大人不需要小的知道的,小的自然也無需知道。」
「老夫和沈大人的『誤會』不是這麼容易就結下的,自然不會這麼容易就解開。」他半閉上眼睛,對這個少年突然生出一絲同情,心道他對自己的主子一片赤誠,而在他的主子心裡,他的價值可未必比那姓沈的養的狗高。卻忘記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在他心中這來之不易地一點兒「古道熱腸」放錯了地方。
那少年頗有些不以為然:「先生多慮了,沈大人對先生本無惡意,先生既然說了沈大人想要知道的事,也答允了沈大人的條件,沈大人自然要送先生回府。」
「條件?」他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與沈哲的對話屈指可數,可不記得他答允過那個人什麼事。
看見他一頭霧水的樣子,少年笑笑送身邊拿出一個信封,似乎一切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先生方才神志不清想必都不記得了,好在還有這白紙黑字。」
他接過信封,卻沒有立刻打開,那個人讓他答應什麼他已經猜到了個大概,如果僅僅是讓他對那件事守口如瓶的話,自然可以立刻要了他的性命,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如今既然那個人有意要放過他,自然是因為他仍然有利用的價值,而他這最後一點的價值,多半不過是可以用他迄今為止無人敢於質疑的神力幫那個人堵一堵清流派的人的嘴。
不過「以你們大人的個性,斷不會這樣就信了在下。」
「先生對沈大人倒是瞭解,不過小的覺得,先生已經沒有和沈大人討價還價的資本了?」
「你說什麼?」他背上登時冒出了一層白毛汗。
那少年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先生難道真以為自己全身而退了嗎?小的提醒先生一事,明日卯時一定得到沈大人府上,否則……想必先生也見過沒錢買福壽膏的人煙癮上來是什麼樣的情景。」
「他用了鴉片。」他聽了這話再想起方纔的情景,那樣的飄飄欲仙不明所以,當真是跟吸食了鴉片別無二致,心下更是緊張起來。
「鴉片?」少年輕笑了一聲「鴉片恐怕已經滿足不了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