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即便如此,李鴻章在那個時候還是對這個幾乎可以被稱為是天才的孩子並不看好,因為,在李鴻章的眼裡,這個孩子充其量也只是記性好罷了,所有觀念都是來自於四書五經,而並非來自於自己的思維方式,當然,以這樣的標準來要求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實在是太高了一點兒,但是這本就是一個早熟的年代,因為人的壽命太短,因而要求每一個人都必須盡快在這個社會中發揮價值,「在他臨死的時候」才有可能「不因碌碌無為而悔恨」,而李鴻章本身也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因此就更容易將自己的標準強加到他人身上,根本不管資質這一回事兒,這就像如果是以達·芬奇的智商作為這個世界的智商的標準,那麼自然滿世界都是弱智、低能。
當然這些還是其次,最讓李鴻章深惡痛絕地是這個小子的目空一切,恃才傲物,而且他所恃的不過也只是背書的才華而已。要說李鴻章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也是這號人物,因此他就更加厭煩這樣一類人,畢竟是個人也受不了自己每天對著一個鏡子。
而從實用性的角度而言,這樣一個注定會成為賈誼或者是楊修這類雖然才華橫溢卻總讓他的主子如鯁在喉,棄之可惜但留著又嫌堵得慌的「雞肋」的人物,對於整個湘淮勢力而言都沒有任何價值可取,定奪就是養個大少爺。
不過,最後這個乾兒子到底還是認了下來,畢竟干親這種關係,在大清的官場準則中從來跟那個同時擁有了兩個位高權重的老爸的小子沒有太大關係,最要緊的是兩個「老爸」之間的互利互惠又多了一層保障。
那個普魯士教官雖然是個洋鬼子,但是全世界也沒有那個當爹的不喜歡被人誇自己的兒子的,這個洋鬼子立刻察覺到了李鴻章很為這個乾兒子感到驕傲,於是開始添油加醋,覺得自己魅力不夠,又把他們本國的首相——俾斯麥給搬了出來,說辭當然略顯老套,無非是首相對於沈大人非常欣賞,相見恨晚,常說當年見面場景還歷歷在目,宛如昨日才剛發生一般云云,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聽的人心裡面絕對是樂呵的。
且說總督府的另外一邊,沈哲被李經塱的熱情迎接嚇了一跳,好在他記性不差,還記著李經塱這號人,算是對這位李公子的熱情有所交代。
李經塱雖然表現得很熱情,但是本性有一些木訥,真要閒聊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麼了,二人先是寒暄了幾句,李經塱終於調整好了狀態,他們也都是在官場中耳濡目染長大的年輕人,共同話題自然不是家長裡短,就算是,他們所議論的人家,也是普通老百姓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豪門望族。
兩人聊了幾句江南新辦起來的幾個工廠,李經塱突然轉移了話題:「瑄瑜此次督辦渤海事務可還順利。」
沈哲點了點頭道:「算是順利,丁世叔對瑄瑜也多有照顧,遼東那邊雖然稍微難辦了點兒,但是好歹聖旨在呢,他們除了發發牢騷也不敢抗旨不尊,再者說,他們那些滿洲八旗親貴對於咱們這些漢官肯定還是有防備之心,遼東又是大清最緊張的地方,現在大批的漢民要遷入,他們抱怨抱怨也是應該的,這怒氣這麼發出來也是好事,要是真的敢怒不敢言,那才真麻煩了。」
李經塱有些憨憨地笑了笑:「那倒也是。不過朝廷此次肯開渤海之禁,不顧大清龍脈而北遷漢民入關,看來當今聖上當真是『民為重。社稷次之。』的英明君主。」
沈哲拍了拍李經塱的肩膀搖頭笑道:「經塱兄啊經塱兄,您可真是……『清水出芙蓉』啊,京城那麼濃墨重彩的染缸都沒把你污染了,您可真是大清朝廷裡的奇葩呀。」
李經塱狐疑地看了眼沈哲道:「這話聽著好像不是在誇我吧。」
「就人格而言,真的是在誇你。瑄瑜做不到,所以佩服經塱兄這樣做得到的人。」沈哲的臉色突然嚴肅了許多,甚至還有那麼一絲轉瞬即逝的傷感,但是立刻有恢復了他一貫有些自傲又玩世不恭的表情:「這麼跟你說吧,經塱兄說聖上英明不假,但是瑄瑜以為,就這件事情而言,聖上的聰明可遠遠勝過的他的仁慈。」
「瑄瑜的意思是皇上另外有深意?」
李經塱雖然比沈哲虛長幾歲,但是這幾年都一直在讀書,學的又是洋文,那個年代,洋務方興,學習洋文和一百多年以後自然是大不相同,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即使是京師同文館這樣國家級別的高級學府,所能做的充其量也就是找幾個外籍的教員,與學生的溝通都成問題,更別說有什麼方式和技巧,到頭來,什麼都得要考學生自己的本事強行記憶,其學習過程舉步維艱不難想見,在京城土生土長或是沿海府縣的學生還好說,畢竟西洋對於他們來說還並不是太陌生,然而對於生於阡陌之間,人生的頭十幾年都是與土地和農作物打交道,並且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的李經塱來說,就更加艱難,而偏偏,他還有一位提拔他的堂叔父,而李家在朝中也是一門精英,功勳卓著,這樣就使得他就更加不敢在成績上有所懈怠,給他的家族丟臉,他對於自己的學業尚且自顧不暇,對於此時瞬息萬變的時事政治自然就少有關心,頂多是在他心懷高遠的同窗們高談闊論的時候有一句每一句的聽聽,能不能聽全還是個問題,就更加不回去思考這些政事背後隱藏著的更深層的利益糾葛,自然是朝廷說什麼那就是什麼。
經李經塱這麼一問,沈哲不禁又想到了幾個月前以開渤海海禁為籌碼與荀同慶交涉的事情,他當時就覺得聖上這招真是高明,分明是他自己想開渤海之禁,只是沒有理由應付西太后,這一招可用得好,最後可倒好既打發了太和門前那些哭天喊地的大臣們,又借這些人逼著西太后不得不放寬對於渤海通航的政策,想來,這借力打力本來是西太后的保留節目,現今看來可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這些高明的陰謀手腕兒,不擔心後繼乏人了。
於是道:「渤海海禁一事能讓關內流民受益匪淺不假,流民一定,山東捻匪死灰復燃也就再無可能,如此一來,天下太平,朝廷還能省下一筆不小的軍費開支,無論是關內的百姓還是山東,熱河這些地方的地方官員,他們對皇上和兩宮皇太后的千恩萬謝瑄瑜這一路上也已經見過不少,不過,他們嘴上的確是這麼說,經塱兄難道以為他們的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這……」李經塱張了張嘴,仍然不解沈哲究竟指的是什麼。
只聽沈哲又道:「他們感念皇上是真,但是至於兩宮皇太后那份瑄瑜以為,可是值得商榷了。」
李經塱皺起了眉頭,沒說話,心道雖然皇上已然親政,但是兩宮皇太后干政十載,餘威尚在,更改渤海禁令這麼大的事如果沒有這兩位的點頭,就算是再利國利民的政策,皇上怕是也沒有拍板的能耐,他雖然不關心政治,可是大清的皇帝在紫禁城裡有多少面子已經幾乎是這個國家人盡皆知卻心照不宣的常識,雖說皇帝這一年轉變甚大,但是兩宮皇太后那邊十年之「寒」練就的「冰凍三尺」,也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給化開的。
正在疑惑之際,卻聽見沈哲壓低聲音問道:「經塱兄難道不記得了,當年荀同慶荀大人是因為何事而被迫告老還鄉的?」
一提到荀同慶的名字,李經塱頓時如夢初醒,雖然荀同慶當年的歸隱有很多方面的因素,最根本的因素是女人當國容不下這麼一個油鹽不進的道學先生,但是最直接的原因,自然是六年前朝廷駁回了他關於將關內流民前往吉林,奉天的建議,而這個建議中一項最重要的提案就是開放渤海海禁,而如今,雖然朝廷沒有想當年的那個理想化的提案所言將渤海完全解禁,但是放寬政策,該一年一航行,為一年數次航行,這麼看來也是對當年那份奏折的批允。
李經塱恍然大悟,搖頭歎道:「原來……」
沈哲淡淡一笑道:「經塱兄明白了吧。五年前,兩宮太后掌管朝政之時,即便是有荀同慶這樣德高望重的朝中要員站出來請命而兩宮皇太后仍然是說什麼也不給面子的事情,而聖上剛剛親政就乾脆利索地把這件事給辦了,說明了什麼瑄瑜不說,經塱兄也明白。所以說啊,現在這件事,不僅是朝廷給天下的恩惠,更可以說是皇上給天下的恩惠,皇上如今剛剛親政,什麼他都有,缺的就是名望,而這件事,恰恰能給皇上提高聲望,甚至可以達到超過兩宮皇太后的聲望,最主要的是,這樣的聲望是所有官員敢記而不敢言的,因此,雖然皇上的聲名高漲,但是兩宮皇太后卻難以輕易察覺,而產生戒心。」
李經塱聽完這番話,愣愣地看著腳下一動的石子路,餘光卻在悄悄打量著沈哲,他突然覺這個發小變得有些陌生了,似乎和當初他認識的並不是同一個人,就像他的堂叔父那樣,站在這個帝國決策層的核心,只不過他堂叔父的意志可以依靠自己表達來左右朝政,而沈哲還得借助於皇上或者是聖母皇太后這個媒介。不過和他的堂叔父李鴻章湘淮軍所有的那些封疆大吏沒有差別的是,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成千上萬人的性命,甚至是他李經塱的命運,而他們,似乎並不以為意。
但是仔細回想一下,卻發現沈哲似乎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現在這樣,小的時候也常有,所出之言,市場讓他這個從安徽的鄉下沒進城兩年的土小子驚恐萬狀,覺得似乎聽了就已經被擔上了足以殺頭的罪過,的確一直都是如此,他們兩個人人無論是從身世、資質還是氣魄都有著本質的區別,要不然如今仍然讓他感覺艱澀的洋文,眼前的這個人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溜得跟大使館裡的那些洋人相差無幾,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其實一直都是存在的,只是當年太熟悉了所以沒有察覺出來,而現在,離別經年,才突然發現這個年少時的夥伴已經和自己是兩個階層的人,一如沈哲所說,兩耳不聞窗外事只幾年,他並沒有多大的改變,而沈哲也按照他本來應該走的那條路一步步往前走,漸漸地將兩人的距離越拉越大,而此時,兩個人都只不過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李經塱不由地想,若是二十年後,三十年後,那又會成什麼樣子。
這番話,沈哲在渤海之上就已經想好,只不過,他當時打算是等自己老了以後寫在回憶錄裡,供後人瞎想的,不過去沒有想到還在保定李鴻章的府上用上了。把一個才從安徽鄉下北上沒幾天,對於一切仍然懵懵懂懂的年輕人糊弄得對他五體投地。
不過好在,這番話是與李經塱說的,如果現在的聆聽著是李鴻章的話,那麼精明的李中堂肯定在第一時間就會知道,朝廷突然改變渤海海禁的政策與那次內閣的集體罷工有關,而且很有可能李鴻章此時已經在懷疑兩者之間的聯繫,若是沈哲在旁邊這樣無意地旁敲側擊,那兩件事情的關係就在明朗不過。
而李鴻章肯定就會考慮到這件事沈哲是不是提前就已經知道了什麼風聲,沈哲不能說自己毫不知情,是經過乾爹的點撥才發覺的,李鴻章肯定不會信,而如果他說自己的確超絕到了一些風聲,那就更是自找麻煩,讓人家覺得你既然早知道早幹嘛去了,怎麼現在才跑過來報告。於是沈哲打定主意,一會兒見了李鴻章還是不要提這茬兒為妙。
天色漸暗,沈哲並沒有注意到李經塱趨於沉思狀的神色自顧自向下說下去。
當然,此時對於大清自然也是好事,說到底,什麼龍脈不龍脈的信則有,不信則無,就算真的有,那能佔多大點兒地方,沒道理讓關外的千里沃野棄之不用,而俄國的野心越來越大,幾乎要將整個東北都收入囊中,經塱兄覺得,皇室更希望讓關內的漢民到他家的龍脈上面種地,還是更願意讓老毛子把他家的祖墳給挖了。」
李經塱聞言笑了出了,剛剛的傷感頓時煙消雲散,他笑道:「瑄瑜覺得漢民出關,俄羅斯就不會覬覦東北了嗎?」
沈哲意味深長地一笑:「俄國狼子野心自然不會就此收斂,不過俄國之所以屢犯我東北邊境,也只是因為東北地廣人稀,而一旦關內的流民進入東北,東北人丁興旺,其實就已經形成了對沙俄的天然屏障,雖然朝廷現在和俄羅斯沒有撕破臉,但是兩個鄰國之間這樣摩擦不斷,俄羅斯欺人太甚,一旦觸動了朝廷的底線,朝廷和沙俄分道揚鑣也是遲早的事情,等到決裂之日,如果沙俄的那些散兵游勇再來侵犯,那朝廷大可以『以東北之人守東北之土』,這些東北之人原本都是山東,熱河一帶的失去土地的流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田地,一寸土地恨不得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到時候,他們誰都知道自己退一步就是一家老小的性命,打起仗來自然也捨得下死力氣,行軍打仗,在一個『氣』字,一鼓作氣勢如虎,即便是對方是沙俄,也不是沒有勝算,如果朝廷再能從西洋買些洋槍洋炮的加以裝備,我大清一雪前恥,至少是跟沙俄的前恥,那也是指日可待了。」
李經塱瞇起眼睛點了點頭,歎道:「這麼說,大清最終還是可以雪恥的吧。」
「那是自然,如果不行,豈不就是我們的責任。」
與他一貫對於政事的遲鈍不同,從閉塞的家鄉來到京城的李經塱,對於這個朝廷可以說是失望透頂,他過快地進入了這個國家的頂層,卻又不太明白遊戲規則,無論是洋務還是湘淮軍,此時都撕下了漂亮的外衣真是地呈現在他的面前,讓他應接不暇,逐漸也就放棄了一些夢想和希望,而沈哲的話卻讓他逐漸又建立了一些信心,無論是對於淮系還是朝廷或者是他自己。
李經塱有些如釋重負,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有一日我大清當真會議一個勝利者的身份與其他國家簽訂協議,瑄瑜以為應該在哪?」
「江寧。」沈哲的回答顯得不假思索「大清的尊嚴是在那裡丟失的,自然也應該在那裡撿起來。」
李經塱點頭表示同意,兩人又沉默了一陣,沈哲終於發話說:「其實瑄瑜此次來找義父,並不是有什麼公事,是有一些私事相求。」
還沒等李經塱開口問是何時,沈哲已經自己「招供」:「不瞞經塱兄,我打算成親了。」
李經塱聞言停住腳步,睜大眼睛,驚喜道:「是哪家的姑娘入了你的法眼?跟沈世叔說過了嗎?」
沈哲苦笑著搖搖頭道:「問題就在這兒,那個姑娘吧,是個孤女,從小被西洋的傳教士在澳門撫養長大,其實要說這樣的身世我覺得倒是沒有什麼,但是我爹那邊的那關八成是過不了,所以才來求求義父,看他能不能幫我在我爹面前求求情。」
李經塱撇了撇嘴,似乎覺得很不靠譜:「中堂大人多半還是會站在沈世叔的那邊,畢竟你的婚事總不能隨隨便便。」
沈哲也點點頭表示明白,的確,他的婚姻的確是一次結交政治盟友的絕佳契機,再者絳秋的問題不僅僅沒有政治價值,在他的親生父親乃至於李鴻章的眼裡,那也算是來路不明,誰知道以後會出什麼事兒。
但是畢竟李鴻章這邊也算是一個機會,他總得要試一試。
這時,李經塱似乎想到了什麼:「就算是中堂大人肯幫你說情,但這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沈世叔未必會給中堂大人這個面子,倒不如,你回京城之後找那個高人算一卦,能不能成先心裡有一個底也好。」
「算卦?」沈哲開始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印象中李經塱雖然木訥,但絕對不是一個迷信於鬼神的人。
見沈哲這麼一問,李經塱倒覺得他裝傻,不過片刻之後有明白過來:「你這一個多月來不在京城不知道,京城裡來了個活神仙,似乎是一個藏人,老的不成樣子,不過算的是真準,都快趕上西伯侯的先天演卦了,聽說都已經上達天聽了。」
沈哲的心裡泛起了淡淡地不安,問道:「離保定城關城門還有多久?」
李經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摸不著頭腦答道:「半個時辰左右吧。」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就見沈哲拍了拍他,說了句:「幫我跟義父說一聲,我有急事要立刻回京,改天再給他老人家請安。」
然後一溜煙兒地就跑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