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已經過了,京城裡的積雪仍然沒有要融化的跡象,在樹幹上壓得厚厚實實,只有風來的時候才能吹下一片雪沫子,屋簷上垂下來的冰柱子仍然晶瑩剔透,好像有水要留下來,但是那一滴水珠在冰柱尖上停了很久也沒有滴落下來,仔細看看才發現那分明就是冰柱子上的一寸冰而已。
京城的人是第一次感覺到這讓皇城銀裝素裹的冰天雪地也會讓人這麼喘不過氣來,甚至懷念起了夏日的酷暑。
當然看著這遲遲不化的積雪覺得最鬧心的還應該要數鍾粹宮裡頭的慈安太后,同治皇帝載淳已經許久沒有來問候過這位老人家了,而慈安本人也早就習慣了這種孤家寡人的日子,有的時候甚至十分認命的想,這樣孤獨終老本就是她的宿命,她身為先帝的皇后所要付出的相應代價,要不然為何自己在小皇帝載淳身上苦心經營了那麼多年,這一眨眼的功夫人家就反水了,這不是西太后的手段有多高明,就是命,在慈安太后的心裡,這天底下也只有老天爺給定下的宿命是無論如何都跑不了,避不掉的,命中注定她承受的,即便是這個天底下從名義上來說最尊貴的女人也和深宅大院裡頭的小女子甚至是街邊倚在牆角衣衫襤褸的乞丐一樣——只有默默承受的份。
是的,她已經認命了,這個看似懦弱的表現實際上是宮廷之中一個難得的優點,就像佛家講的「拿得起,放得下。」雖然當初「拿起來」也並不是出自她慈安太后的本意,但是如果她始終「放不下」無異於會成為深宮中諸多怨婦之中的一員,這樣一個令人同情憐憫的小女人的角色出生名門的大家閨秀——慈安太后是絕對不會樂意去扮演的。
但即便是她認命了,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也足夠讓慈安太后茶飯不思。
母后皇太后慈安可以對失去載淳這個「兒子」的這件事情釋懷,但並不代表她可以對宮闈中的事物放手不管,而且其他的事情她可以不管,風氣問題她無論如何也不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憑心而論,有清二百餘年來,大清宮闈中的秘事教之前歷朝歷代看來都要「清淡」得多,當真印證了大清國號的那個「清」字,最最有辱「清譽」的事跡大概也就是先帝咸豐的在圓明園裡藏著的「四春」,男子尚且如此,女子就更加是規規矩矩,除了清朝剛入關時傳得沸沸揚揚的孝莊太后下嫁給自己的小叔子就再也沒有其他出格的事兒,甚至連坊間的那些喜好嚼這些事情的閒人們也找不到造謠的立足點。
但是前一段時間,這股風氣似乎收到了極大的挑戰,先是在宮女之間流傳起來一個叫作「秦琢」的美男子。說此人乃秦朝末帝子嬰的後裔,先祖為了躲避項羽和六國遺民的殺戮,才從嬴氏改為了秦氏,宮女之中不但流傳有此人的畫像,甚至還有比畫像更加清晰真實,被叫作「照片」的西洋玩意兒,也不知道是哪個不要命的太監帶進宮裡來的。
不過對於這樣的情況,西太后也還是理解的,也沒有多加管教,她還算是一個開明的人,雖然嚴格遵照著祖宗禮法,但也時不時的法外留情,畢竟,都是被困在這宮闈之中的女人,她好歹還是有過丈夫的,但仍然覺得淒惶難耐,更何況是這些十七八歲正當年的宮人們,私下裡藏著一兩個長相俊美的男人的畫像,時不時討論討論京城裡的花邊新聞,反而還能讓她們在宮裡帶著的時候更安分一點。因此慈安太后對於此事只是略加提點,並沒有真的打算像當初懲治安德海一樣,把哪個宮女揪出來嚴刑以示眾來次殺雞儆猴。
至於那個在**之中『聲名顯赫「的秦琢的畫像,西太后也曾經見過,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五官俊秀,膚色白皙還有一身令女人著迷的書卷氣息,甚至透過照片都能好似能聞到到一股子墨香一般,想來晉朝的潘岳,北朝的蘭陵王高長恭也都不過如此,那個人在照片上的時候頭略微低下,似乎還有一點害羞,更讓人心裡覺得被輕輕地扯了一下。
這樣一個似乎是上天專門為女性「打造「的那人,任何一個女人見了都會怦然心動,更別說是宮闈之中的女人了。
**之中,關於「秦琢」的熱潮愈漲愈高,直至讓西太后覺得是不管不行,可是就當西太后準備動手的時候,這股熱潮就像夏日的空氣遇到了第一場秋雨一般,一下子冷卻了下來,西太后起初覺得倒也平常,畢竟美男子往往經不住時間的考驗,不是說他們的相貌會瞬間「凋零」,而是他們始終是一個男人,是重要娶妻生子擔負起傳宗接代的重任,而這樣一個男人一成親,就難以再成為佔有慾空前強大的宮闈中的女人們的幻想對象。
雖然覺得一切來得似乎太快,但在東太后此案看來,這場狂熱的風潮過去了總是一件好事。
但是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沒過幾天,慈安太后就從自幾個宮外來陪她聊天解悶的福晉口中得知,那個叫做「秦琢」的年輕人不但從紫禁城裡的流言蜚語中消失了,也在京城中消失了。
那幾位福晉回去之後,慈安太后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按照傳言來看,這個秦琢是一個很「高調」的人,在京城的時候出入各種社交場合結實達官貴人,時不時自己也大宴賓客,沒聽說過有哪天是閒著的,這麼一個在京城如魚得水的人物,怎麼可能說走就走呢,就算是要走,也不應該走得這麼悄無聲息,像一個通緝犯一樣,趁別人不注意就溜之大吉,但是很明顯刑部到各府的態度來看,這個叫秦琢的小子顯然不是通緝犯,唯一的可能大概就只有他要去的地方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甚至曾經存在過秦琢這麼一個人的事實都最好一併被抹殺乾淨。
想到這點,慈安太后心底已經,能讓這個秦琢心甘情願地前往,又不能或者不敢跟外人炫耀的地方,大概就只有皇宮了。
這一想到皇宮慈安太后又立刻鎖定了自己的懷疑對像——儲秀宮的聖母皇太后葉赫那拉杏貞。
從去年年底開始,也就是宮中關於「秦琢」的熱潮開始逐漸衰退的時候,一向熱衷於與大臣們交流感情,指導工作的慈禧太后出席各種公共場合的時間就越來越少,甚至可以說是深居簡出,連她的寶貝兒子載淳去給她請按,她也往往只聊上個兩三句就匆匆催促載淳趕快去處理政事。
當然慈禧對於這一切反常行為都有自己合理的皆是——身體不好。
有一句話叫作「領導之事無小事」大權在握的慈禧太后當然是大清帝國實際上最位高權重的領導人,這身體出了點狀況自然是一批又一批的太醫來給太后問診,但是看來看去都束手無策,這不是慈禧太后他老人家得了什麼藥石無用的絕症,而是這幫太醫實在是看不出來聖母皇太后究竟是得了什麼病,但是又不能說聖母皇太后是裝病,只得找一些天氣變化或是過度操勞的「病因」來作為交給皇上的工作報告。
但是休養也休養了,補藥也是天天不斷,聖母皇太后的身體卻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好在對聖母皇太后忠心耿耿的太監李蓮英李公公見主子終日被這疑難雜症給折磨著心裡面也火燒火燎,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到處打聽名醫甚至憑著自己認識不多的幾個字兒自己翻閱醫書,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就給李蓮英著找了個名醫,把這名醫帶到宮裡倒是也沒費多大功夫。
——自從聖母皇太后不幸染恙,而太醫院拿不出任何對策以來,就已經開始借助於民間勢力,太醫院對此嗤之以鼻,連這些從郎中裡面百里挑一出來的御醫們都沒有辦法,憑一些江湖醫生裝神弄鬼還能有什麼效果。
當然,太醫們想的也不無道理,自古學院派都比較恃才傲物,瞧不起經驗累積出來的人才,而前幾個找來的京城裡小有名氣的郎中都沒有任何建樹,有膽子大的開幾服藥,雖不至於讓病情加重,但也不見任何效果,好在皇帝和太后都仁慈,沒因為這些事兒要了誰的腦袋。但即便這樣,也不能改變一個亙古不變的事實,真正的「高手」永遠是在民間的,問題只是在於你有沒有這個運氣碰上罷了。
很顯然的是,為了聖母皇太后的病情奔波勞碌的忠犬——李蓮英就很有運氣地得到了這個運氣,他帶的郎中雖然年輕,名不見經傳,且還帶著外鄉口音,但人家還就是有拿得出手的真本事,才把了一次脈,就胸有成竹的給聖母皇太后的玉體下了藥,而且這藥還是立刻見效,才過了一天,聖母皇太后的病情就大為好轉,按照儲秀宮裡的宮女太監們的說辭,那何止病情好轉,簡直可以說是容光煥發,比太后她老人家沒得病之前還精神。
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兩天,太后她老人家有舊病復發,而且這一次比上一次來得還要兇猛,當天下午就已經臥床不起,太醫們的「自信心」早已經被打擊得一點不剩,更何況經過先前那一番的折騰,所有人心裡都有數,因此這次誰也沒有要認真的診治的意思,都是匆匆看一眼,好好脈,就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學藝不精,對聖母皇太后的病情沒有任何建樹,請皇上還是去把那位民間的高人請來吧。
於是李公公又奉皇命出宮,輾轉了三四天才好不容易打聽到了「神醫」的行蹤,「神醫」一來果然又展現了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高明醫術,幾副秘方一服,太后又向往日般的生龍活虎,談笑風生,絲毫是看不出先前得過重病的樣子。
但俗話說得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聖母皇太后的病就跟著百足之蟲一樣,總是死不透,雖然那位民間的高人每次一來儲秀宮就可以妙手回春,但似乎一直是治標不治本,聖母皇太后的病,好了沒幾天又復發,而且每次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那個民間的高人來皇宮裡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如此反反覆覆了幾次,同治皇帝載淳終於受不了了,一個宮外之人在皇宮禁地裡進進出出是小,每次都要找他批示實在是太麻煩了,於是替大家都想出了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把這個年輕的醫者破格招進太醫院當太醫,給太醫院的交代也很簡單,因為很明顯的人家的本事比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太醫要高,太醫院裡的御醫們自知理虧也沒什麼好反駁的,反正發薪水的皇上,他願意多發一份誰也管不著,聖母皇太后就指著這麼個「活神仙」給治病自然也不會提出什麼反對意見,這讓載淳一度覺得自己這個決定是天衣無縫,而且很有可能會是自己即位以來執行的最利落成功的決定,雖然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兒,但多少還是有些紀念價值。
但是老天爺這些年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喜歡開玩笑,這個機會祂肯定是絕對不會放過的。老天爺的玩笑一般就是人類的悲劇,而人類的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當然這裡用「悲劇」這個詞稍微顯得有一些誇張,不過,給人心裡添堵那是肯定的,因此,就在載淳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這個計劃會有什麼紕漏的時候,偏偏遇到了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而令他匪夷所思的是這個阻力的來源居然就是這整個計劃的當事人——那位醫術出神入化的神秘醫者。
照理來說,至少是在載淳的思想裡,將這位高人收入太醫院的決定的大的受益人就是這個年輕的郎中,畢竟不管一個民間的大夫再怎麼醫術高明那終究就只是一介布衣,草根一個,就是家財萬貫,充其量就是一土財主,是「熟狗肉上不了正席」的,且不說太醫院是個政府機構,掙的銀子可能沒有在民間多,但至少穩定,旱澇保收,什麼保障都配得齊全,出去一說那也成了官宦人家,一下子成了這個帝國除了皇族意外最高層的階級,這樣的金飯碗到哪裡去找,待遇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太醫院的名頭,給天子瞧毛病的人,說出去,那都是很等的尊榮,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天下的行醫之人望眼欲穿,削尖腦袋要往裡面擠了,而這個年輕的醫者,竟然機會擺在前面都不要。
但是那個年輕郎中的解釋也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人家那說了,行醫之人的宗旨說到底就是治病醫人,救死扶傷,他的醫術本來就是要造福他所有的患者的,聖母皇太后對於他來說是他的病人,而紫禁城外面的那些黎民百姓也是他的病人,只要是他的病人他都會一視同仁,盡力醫治,不會因為身份或者金錢而厚此薄彼,他的但是如果一旦進了太醫院,他的醫術就只能服務於皇室一家而無法造福於天下百姓,貪圖名利絕不是一個行醫之人的操守,即便是日後死了,也無臉面見自己的列祖列宗與九泉之下。
年輕的郎中的這番說的不卑不亢,沒有祈求的神色,但是卻分外誠懇,似乎這個回絕並不只對皇帝的請求而僅僅是一個通知,他的意志即便是九五之尊的天子都沒有辦法動搖分毫。
一時間還讓年少的載淳心生一絲感動。
如果沒有幾年之後的那些事,載淳是真的以為自己居然有幸見著了真正如古書中記載的像是寫《本草綱目》的李時珍那樣的淡泊名利,出塵世外的高人。
當然那些還都是後話。
在此時的載淳心中,這個年輕清秀,目光淡然的醫者就是這樣一位高人。
於是拿出了對這些草民少有的寬容,降下聖旨,何郎中為聖母皇太后醫病有功,因此特別賞給了他一到令牌,讓這個年輕的醫者可以自由地出入紫禁城,一來給了此人便利,二來也省去了自己的麻煩,至於這樣一個長相清秀,又是一個完完整整的男人的人物自由出入宮廷禁苑會不會產生**宮闈的後果,生活在整個內宮都安分了兩百多年的清晚期的同治皇帝載淳已經很難再產生這個方面的危機感,或者說此時還不用去考慮繼承問題的他,根本不會考慮道這個問題會對他以後造成多大的影響,而這個影響會有多惡劣。
哦,對了,這裡稍微交代一下,這位醫術高明的民間神醫的名字與他的職業產生不了絲毫的聯繫,叫做「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