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精緻的「棋子」
清晨的時候,他是被寒氣給激醒的,他整個人瑟縮在被子裡,棉被蓋過了頭頂,兩隻溫熱的手互相貼在一起,眼睛緊緊的閉著,很是苦惱,又是這樣的一天,又是這樣的一天——在沒有暖爐四處透風的磚房裡溫書,準備來年的科舉考試,這次一定要進士及第,光宗耀祖才行,比起周圍那些臉上已經被歲月刻出皺紋,甚至兩鬢都已經染上霜色的人來說,他只不過才經歷了一次的失利而已,根本就算不得什麼,畢竟這是全國的精英爭奪那少得可憐的名額,失敗也是正常的事,但是對於從小到大都過於順利的他而言,這個打擊仍然足夠摧毀他的全部自信。
可是這個寒氣來的又不對勁兒,並不是他想像中的刺骨的冷,而是絲絲縷縷的,像是從某一個小的樓洞裡飄進來的,他突然想起來,他早就已經不在那個破舊的小磚房裡了,他就知道自己和那些白頭進士不一樣,他天生的命格就是可以結交貴人的。
如今,他住在京城最豪華的逆旅裡,周圍穿梭之人皆是上京述職的達官顯貴,對此,他很滿意,他的出身雖然不高貴,但是他從小就認定自己本該是屬於這個階層的。而那個破舊的小磚房,不過是一個意外,或者說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考驗而已,老天爺終究還是不忍心讓他吃過多的苦頭,還沒等秋天過了一半,就急忙派了個貴人來把他接到了這個安樂窩。而那些他在夏秋交際之時就開始擔心,和想像的在那個窩棚裡將要度過的京城嚴冬時的情景,也只有在夢裡才會偶爾重複了。
他起身查看那股冷空氣襲來的方向發現原來是紙糊的窗子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刮破了一個小洞,於是順手拿了本《大學》嵌在窗框上,把那個破洞堵住,書本對他來說眼下似乎就只有這種功效了。
自從進入了這個上層社會,他才漸漸發現原來的自己是多愚蠢,辛辛苦苦讀了十幾年的書,就算到頭來好不容易得了功名,還比不上人家飛鷹走狗了,四處遊樂了二十幾年得公子少爺們花錢捐來的官吃得開,至少人家既然有錢有路子捐官,就證明了別人比他有後台。
雖然不甘心,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從小就對官場耳濡目染的人比他會處理事務——人家就是生長在大場面裡的,就算是見了皇上也不會慌神,而他呢,一個芝麻綠豆大的知縣老爺打個噴嚏,都能把他下個半死。
到頭來,除了能把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什麼都比不上人家。還真是印證了那句老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但是現在,他可不一樣了,他有了見識,並且很快的融入到了這個曾經與他可望而不可及的階層,就算他是落在雞窩裡的,那也是哪隻鳳凰遺失的幼鳥,雖然經過了曲折,可他注定還是要回來的。
等一下再叫夥計來修理一下吧,看著那本深藍色封皮的《大學》被風吹得一鼓一鼓的。
穿戴整齊之後,他習慣性的照了一下泛黃的銅鏡,這個習慣也是他住進這家逆旅之後才養成的。
在此之前他並不喜歡自己的長相,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厭惡愈加強烈,哪怕是洗臉的時候,偶爾看見水中自己的樣子都有要將這張臉毀掉的衝動,不過卻遲遲沒有動手,並不是最終還是捨不得爹娘給的那副長相,而是怕疼罷了,現在想想看,他還真慶幸天生的膽小讓他沒有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
在沒有遇見那個人之前,他一直認為一個人如果長得好看必定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在他的家鄉,父母都並不希望女兒長得多麼漂亮,女人一漂亮,必然就要招惹是非,不管是她自己品行端直與否,都有成為紅顏禍水的危險,就一定不是一個好女人。
女人尚且是如此,更何況是一個男人,必然誰家有一個長相過於端正的公子就更加遭人詬病,他自小就認為長得好看是一種缺陷,會被人看不起,要不然連南北朝那個貴為北齊皇室子孫的蘭陵王高長恭都總要把自己那張危害人間的面容給遮起來。
不過,他倒是沒想過把自己的容貌給遮起來,雖然這是個缺陷,但是他不在乎,就好像那些生來缺胳膊少腿兒的不幸之人一樣,身殘志不殘,不但要和別人一樣生活,還要比別人活得出色,二十二歲以前,他是做到了這些的,他自小聰明,老天也似乎並沒有因為給了他一張這世上少有的精緻臉孔而奪走他的智慧,和很多史書上記載的那些古代名臣一樣,他也有一個在中國歷史中看來平凡但在周圍人看來非凡的童年——三歲能背唐詩,四歲能背宋詞,七八歲熟讀四書五經,十四歲成了秀才,十八歲中了舉人,二十六歲又成了進士。
他是他在陝北老家的同齡人中佼佼者,甚至可以說是傳奇人物。
在那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古城裡,人們都在評論他的才華,他的聰穎,他家路邊賣涼茶的漢子,會跟來胡侃聊天的茶客們一遍又一遍的敘述,何時曾見過他只將書本翻了兩遍便可以通篇背誦,而是教他句讀識字的私塾先生也在和自己那些新入學的他的師弟們無休無止地重複他九歲那年一氣呵成的那篇「大作」。
沒有人再回去評論他的長相,人們只會說秦家的那個小兒子將來會有多麼的前程似錦。
直到他二十六歲那年上京趕考而名落孫山,經歷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敗,他開始越來越厭煩自己的長相,幾乎認定,就是因為這樣一張臉,老天爺在他的天資上就相應的少給了一些,只是,這個缺陷顯露得太快讓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招架,只能等下次再考,下次要三年的時間,但他覺得老家那是回不去了,還是在京城好,苦是苦,但不用面對故鄉父老那些複雜的目光。
他在京城安頓下來,秦家在當地還算得上是殷實的地主,但家裡給他的那些錢在京城算不得什麼,他只能在這個國家最繁華的成立過,過著他有生以來最艱苦的生活,無論是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家裡有時候會來信問他近況,他除了「安好」兩個字其他的也想不出來,他不能跟自己的父母兄弟說,他的記憶能力每況愈下,連《論語》都背不全了,也不能說他寫出來的文章比他中舉人的時候寫得還不如,他仍然是個優秀的人,他一定要讓他的父母堅信這一點。
這樣過了兩年,新一輪的科舉又開始臨近,他不安起來,惶惶恐恐地過到了中秋時節,家裡的財源突然斷了,沒過多久,他的兄長給他來了一封信,說是他家的莊園被土匪搶了,他們的父母弟妹都死在了土匪的刀下,只有他哥哥一個人現在帶著老婆孩子住在城裡的房產裡,日子也開始潦倒了,那封信裡他哥給了他兩條路,要麼回陝西,他們兄弟倆好好打理家業,要麼自己想辦法在京城待下去,反正當哥哥的是拿不出錢給他了。
他將信揉成了一團,想哭也沒有哭的眼淚了,比起替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哀傷,他更應該去想想自己的前程,陝西他仍然不能回,他的哥哥是什麼人他清楚得很,他回去了不過是家裡多了個不用工錢的勞力而已,但是若是留在京城,且不說他是不是有本事這次科舉一舉奪魁,進士及第,從此前程似錦,飛黃騰達,就憑他手頭上的那點花銷,還沒熬過冬天就已經餓死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他除了讀書沒有其他的本事,簡直可以說是一無是處,他忽略了自己的相貌很多年,到了這個時候也被徹徹底底地忽略了。
但是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的貴人終於在那年中秋沒過多久之後的一天那個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很肯定地告訴他,他有一樣別人絕無僅有的資本。
很多人都說,相貌要靠爹媽給,但是氣質確實要靠培養出來的,但是他卻不然,他的氣質全然是天生長出來的,甚至這些從長相透露出來的氣質,與他本身的脾氣截然相反,他膽子小,懦弱,猶豫不定,什麼事情自己都拿不下來主意,可是偏偏,他的兩道劍眉和神采奕奕的眼睛,讓人覺得他大膽果敢,薄唇抿著,似乎很是堅毅。
與那個人見面的時間他已經模糊了,甚至連白天和黑夜都記得不大清楚,那是他人生最無奈的階段,總是本能的忘記那些不願意再去回憶的痛苦。
他只記得自己當時在京城有名的煙花樓喝酒,那個時候他已經沒什麼錢了,可他偏偏又是一個極好面子的人,即便是明天的飯錢都沒有著落,喝酒,他也只回來這個最有名望的地方。
他的面前只有一壺桂花酒,和一碟下酒小菜,這樣的消費在煙花樓是極低的,但是卻並不會被人看不起,老闆生意做得大,不在乎少賺一個兩個子兒,對所有客人都一視同仁,而煙花樓本來就是京城的高級會所,進進出出的達官貴人有來吃飯敘舊的,又來享樂的,也有來自斟自飲,討個清靜的,總之,這裡的夥計從不輕易得罪人,這裡的客人也不會輕易瞧不起人,而這樣的氛圍,他秦琢最喜歡。
那天他本來打算喝完酒就回他那個窩棚,蒙上被子睡一覺,至於睡到什麼時候無所謂,明天該怎麼過,他也不敢去想。
可是酒才喝了一半,他就看見一隻手放在了桌子上,那隻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甲裡沒有一點污垢,手有些粗糙,但不同於那些滿手繭子的販夫走卒,只是一個普通的男性,風吹日曬後會有的粗糙,食指和拇指的關節其他指關節要顯得粗大,這種形式有點眼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導致的,再仔細想像似乎他曾經見過的一些已經配置了洋槍洋炮的湘淮兵勇的手上也有這種特徵。
「這位兄台,能否讓在下湊個桌子?」那個人這樣問道,同時,衝他友好地笑了笑,似乎是出自個人習慣,嘴角向左邊略微傾斜,露出了一口和田玉一樣的白牙。
他急忙伸出手道:「請……請……」
對方坐定有抱歉地笑笑說道:「真是不好意思,小弟今日本來是約了朋友過來的,那朋友說他會提早過來,可沒想到剛才又托人給小弟送信,說有事兒絆住了晚點兒才能過來,讓小弟先去,這不,來了這邊已經滿堂了。真是個不靠譜的人。」
那個人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無奈地皺起眉頭的時候更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少年。
笑容很爽朗,看小二招待他的樣子,想來也是這個地方的熟客,能在這兒成為熟客的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京城的公子哥兒們都講究個有范兒,沒范兒也要端出范兒,是在端不出來的,也得讓自己覺得自己是端出來了,但這個公子哥兒不一樣,他不端架子,但並不是沒架子就降了他的身價,相反,這個少年熱絡的稱兄道弟讓他不爭氣地覺得受寵若驚,甚至是有點誠惶誠恐。
「無妨,無妨,正所謂是『相逢何必曾相識』今日能遇上,那都是緣分,閣下別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