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一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說到那個老頭,其實第一眼看見的時候沈哲還以為是絳秋的爺爺,但是看當時兩個人的神色也不像是祖孫倆,才會認為絳秋是那個人的女兒,後來,絳秋有自己管那個人成為「伯父」,沈哲也沒有多少懷疑,現在一看絳秋這麼問,心裡也開始泛起嘀咕。
「那個人是小女的兄長。」
「兄長?」沈哲聞言吃了一驚,抬起頭看向絳秋,絳秋的面色很平靜,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自己暗自度算,絳秋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而那個老頭說他六七十歲都算是年輕的,親兄妹之間有這樣的年齡差距就算是他們的父親是漢朝那個有一百二十多個兒子的中山王也不可能達到的吧。
但是看絳秋的表情又似乎並不是在說謊,而且這個女人也沒有對自己說謊的必要。
「難道……」那五個字閃現在沈哲的腦海中
「是『天神的懲罰』嗎?」
絳秋苦笑著點了一下頭:「沒錯,幾千年來,族裡的人到十一二歲的時候就會停止正常的生長,開始迅速衰老,脊骨彎曲,滿臉皺紋,就連聲音也變得和古稀老人一樣,雖然活動能力並不遜於普通人,也沒有過因此減少壽命的人但是這對於族裡的人來說並不只是身體上的痛苦,而是每當這種情況出現都是在提醒他們神明仍然憤怒,在繼續祂們的懲罰。」
沈哲聽著瞇起了眼睛,上古人類對神祇和宗教的信奉和畏懼是現在的人沒有辦法想像的,那種不分對錯,不問曲直的信任和歸屬可以達到近乎瘋狂的狀態,不過即便是此時的晚清社會,這樣原始的信仰心態也基本上消失殆盡,人們求神拜佛固然,但正常情況下很少有人把所有指望都放在神明身上,畢竟人類還算是理性的動物,但是這麼聽來,絳秋出生的部族似乎還保留著遠古的「赤子之心」。
不過就算他們沒有這份心,這種怪異且極有可能帶有遺傳性的早衰病就連21世紀充其量也只能通過某些手段防止遺傳或者延緩發病時間,恐怕難以將已經患病的人徹底根治,更何況是現在,對於這些人而言,選擇活在自己的信仰的世界裡自欺欺人甚至繼續欺一代又一代,反而是比接受科學更好的生活方式。
至於絳秋之所以會逃過這個劫數,以沈哲自己的思維方式看來,其實絳秋也就是他們部族裡的一次基因突變,畢竟都幾千年的時間了偶爾出一個特例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找那個老頭上次的意思好賴他們還是盼到頭了,雖然自己身體上的噩夢還沒有結束,不過至少心理上還是一個安慰。
「上次聽你的……兄長說,你們的族人不是已經得到天神的原諒了嗎?」
「他們是這麼認為的,族裡面一直有一個傳說,一旦後代中出現了沒有被詛咒的人就意味著天神的懲罰結束,他們已經得到了神明的原諒可以回歸故鄉,這個傳說聽起來聽荒謬的,但也不是完全很離譜,我想我們的祖先當初大概是染上了某種疾病,而且會代代相傳,就像英國王族裡的敗血症一樣,只不過祖先的病症是讓人提早衰老,而敗血症是讓人喪命的,當時祖先周圍的人應該是怕這種病在族群中擴散或者他們當時真的認為這是天神的懲罰而怕累及自身所以將祖先們投下聖湖。
而那個傳說的意思應該是當族中出現了沒有染病的後代的時候大概就說明那種病症的延續已經淡化消失,天神的懲罰自然就結束了,而且現在族裡的確也出現了一些過了十二歲還在正常生長的孩子。我們的夢魘大概結束了。」
「這是件好事。從今以後他們就可以正常的生活了。」沈哲嘴上雖是這麼說的,但實際上聽的是雲裡霧裡,就像他說的,天神的詛咒消除了是件幸事,但是絳秋和她的兄長之間為何還會產生那麼深的矛盾,無論是絳秋的凝重表情還是剛剛那個「老頭」近乎瘋狂的搜捕都很難讓人感覺到發生的是件好事。
絳秋的看向沈哲,淡淡答道:「沈大人忘記那幾張照片和地圖的事了嗎?」
沈哲一驚,當初在琉璃廠那家店舖裡的情景盡數浮現在眼前。
「得到原諒並不能滿足他們,幾千年來,『被天神原諒』和『回歸故土』一直是被緊密相連的,一旦原諒就要回歸故土是族裡所有人都認定的,無從更改,而且所謂的回去不僅僅是到達聖湖而是要從聖湖回歸本源。且不論幾千年都過去了,本源造就不知成了什麼樣子,潛入聖湖會是什麼結果,沈大人應該很清楚的吧。」
沈哲略微點了下頭,再次潛入那個聖湖的生還率有多少沈哲老早就算過了,所以當初才會果斷拒絕絳秋的兄長像他拋出的那段「橄欖枝」,但是別人有別人的信仰自由,他們想去沈哲也無可厚非,在這種時候沈哲認為管好自己就可以了,於是道:「那畢竟都是你父兄的追求,他們怎麼選擇,姑娘也沒法干預,雖說可能不大近人情,但在下以為姑娘此時獨善其身便罷了。」
絳秋苦笑了一下:「那沈大人以為小女為何不繼續在澳門『獨善其身』?那個傳說還有後半段,就是當沒有被天神詛咒的後代出現的時候,第一個沒有被懲罰的後代就是可以引導族人回到故土的引路人。」
「這麼說,當初他們之所以回到澳門找你,就是因為你是第一個沒有被『懲罰』的人?」
絳秋點了點頭:「本來他們是並不知道的,那個時候在他們的眼裡我不過是一個死了很多年的小女孩而已,他們也有他們認定的那個『引路人』,當時的『引路人』是我弟弟,他只有十三歲,從來沒有出過村落更不可能幫族人找到歸路,後來一個在澳門教過我傳教士到薩摩傳教,無意間和一個出來交換商品的族人說到了我的近況,他們才知道自己找錯了人……」
絳秋的雙手暮然攥緊,眼神中也多了一絲憤恨「這分明是他們自己犯的錯,可是族長確認為是自己收到了欺騙,把我弟弟活生生地天葬了。」
「天葬……」沈哲以前在紀錄片裡看過藏族的天葬,不過他看見的是由專人把死者背到高山上剁開來餵食禿鷲,至於**的……他不是一個會輕易動容的人,但想想那個情景還是頭皮發麻。
「就是把他綁在最高的樹上,任山鷹啄食。」絳秋咬著嘴唇,她六歲的時候就被父母拋棄,跟父母兄弟並沒有什麼特別深厚的感情,但是畢竟血濃於水,更何況她的弟弟死得的確悲慘又冤枉。
而且最讓的憤恨的不僅如此,而是她在近段時間又無意間從那些陸陸續續來到京城的同族人口中得知的一些內情——
沈哲注意到絳秋眼中的恨意在逐漸加深,眼角淚光晶瑩,她一直很淡然,及時是剛剛在門口的時候她也沒有表現出如此激動的情緒,絳秋蒼白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紅印,攥得緊緊的雙手似乎帶動著全身在顫抖,說出的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般。
「他們自己愚蠢,惱羞成怒非要用一個孩子的命來填補過失,而我的哥哥……我的哥哥他不但無動於衷,而且居然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是……他就是……」
絳秋說不下去,只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從她知道一切的時候開始,那個人就不是她冷漠的兄長而是仇人,不只是因為她枉死的幼弟,更因為在她的心裡這樣一個人沒有資格活在這世上,更加沒有資格利用她。也是那個時候,她才真正有孤身逃走,拋棄所有族人的心思。
「而且居然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是建議你們族長要天葬你弟弟來平息民憤的人。」
沈哲看見絳秋的反應已經猜出了大概,這種手法是殘忍的慣用套路,所謂的「大義滅親」,既能和「有罪」的親屬撇清關係,又能給自己帶來更高的名譽和威望,一石二鳥。
在權力場中,這樣「划算」的「買賣」很少有人不做,更何況在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看來,這樣一塊可以擊落「二鳥」的「石頭」並不值錢。
只是這樣的鬥爭一般只該出現在政壇,獲勝的獎勵通常是至高無上的尊榮和地位,而不是出現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落裡。
亦或許這就是「權力」真正的厲害之處,不管有多微弱的一點,也能讓人的生命在他面前賤如螻蟻。
絳秋聞言抬起頭,目光中一絲嘲諷,還有零星敵意,她的語氣冰冷:「沈大人反應得真快,也沒錯,沈大人是站在權力之巔的人,這樣的事情肯定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
「是見得很多,但不代表在下就會贊同這種做法。」
沈哲看著絳秋閉口後欲言又止的神情,明白她的潛台詞無非是若是同樣的事落在他沈哲頭上,那沈哲八成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同樣的方式來解決。
沈哲並不反對「大義滅親」這四個字,樂羊食子羹,值得,因為他要是不吃,他就沒法取勝,他手下的數萬將士乃至於整個國家都有可能跟他一起陪葬,李世民弒兄殺弟,也值得,因為他要成就千秋功業,而他的哥哥弟弟甚至是父親都擋了他的路,一將功成萬骨枯,要成就大事犧牲必然存在,而這些枯萎的千萬條生命中難免會有自己的骨血至親,重點在於犧牲自己的至親真的是為了成就大業,大義,這樣的人的確凶狠殘忍但是他們是英雄,至少在歷代的史書中都會給這些人留上一個美名,但是如果是因為權力誘惑而做出同樣的事,那只能說是市井加愚蠢。
沈哲見絳秋沉默又道:「接下來的事情在下猜猜看,他們找到你之後讓你到處打探消息,尋找地圖,先是在橫濱,無果後又到了京城,你弟弟是因為你哥的建議才被天葬這件事應該是你最近才知道的吧,知道了之後你決定離開這些人,因為你是『引路人』,如果他們對自己的信仰真的忠誠到走火入魔的程度的話,那他們就會認為自己一輩子也找不到連同九層世界的聖湖,這也算是你為你的弟弟報仇了。」
絳秋不說話,當是默認,以沈哲的能力猜出這些她並不覺得是件稀罕事。
「但是其實……」沈哲頓了一下又道:「當知道你哥哥就是你弟弟被殺的罪魁禍首的時候,絳秋姑娘心裡是鬆了一口的吧。」
「你說什麼?」絳秋登時坐直了身子,似乎是想要站起來,但在最後的關頭理性還是佔據了上風,她死死地盯住眼前這個用她的哥哥的話來說已經死了將近六年的男人,覺得他瞇起的眼睛似乎可以看清自己的心底,而且是最深處那個連她自己都不願意向自己承認的想法。
「沈大人是什麼意思?」
沈哲向後一靠,雙手抱臂,左邊的嘴角向上勾起他特有的帶些得意的笑容:「看來在下是猜對了,絳秋姑娘,因為你弟弟是被你哥哥害死的,所以你終於有理由去恨他了,終於可以不用去做那些你不想去做的事情,不用幫他們找去聖湖的路線,更不用和所有族人一起潛入聖湖冒險,而那些已經沒有罹患怪病的人可以開始和所有人一樣的正常生活不會生死難卜。對吧?」
絳秋不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她低著頭,不知道究竟是自己什麼樣的舉動或者眼神會透露給這個人如此多的信息。
她心中亂得很,她的族人已經陸陸續續地到達了京城,她的哥哥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尋找她,她無親無故,兒時的夥伴仍然在遙遠的澳門。
她突然感覺自己的眼前暗了,抬起頭卻看見沈哲竟然在她的面前,沈哲蹲下來,手抬了一下大概是想握住絳秋的雙臂但還是收了回來。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比起一年前在橫濱的時候,他的面容成熟了一些,五官深刻,稜角分明,仍然有些想洋人,眉宇之間則是英氣逼人的幹練,無論是長相還是聲望他全然符合每一個少女心中所臆想的那種霍去病式的少年英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留下來。我會幫你。」沈哲雖言語顯得客氣但語氣卻並不靦腆,很洋派的彬彬有禮。
「是因為長得好看嗎?」絳秋對自己的容貌和沈哲對自己的才華一樣自信,也的確有自信的資本,這個世界上覬覦她的男人很多,確切的說,是覬覦她的容貌,不過在這樣一個時候,她知道她本不敢計較這些,她不過是喪家之犬,能找到容身之所就是上天的眷顧,不應該再有別的奢望,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拽不回來,她一定要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是怎樣的想法。
沈哲輕笑了一下,伸手在她的額頭上敲了一下:「說實話,你剛才在門口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好看。」
絳秋條件反射地用手去捂額頭,嘴不自覺地嘟了起來,不管閱歷如何,她始終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一直緊繃著的弦一旦鬆下來,立刻多了些少女的嬌憨。
沈哲看著她的眼睛,認定她已經全然放下戒備。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今天開始是屬於他的:「留下來,我來保護你,deal?」
「de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