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微臣以為,我大清如果當真要完全按照法蘭西的要求行事,讓江南製造局就這麼徹底放棄在長江的運營,同樣不可取。一者,自太平之亂平息以來,朝廷一直自詡中興,百姓皆以為華夏之民而榮,皇上更是剛剛才下最己之詔勵志圖強,如今不過是西夷稍有威嚇,我大清立即妥協讓步,置我大清之威嚴於何顧。況且現在的情況與簽訂《江寧條約》和《北京條約》的情況不同,那個時候是兵敗如山倒,刀架在脖子上不答應也得答應,但現在並不是江南製造局被法蘭西商行打壓得無法生存反而是法蘭西自己爭不過才向朝廷施壓,若這個時候退讓,我大清則是不敗而敗,必將是在四海眾目睽睽之下顏面掃地。
再者,江南製造局為大清洋務之表率,此次以長江營運之功充盈府庫,以報朝廷,更為各地製造所之典範,若此時勒令其棄長江營運而獨顧其本職,則各製造局、所之經費難以自給,永為朝廷之負累。」
在載淳和恭親王看來,沈哲給出的理由的確值得深思,而在荀同慶這些清流派的眼裡,除了顧及朝廷顏面還說得過去以外,其他的連借口都算不上,既然現在他們洋務派自己都說這些製造局,製造所的是朝廷的負累,那就乾脆趁這個機會關門大吉便了,省得以後虧得更大。
不過,沈哲雖然已經闡述了這一番長篇大論,卻還有一張最關鍵的王牌沒有出,而只要這個最重量級的理由一亮出來,無論是清流也好,載淳或者恭親王也好,應該是任誰都找不到反駁的依據,那就是:「如果朝廷因為法蘭西公使的一句話就制裁江南製造局的話,必然會讓外界以為我大清對法蘭西聽之任之,其它邦國怎麼想無所謂,最主要是英吉利會做何想法?」
眾人聞言頓時警覺起來,他們剛才都一直在考慮法蘭西的動作,若不是沈哲提了這麼一嘴,險些忽略了,在遠東佔有最重要地位的是英吉利,雖然如恭親王方纔所言,如果大清在此時與法蘭西發生衝突,英吉利最大可能採取的行動是保持中立,但不可否認的是,以英吉利作為當今世界頭號強國的尊嚴以及與清帝國具有法律效益的盟友身份可以坐視法蘭西對清帝國頤指氣使,但不會坐視清帝國對法蘭西惟命是從。
見眾人神色稍變,沈哲立刻趁熱打鐵:「中英兩國之同盟的確尚欠雙方都看得見的『誠意』,理論上雙方都有示誠的責任,但如今英吉利強盛而我大清待興,實力懸殊,這份誠意大概是需要我大清首先示與英吉利的,就算現在還沒有這個機會,但總不能與法蘭西有過多牽連。」
載淳剛開始覺得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被沈哲這麼一說才覺得棘手,法蘭西得罪不得,英吉利更加得罪不得,此時他終於真正體會到了「夾縫求生」這個詞描繪的是怎樣一番境地。
「沈大人說的固然沒錯,可是法蘭西……」從一開始就沒發表過任何意見的荀同慶終於開口,雖然他所代表的清流派對西洋的態度一向都是抵制的,但是在他傳統的儒家觀念中,經商本來就是一件羞恥的事,如今又是因為一個國家機構去和一些個體戶搶生意而引發的矛盾,內心深處對洋人的厭惡固然仍頑強地存在的,可在這件事上卻覺得自己理虧,因此,他和他的同僚李鴻藻都認為,萬事和為貴,還是先言和的好。
可他的話剛剛說到了一半,最關鍵的部分還沒有表露出來就被沈哲給打斷了,儒家向來講究個尊師重道,荀家萬世師表,更是備受敬重,沈哲此舉在這些道學先生眼裡可謂是堪比他當初面聖不跪的大逆不道,可是沈哲這廂雖是以
「荀大人,恕晚輩僭越……」
這樣有禮有節的措辭為開場,但面色上卻沒表現出任何的羞赧之態,反而很是理直氣壯,似乎根本沒看見荀同慶和李鴻藻二人的又驚又氣,自顧自說得是引經據典,擲地有聲——
「晚輩聽聞,東周戰國楚懷王當政之時,楚國朝臣分裂,一方親秦而另一方則以齊為友,楚懷王本應主持大局,拿定主意,卻偏偏心智不堅,朝近秦而暮就齊以致秦、齊二國無一欲以之為盟反以為仇,後來丹陽一役,楚風俱潰,白起拔郢,王氣散盡,即便有曾問鼎中原的過往最終連自己的故土都守不住,只能棄江漢而避走他鄉,此乃前車之鑒。邦國之交,最忌諱的是搖擺不定,上古時代尚且如此,況乎今日?就算英吉利真的是荀大人所說的蠻夷之邦,但他們至少也講究個經商信用,既然大清與英吉利的同盟已經白紙黑字,有據可查,就已經沒有選擇了,荊楚覆轍在前,我大清萬不能重蹈如是。」
「按沈卿家之言,拒法蘭西不可,從法蘭西亦不可,豈不是無計可施。」
載淳不是一個革命家,在自己的存亡都值得考慮的時候絕對不會在意自己的立場問題,因此,在這個時候他是完全沒工夫去思考這次小型廷議自己是應該一如既往地堅定站在洋務派一方還是適當地給清流派幾顆糖吃,只要誰能提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管他是清流還是洋務他都會予以採納。
「不然,臣以為若避開與法蘭西的交涉尚有一法可取,不過實行起來可能要聖上費一番周折。」
載淳聽到這,心已經放下了大半,他知道沈哲最擅長的就是另闢蹊徑再來個峰迴路轉,等到走過曲曲折折再回頭看,才發現自己原來走的是條捷徑,就算是費周折,但回報絕對比付出多。想也不想就立刻給了通行證:「但言無妨。」
「臣以為此事如果單純只是聽從或者是拒絕法蘭西的要求的話,且不說英、法兩國最少也會得罪一邊,而且絕非長久之計,江南製造局業以長江航運損害到西洋各國的利益是必然的,就算朝廷真能有一個萬全之策能讓大清端平這碗水,今天是法蘭西公使上奏,明天就有可能是美利堅、普魯士的使臣,朝廷將永無寧日。」
沈哲和載淳兩個人一個說得慷慨激揚,一個聽得興致盎然,誰也沒注意到在荀同慶眼底那股自打沈哲邁進殿門就開始湧起的敵意已經在逐漸消退。
荀同慶一點也不否認自己對這個姓沈的年輕人從一開始就具有很大的偏見,從其李鴻章義子的身份到從頭到尾的「假洋鬼子」做派,都讓荀同慶和他的清流派成員覺得稱之為「敗類」亦不過分,不過他開始並不覺得自己帶著這樣的偏見有什麼不對,他有「充分」的理由來證明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個人能跟京城中的洋人們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似的,其品行能優良到哪裡去。
以至於自打這場廷議開始,只要是沈哲講話,荀同慶本能的第一反應不是判斷這個人所說的話是對是錯,而是怎樣去反駁他的觀點,直到此時,荀同慶覺得反駁起來越來越困難的時候,才猛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上去有些狂傲不羈的年輕人說的話似乎並沒有錯,不但沒有錯,仔細思索一番還覺得似乎是很有道理,心下立刻對此人的印象大為改觀,雖然現在還不清楚這個年輕人的品行怎麼樣,但是至少從他剛才的話可以看出,他還是一個不急功近利,肯辦實事的人,至少他的見識並不淺薄。
甚至覺得朝廷之所以這麼多年來和西洋糾纏不清,就是因為朝廷裡的官員們太怕和洋人打交道,因此一旦出了事端,也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只求將事態盡快平息而從沒有為真正解決中西關係而做一個長遠的規劃,或許現在的朝廷正需要一個像沈哲這樣不怕和西洋人打交道的人,來和西洋人徹底做個了斷。
荀同慶突然發現,此時此刻他並不像去在腦海中搜遍二十四史找出什麼反例,反倒很想聽聽這個年輕人能說出什麼「妙計」。
一個時代的主旋律往往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雖然荀同慶的學識與閱歷都是沈哲遙不可及的,甚至連沈哲自己都沒有要說服這個人的心思和行動,但卻在不經意間已經開始扭轉這位三朝元老的態度,這並不值得奇怪,因為真正起到強大的推動力作用的,並不是沈哲而是後世人們常常說到的「歷史潮流。」
如果沈哲可以用他向來敏銳的觀察力注意到此時荀老先生的轉變,再稍稍的推一下波,助一下瀾的話,說不定可以提早打造出一個張之洞式的人物,可這項行動卻偏偏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又不在老天給他安排的任務之內,天命有常,連堯舜、桀紂都無可左右起存亡,荀同慶和沈哲就更沒這個本事。
以至於沈哲接下來的話就讓荀同慶對這個少年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善意消失殆盡。
荀同慶只聽到那個年輕的南方人操著不帶一點南方口音的官話道:「依微臣之見我大清可暫時不對法蘭西回復,當務之急則是在朝廷和西洋之間建立一個『緩衝地帶』,避免朝廷的利益與西洋的利益進行直接接觸,務必讓西方人明白,不是朝廷對他們不友好或是不給他們面子,而實在是朝廷也無權干涉,因此就算是給朝廷施加再大的威脅也沒有意義,這樣的一個『緩衝地帶』一旦形成,不但法蘭西的問題迎刃而解,也省去了日後與各國之間的麻煩。」
沈哲說話總是要夾帶一些讓人云裡霧裡的新鮮詞彙,經常與其接觸的同治皇帝和他叔叔恭親王早已習慣了。
載淳雖然不是很明白「緩衝地帶」一詞作何解釋,但大體意思上還是聽清楚了,想來是相當於兩個國家一旦接壤,只要不是一個極強、一個極弱無論兩國有多文明開化、通情達理也必然會就領土問題產生摩擦,但是如果隔了一片海或者是一個國家甚至是多個國家的話,摩擦發生的概率就要小得多,這就好比三百來年前當歐洲人還執著而頑強地在大陸另一端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和地中海那個大池塘的時候,中西關係是很和諧的,但一到他們跨越了大西洋,印度洋,甚至是太平洋,在印度,越南這些地方建立據點之後,中西關係的裂痕就開始越扯越大了。總之,這個「緩衝地帶」絕對是一個好東西。
「那沈卿家以為,究竟要以何為這個……『緩衝地帶』?」
沈哲沉吟片刻道:「在朝廷與西洋各國之間建立一個『緩衝地帶』其目的是作為朝廷的屏障,對朝廷形成庇護,因此這個『緩衝地帶』必定是要在朝廷的掌控之下,但是又要讓西方人認為朝廷對其並沒有控制能力,這麼看來,可以擔當此任的也只有商賈了。」
「商賈?」載淳頗為懷疑地瞇起眼睛,他不是一個守舊的人,但從小接受的是傳統教育,倒不至於對商人有什麼太大的偏見,可是畢竟這是一個「士、農、工、商」的社會,雖然封建政權其最本來的初衷是防止商人壟斷國家財富才重農抑商,但在這個制度延續了近兩千年後的晚清,商人早已失去了朝廷「假想敵」的身份,變成了毫無影響力的角色。
因此,載淳實在是想不到商賈如何可以起到這樣的作用更不知道他們該如何起這樣的作用。
沈哲很堅定地點了下頭,解釋道:「在我大清,天下之民,莫非王臣,農人也好,商賈也好,必以朝廷之命是從,但是在西方則不然,他們對個人的私有財產尤為看重,就算是農人也能把君主告上衙門甚至還能打贏這場官司,在西洋人的觀念裡,朝廷根本無權干涉商賈的行為,更別說剝奪他們的財產,左右他們的生意,因此,微臣以為,此中西觀念之異正好可以為朝廷所用,將江南製造局的長江營運之權以『興旺大清商營』為由轉賣給商賈,由私人經營之,西洋則再無威脅朝廷之借口。如此一來,即撤出了江南製造局無開罪於法蘭西,卻可以以其他理由打消英吉利的疑心,最重要的是,長江營運之利,仍可充盈府庫,不至於全然落入西夷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