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而言,套用沈哲曾經的那個年代很流行的一種文體來表達就是「這些人你傷不起。」
按照常理而言,一個書生本應該是不足為懼的,數千年的歷史經驗明確的告訴我們,團結才是力量,熟讀經史子集的書生們當然也深知一個獨木易斷,人寡被欺的道理,更何況孔子、孟子這些至聖先師雖然教導過他們不可營私,但沒人跟他們說過不許結黨。
於是為了生存的需要,以及壯大自己的勢力從而更有效地執行他們思想中的「大義」,更迅速地構建儒家社會的偉大目標,這些書生們自覺自願地拉幫結派。
甚至還隨著時間的推移,加入的書生人數日益攀升,此集團內部也出現了分裂的自主行為,或以人生理想為界,或以地域為界,一些時候彼此之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也與他們自幼年開始就承襲的教化大相逕庭,但是文人是有辯才的,人家對這些行徑解釋為隱忍,當然「隱忍」或者「大義滅親」這些詞往往是留給最後在殘酷的鬥爭中倖存下來的那個,至於失敗的那方會有什麼判詞,這完全要看對手的心情,這麼一看,好像是有點惡毒,與兩漢時期的門閥外戚的鬥爭沒什麼區別。
但是有一點還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這些人的操守,並不僅僅是他們兩袖清風或是自掃門廳之類的個人修養,而在於,即使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他們雖然會毫不留情地給對手致命一擊,但在成為勝利者的時候很少有落井下石之舉。
整體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這些人之所以捲入到這些政治鬥爭中,並不是為了追求什麼個人的名利或是滿足自己的野心,而是在完成某種使命,沈哲常常想,大概這也就是為什麼即使是在此時——正面臨著時代變革的晚清,而這些道學先生們扮演的角色也是阻礙著民族進步,腐朽不堪的頑固派,但仍然要將他們稱之為「清流」——這個頗具有蓮花氣質,完全找不出任何貶低含義的詞彙。
當然如果文官集團僅僅是依靠著共同信仰,或是他們彼此之間對對方的敬重,很顯然不能讓他們產生如此可以與黃泉抗衡千年的凝聚力,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個世界上到目前為止,真正不需要一個最高權威管理,意依靠人民自覺自主運作的社會形式只有兩個——原始社會和**社會,在這些文人士大夫的眼中,前者社會形勢下的居民不識榮恥,不知禮教,他們看不上,至於後者他們根本就沒這概念。
因此,在他們的小團體中勢必就也要出現一個挑頭的權威,這些權威需要有背景家事,但並不是像三國時的袁紹、袁術兄弟倆一樣憑著個四世三公的家底就可以的,在這些儒生的眼中,背景只能說明你的良好出身,但要當一把手,首先得在學識上做一番比量,由此產生的結果這是,這些挑頭的人雖然也有被莫名其妙被推上這個位子的,但是絕少有什麼都拿不出手的真正的庸才,就算是臭名昭著如南宋的大奸臣蔡京,人家至少也有一手可以和米芾等人比肩的好字。
這樣一個集文壇泰山與政界北斗(後者在很多時候有一廂情願之嫌)於一身的文官集團領軍人物歷朝歷代都會存在,或在明處,或在暗處的區別而已。
在沈哲的印象裡,晚清的相應人物應該屬於歷任三代帝師的翁家。但自從得知在這個次元中,歷代大清皇帝的老師裡都沒有姓翁的人物,他就開始留意觀察尋找在歷史上聲名顯赫的翁氏一族在這個世界裡的替身。
自從得知自己是處在與原來完全不同的世界已經有半年的時間,沈哲也逐漸有意無意地留心周圍與他記憶中的許多不同之處。漸漸地也被他掌握了一些門道,雖然這個次元和沈哲本來的那個次元的相似程度已經到了可以以假亂真的程度,但畢竟仍然是兩個不同的平行世界,在許多細節方面還是有出入的,好在沈哲在不知情的時候話不多,偶爾的幾次議古論今,也都碰巧地沒有涉及到這些細枝末節,才一直以來沒有露出過破綻。
不過,雖然僅僅是細節不同,但眾所周知亞馬遜的一隻蝴蝶拍打一下翅膀也可以給千里之外的某個倒霉地方帶來一場颶風,這兩個世界之所以還能在數十萬年的歲月長河中化解這些細節帶來的影響,發展出兩段驚人雷同的歷史,其關鍵就在於這些細節上的差異都可以進行等效替代,除了名字不同,人不同,但是造成的影響卻都是一摸一樣的。
也就是說雖然這個次元並沒有翁同龢、翁存心這些人,但是必然會出現一個足矣取代起作用的人,來穩定秩序。
沈哲對於這個人或者說是這個家族雖然也沒有仔細找過,但是卻在時時留心著,但照現在看來,似乎也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照著剛才藉著極度有限的時間裡跟錢喜打聽出來的那點信息來看,眼前這位對自己有點吹鬍子瞪眼的荀大人就是這個時空的翁氏一族無疑。
荀大人者,名荀同祥,還是七十多年前大清最鼎盛的時期,由當時一事暮年的乾隆皇帝親自賜予的名字,聖上親自賜名,更何況還是賜予一個漢人,即便是在這個次元的大清的歷史都是寥寥無幾,足見荀家之舉足輕重。
荀氏一族據傳聞言是戰國末期的名儒,法家集大成者韓非子和秦相李斯的老師——大名鼎鼎的荀子是也,但由於這脈荀氏崛起較晚,直到清朝初年,才借由清軍入關的歷史變革開始登上政治舞台,具體是不是真的秉承了荀子他老人家的血脈,已經是無從考證,但是中國一向都有認祖歸宗的傳統節目,姓謝的一定要說自己是謝安的後人,姓岳的一定要說自己的祖宗是岳飛,雖然這位抗金英雄似乎沒有子嗣在那次劫難中活下來,連本來不用死的閨女也自己投井明智,但這不要緊,關鍵是要名號響亮,像石敬瑭,秦檜基本上就是去了享受子孫後代膜拜的資格,好不容易有個姓秦的路過岳王廟還要揮筆寫下:「人自宋後少名檜,臥倒墳前愧姓秦。」的名句,硬是跟這個極有可能是自己老祖宗的人堅決地劃清界限。
基本上認祖歸宗這樣的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自說自話,自主選擇的,反正如今荀氏正當全,人家說自己是荀子的後人,群眾的眼睛在雪亮,也不能完成這種臉最精確的dna檢測儀器都很有可能會失靈的「親子鑒定」。自然是人家怎麼說,自己就怎麼聽便是,反正一旦失勢的時候,也很難有人會以荀子的巨大貢獻為其說情解圍。
荀家在清朝初期雖然是以武功起家,但天下漸定,清政府當局重開科舉之後也迅速地轉換了家族的總戰略,符合時宜的棄戎從文,以科舉為業以震家族聲威。
幸運的是,荀家的幾代後生的確是讀書的材料,認認真真的讀了幾年,當真讀出了名堂,前前後後很是出過幾位翰林,甚至參與了康熙詞典和四庫全書的編纂,當然最可圈可點的崛起要歸功於現在這位荀大人的祖父,在乾隆朝的時候一不小心成了狀元,後來又一不小心成了乾隆皇帝第一批皇子的老師,本想著只是風光一時,可又出乎意料地保住了這個地位,這位荀大人的父親一下子教了嘉慶和道光兩代皇帝,入土之時被賜予了一個「文正」的謚號。
到了荀同慶這一代,也沒辜負乾隆皇帝親自給賞賜的名字,日夜以此為鞭策,懸樑刺股只為不負皇恩,終於在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成了荀家出的第二個狀元,荀家僅僅三代就出了兩位狀元,瞬間打破了明清以來殿試三甲幾乎為江東俊傑所壟斷的局面,一下子成了那個年代的模範,而荀同慶更是以大清開朝以來最年輕的天子門生的身份,成為了嘉慶年間少年才俊的代表。
荀同慶最初供職翰林院,沒過五六年調任為禮部侍郎,雖然是平職調動,但在當時的朝廷中卻無人不深知,皇帝此時讓這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供職禮部,不過是讓他熟悉熟悉工作流程,發展發展個人關係,只等著禮部尚書告老還鄉,就讓他直接接手。
果不其然,兩三年後,禮部尚書在剛過花甲的高齡很識相地向朝廷遞交了辭呈,皇帝也沒有已經被看成例行公事地一再挽留,爽快地答應。
翁同慶在禮部尚書的職位上幹了幾年,就又被擢升為文淵閣大學士,家太子少保,並接替他父親的位子,榮幸地成為了道光皇帝三位皇子的老師,這三位皇子自然就是後來成為咸豐皇帝的愛新覺羅奕詝、恭親王愛新覺羅奕訢,以及醇親王愛新覺羅奕譞。並在咸豐皇帝去世後被兩宮皇太后圈定為帝師人選,也的確是給當時僅有六歲的小皇帝載淳教過幾天課。
本來他大可以像他的父親一樣,穩穩當當成為兩代皇帝的老師,讓將荀氏的光輝推向無以復加地頂點,卻其卻意外地在同治二年的時候辭官隱居,而且光自己辭官隱居,告老還鄉不算,這位老人家還帶上了自己剛剛中了榜眼,供職翰林院才沒幾月的兒子也一起帶離了朝野,竟是一副要與清庭決裂的態勢。
至於荀大人為何要辭官歸鄉一事,沈哲也並沒有從錢喜那裡得知多少內幕,畢竟是同治二年的事,錢喜那個時候還在淮河邊上玩泥巴呢,關於這整個事件,也只有進宮之後才聽說。
似乎是因為同治二年的時候,山東、熱河等省的巡撫上書說由於太平天國在江南造成的十多年的動亂,大量流民北遷,而山東、熱河之地本來就是人多地寡,田壤也不甚富庶,無災之年尚且還不斷有人向或從渤海水路,或走陸路向山海關之外的遼東以及察哈爾等地遷徙,如今此等情況更是雪上加霜,政府屢禁而不能止不說還更加加劇了百姓對朝廷的不滿,助長了捻軍的氣焰,長此以往,對朝廷失敗害而無一利,因此請求朝廷,既然東南沿海的海禁造就已經廢除,難麼對渤海的海禁政策也應該相應放寬,以平民意。
奏疏被送到了京城,立刻引起軒然大波,雖然東南沿海已經解除很多年,但是一來這是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給逼的;二來,當年康熙皇帝時期,福建廣東等地沿海實行海禁,那是為了對付台灣的鄭氏王朝的戰時需要,這與渤海的海禁無論是政治目的還是個人情感完全是兩碼事,關於前者,既然台灣島已經收復,而又有外力威逼,這要解禁解了也無妨,而後者本來就是清朝剛入關的時候為了防止大量難民湧入東北,尤其是遼東,破壞了大清的龍脈才立下的規矩,現在自然不可能又為了同樣的理由把這條規矩給廢除了。
如果這份奏折是提早了個二三十年被呈上的,朝廷不拿上書的這個人以謀逆之罪論處那都已經是天大的仁慈,更別提是還會就此引發什麼廷議。
但是畢竟是時過境遷,同治二年正是大清帝國的皇族最虛弱的時候,除了參與辛酉政變的恭親王意外,所有愛新覺羅的宗室成員都成了華麗的背景牆。
經歷過長時間的漢化,大清的中央皇權的執掌者,基本上已經淡化了起初那種強烈的民族觀念,而乾隆皇帝時期,隨著議政王大臣會議的終止,也宣告了中央朝廷內部的滿足親貴們,作為統治民族的優越性也已經終結。
另一方賣弄,此時清政府統治中原已經長達兩百餘年的時間,作為一個異族的自卑感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消減了很多,雖然剛剛經歷過太平天國的沉痛一擊,但卻也因此更加感受到了來自漢族臣僚的溫暖,早就沒有了清朝剛入關的時候那種草木皆兵,看誰臉上都像是寫著「反清復明」四個字的感覺。
因此,當同治二年,這份奏疏被放在了兩宮皇太后的案上時,朝廷內部很自覺的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已經勢力漸微也不太受兩宮皇太后待見的皇親宗室,以及一些滿族大臣;這一派的主張仍然是堅守渤海海禁,不可讓這些刁民得寸進尺,一窩蜂地湧向大清國的龍脈,反派則認為,老百姓要走,不是你不開渤海海禁人家就走不了,海路不通,比人可以走陸路,雖然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且是九死一生,但有「一生」總比呆在關內餓死好,反正人家是怎麼著都會走,那朝廷何不做個順水人情,讓人家痛痛快快過去算了,何必搞得大家都不自在,更何況,這麼多年下來,雖然朝廷屢次下令禁止,但是從關內到關外的老百姓千八百萬的肯定是有了,不也沒見著大清的龍脈有何損傷,反倒是朝廷現在不予民便利,正好是為到處宣傳朝廷有多殘暴的捻匪現身說法。而另一方面,正是因為東北一帶一直地廣人稀才使得守備不易,從而導致了沙俄方面對大清東北領地的鯨吞。
由於從小受的教育不同,兩派的攻勢也大相逕庭,前者宗室派資質文采疏漏,大多大打親情牌,找著兩宮太后和恭親王哭得是稀里嘩啦,把當年太祖皇帝是怎麼以區區十三旗起兵一直到前些年的咸豐皇帝避走熱河,就這麼前前後後幫兩宮皇太后把大清國的國史複習了好幾遍,恨不得可以倒著背。
而後者皆是舞文弄墨的出身,引經據典,以理明志,也是毫不示弱,在這眾多雪花片一樣的奏折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就是一門已出了三個帝師,朝中尊貴無可比擬的荀氏現任當家人荀同慶莫屬。
比起熱河、山東兩省巡撫的上書,荀同慶的上書顯得更加具有氣勢——兩省巡撫的主張是適當放寬政策,而這位荀大人就更加堅決,向朝廷表示,既然現在是這樣的情況,乾脆就別禁算了。
從人員陣容來看,主張繼續實行渤海海禁的一方雖然身份都尊貴無匹,但多是些名貴的擺設而已,除了皇族的頭銜一點實際權力都沒有,唯一一個權傾朝野的恭親王還表示就此事自己保持中立,哪一邊都不會幫,而那是清流和洋務派還沒有鬧翻,因此主張開禁的另外一派,幾乎包括了所有的漢族官員,不但有荀同慶這樣的高門望族之後還有在京外任職,手握重兵的湘淮中的封疆大吏們。
這樣一個局面乍一看勝負很明朗,宗室一派似乎必輸無疑,但半個月後的結果卻讓所有人吃了一驚——兩宮皇太后降下懿旨,渤海海禁無可變更。
客觀來講這個結果雖然是讓人吃驚,但絕不至於震驚,畢竟遼東是大清帝國的龍脈所在,別說清朝的統治階級本身就不屬於傳統意義上的華夏民族,就算是個根正苗紅的漢族統治者也沒人願意讓別人到自己家的祖墳上開荒種地,澆水施肥。
而兩宮皇太后雖然明確表示,渤海的海禁如舊,但是對於主張開禁的一派並不是一點妥協也沒有,海禁固然不改,但是每年的通船次數卻從一次擴展到了三次。
嚴格意義上說,雖然沒有採取荀同慶全面開禁的主張,但是對於最初山東和熱河兩省巡撫的奏疏應該還算是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因此,荀同慶的派別在此次博弈上的確算不得是成功,但也決不能說是失敗,更何況,這個派別中的成員不只荀同慶一個人,甚至是比他位高權重的也大有人在,就算是要承擔責任也輪不到他,而且廷議本來就是但說無妨,沿著無過的場合,朝廷也不會因此就要去治誰得罪;但偏偏這位荀同慶荀大人卻在第二天就遞交辭呈,帶著老婆孩子到了鄉下隱居,更令人不解的是,發生了這種事,以西太后一向表現出的愛才之態,此時應該親自上門勸慰挽留才對,但這次兩宮太后都一反常態,略作挽留之態後就收了這份辭呈,表示想走就走吧。
於是,在同治二年,僅僅當了小皇帝一年老師的荀同慶徹底告別政壇,看似一切正常,但很難讓人不去懷疑其中另有隱情。
後來,大概是事件平息了,朝廷又陸陸續續去請了這位老先生幾次,但人家也很有范,不但不出山,連陶弘景那樣的山中宰相都不肯做。
因此,這次荀同慶毫無預兆地重返朝野才讓軍機處掀起了這樣的風浪。
但是軍機處的騷動僅僅是個預告片,沈哲雖然知道自己以後的日子大概不會太平,但是卻沒想到,風雨已是須臾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