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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二十六章 皇城少年志(上) 文 / 珞驊

    第二十六章皇城少年志

    入夜的時候,京城開始下起小雨,錢喜將手伸出屋簷,細碎的雨滴就墜落在了他手掌那片渺小的平地。

    這雨下得好,春雨貴如油,今年說不定會有個好年景,但是好年景有什麼用,黃河的堤岸自英法聯軍入華以來就再也沒拿出銀兩整修過,今年怕是再也禁不住連水帶泥地沖刷,而長江水患自古都是難逃的劫數,今年也定然會如期而至。

    錢喜是農戶出身,家裡曾在淮河邊上有三十幾畝田產,知道這洪災最讓人懼怕,看著結結實實的河堤,說倒就倒,沒有一點預兆,人或許可以逃,但耕作了好幾個月的莊稼免不得毀於一旦,水退了再種,已是誤了時節,結果定然也是顆粒無收,而水患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此,而是無所應對,無所彌補,知道身邊是條能吞了性命的凶河,但莊稼離了水長不了,沒錢交朝廷的賦稅,到頭來還是一個死,在河邊上,說不定哪年老天開眼,不發水,那還能混個衣食無憂。

    錢喜的手在雨絲中緊緊地握成拳頭,雨水順著他的指縫向下滴,漸漸地,滴下來的不只是雨水還有殷紅的血水。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這是他還沒有錢喜這個在他看來奴性俗氣的名字的幼年時就倒背如流的司馬遷《報任安書》中的段子,那個時候他知道的還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與司馬遷的「辱先」似乎是緊緊相連的。

    那個時候他還生活優渥,面前的路只有兩條——勤勤懇懇的幹活保住家業,或是用心讀書,考取功名以光宗耀祖,司馬遷的遭遇對他來說和司馬遷所處的西漢一樣離他遙遠得很。

    那個時候無論是父母親族還是左鄰右舍大概無人可以想打,族裡面最聰明的後生,居然在不久的將來成了九重宮闕中的一個閹人。

    「最下腐刑極矣!」但如果遭受腐刑已經是最下極矣,那自宮算什麼?

    他再次自問後悔與否,答案卻仍是否定,司馬遷當年苟活於世是為了《太史公書》,而他淨身入宮是為了淮河永遠都不會決堤,是相信在兩年前對剛剛因淮河洪澇家破人亡,逃難來京城的他說:「朕要創造的天下,是讓百姓們即使在黃河的堤岸上蓋房居住,都可以安心入睡的天下。」的那個微服出巡的少年天子是可以拯救萬民於水火的人,因此在入宮的那一刻,他忽略了他的行為已經辱及先人,反而一股自豪油然而生,他幾乎覺得,自己比司馬遷的情操更高尚——司馬遷著書立說徒留以後世傳頌,而他自損其身,是可以拯救千百萬條鮮活真實的性命。

    迴廊上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想來不知又是哪邊的太后,錢喜連忙將手收回來,在衣服上蹭乾淨,抬頭一看,認出來的,竟然是前幾個月新從大清門被抬起來的新皇后。

    他連忙跪下,等腳步聲止在了他的面前,才不慌不忙地問安:「皇后娘娘吉祥。」

    皇后阿魯特氏是個嚴於律己的人,知道自己是這偌大的**中的表率,除非是皇上召見,平日極少來養心殿走動,這黑燈瞎火的招搖過市更是聞所未聞,錢喜敏銳地感到,這次來勢不對。

    只聽皇后的聲音已經是不同往日的溫潤,變成了似乎是在強壓怒意一般地低沉:「本宮要見皇上,快去通報。」

    「皇后娘娘恕罪,皇上有旨,今日龍體疲累,任何人等不得聖諭,不可進殿。」錢喜說完這句話心下有些緊張,阿魯特氏雖是皇后,但也是個女人。這個世上女人是最讓人摸不透的動物,她們前一刻還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後一刻就成了張牙舞爪的潑婦,阿魯特氏是皇后,要是她想硬闖進去,他也是不敢攔的。

    好在阿魯特氏不愧是慈安千挑萬選的母儀天下之人,到底比其他一般的女子穩得住陣腳,沒嚷嚷那些他已經從珣嬪,慧妃口中聽慣的「狗奴才,本宮你也敢欄。」之類的話。但卻更想要他的命:「錢公公,皇上這一天都到哪兒去了,累成這個樣子。」

    錢喜是同治皇帝的人自然不能出賣自己的主子,但欺瞞皇后也無疑是死罪,還是什麼都不說為上:「回皇后娘娘,奴才今日有差事,不在養心殿。」

    阿魯特氏點點頭,似乎對他的話並不懷疑,畢竟皇上若是出宮當然是要越少人知道越好,把自己身邊兒的太監支出去也是情理之中,便沒在多難為他只是說:「本宮自詡也不是皇上說的任何人等之列,你且去通傳便是,一切後果自有本宮承擔。」

    他無法,只有進去稟報,反正這是人家夫妻倆的事兒,他沒有必要摻和進去找不自在,不過他也隱隱能覺察到,同治皇帝對於這位皇后的客氣似乎也已經到了盡頭。

    同治此時剛剛回宮,連衣服還沒換好,見錢喜進來有點兒緊張地問:「是皇額娘來了嗎?」

    錢喜立刻回道:「稟萬歲爺,是皇后娘娘。」

    載淳長舒一口氣,慢悠悠地問道:「她來幹什麼?」

    錢喜思索片刻,決定實話實說:「皇后娘娘面色上有點不好看,聽意思多半兒是知道了皇上今日不在宮中的事兒。」

    載淳冷笑道:「這才進宮幾日,她也學會盯梢這手了。你沒跟她說朕有旨意,任何人等不得打擾嗎?」

    錢喜垂著手答道:「皇后娘娘說,她自詡不是皇上說的任何人等之列。」

    載淳皺起了眉頭,這人真是說變就變,現在的皇后阿魯特氏,哪還有半點剛進宮時那樣小心翼翼地樣子,他載淳不過是看在母后皇太后的面子上,給了她點兒好臉色而已,她還蹬鼻子上臉了,真以為憑皇后的身份就能像兩個太后那樣控制他,做夢!恨恨地對身邊的小太監吼道:「你去給皇后回話,就說朕說讓她滾,記住了,朕說的是讓她滾,一個字也不准傳錯!」

    小太監被嚇得身子一顫,一點兒沒注意到這次傳話是不可避免地在得罪皇后,立刻領旨出去,養心殿裡面就剩下了載淳和錢喜兩個人。

    載淳沒有招呼錢喜服侍,自己利索地更衣,一切妥當後瞥了錢喜一眼道:「今天你也出宮去了?」

    錢喜聞言沒有半點驚慌,不卑不亢的答道:「奴才去了萬國公館,不過沒見著那個傳聞中的沈大人。」

    載淳面無表情地半閉上眼睛:「你若見到了,今天朕的這條性命就撿不回來。」

    錢喜一驚,但眼中瞬間又冒出了幾分興奮:「這麼說,是沈大人救了萬歲爺的性命嗎?」

    載淳點了點頭。

    錢喜聞言,急切追問「那萬歲爺是否打算……」

    載淳睜開眼睛,看向錢喜:「打算什麼?重用他嗎?他救了朕的性命,朕的心中固然是謝他的,但他是個有抱負的人,而朕是個無用之人,給他了好處,讓他感念了朕的恩德,那是害了他,就像害了你一樣。」

    錢喜跪下,腰一點兒彎也不帶打的,面色平靜,沒有悲愴也沒有感動,語氣是在他的那個階層中鮮有的不管是何人質疑都不會改變想法的堅定:「萬歲爺天生不是荒淫無道之人,注定當不了昏君。」

    載淳苦笑,什麼上天注定,胡扯,他不是不信命,只是不信老天爺給了他什麼好命:「你可是信錯了,朕就是個亡國之君的命,要是不荒淫無道,不是太虧了嗎?」

    看見錢喜沉默不語,載淳饒有興致的拿著手上的煙桿敲了敲手心,道:「怎麼樣,這回後悔了吧?」

    「不後悔。奴才做了奴才能做的事,如果當初什麼都不做那才會後悔。」對於這個剛剛才思考過的問題,錢喜沒有思索,立刻回答。雖然如今他的理想變得和這個世上很多人一樣飄渺無依,雖然當年他一心要追隨的那個燃燒著理想的少年人未老,心已死,但他錢喜的心還沒有死,一如他剛進宮的時候那樣,他不後悔,他只是恨,恨鐵不成鋼,雖然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載淳是君,他是奴,他沒資格恨,但情感也不是禮教可以束縛的。不過,走了這步,無論後路是好是壞,他至少最終可以看見一個結果,如果不走,那他一輩子都會糾結於猜測如果他走這一步會怎麼樣。

    載淳的嘴角抽出了一下,半晌沒說出來一個字,屋外皇后踩著花盆鞋的腳步聲終於消失在細細碎碎的雨絲中。載淳的聲音才疲倦地想起來:「朕要會兒清靜,你先下去……還有,以後沒有朕的旨意不准私自出宮,皇額娘她最容不得的就是無視祖訓,你是內侍,別忘了安德海的前車之鑒。」

    錢喜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又不知為何嚥了回去,佝僂著背,到退出殿外,華滋堂內,又空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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