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聽見身邊有個陌生的聲音熱情地招呼自己,沈哲一愣,自己怎麼從來不知道這京城之內有這麼多熟人。
沒等他來得及去看清楚這個說話的人到底是誰,就看見面前的古玩店老闆身形劇烈一晃差點兒沒跪下去,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問安「澄貝勒大駕光臨,小的惶恐,惶恐。」
載澄見膩了這種陣勢,不耐煩了地揮揮手:「行了行了,別抽了。」
沈哲雖然沒在京城住多長時間,單聽店老闆報出了這個名號,也知道了自己眼前這個人,正是京城之中最負「盛名」的公子哥兒,當今聖上的堂兄——愛新覺羅·載澄。心想這可是能接觸到同治的一條比慈安太后更好的途徑,忙向載澄拱手施禮:「原來是澄貝勒,久聞大名,幸會幸會。」
載澄性情爽直,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也絲毫不知道要護短:「別扯了,我能有什麼好名聲,要說如雷貫耳,那是沈大人你的名諱。」有用拳頭搗了下老闆的肩膀:「老兒,有眼不識泰山了不是?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位可是今年聖母皇太后欽點的『國子監祭酒』瞧人家,虛歲剛十八,從四品的大官兒,您老十八歲的時候幹什麼呢?」
老闆已經年過半百,讀書人的身板兒,這經載澄這麼一個身強力健的遊牧民族少年一推,差點沒仰面兒倒下去,心裡堵得很,心想我十八歲的時候那可是出口成章,倒著背四書五經,你澄貝勒也不想想自己十七八的時候在幹什麼。老闆覺得自己在這個地方再呆下去不但礙眼很有可能被澄貝勒這玩笑似的推推搡搡給折騰死,忙道:「澄貝勒教訓的是,那小的就不叨擾澄貝勒和沈大人敘舊了,告辭告辭。」
載澄看著店老闆點頭哈腰地退回自己的店面裡,開始正式履行自己此行的任務:「我說沈大人,您可是真難請,我差人去了您的住處幾次,不是太后召見就是已有安排。」
沈哲正尋思著是否真有此事,背後就被載澄熱情地重重拍了一下:「這麼著吧,沈兄弟,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做東,咱們不醉不歸如何?」
沈哲雖是一向不怎麼喜歡應酬,但正巧也想跟這個澄貝勒拉拉關係,就一口應了下來:「承蒙澄貝勒看得起在下,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沈哲跟著載澄在琉璃廠裡七拐八拐,跟走迷宮一樣。但是載淳不說明去處,他也不好問,但從不是擦身而過的妖艷女人們他的心裡已經隱隱感覺到要去的似乎不是什麼好地方。
載澄在一間小四合院前面停了下來,朝沈哲一笑:「到了。」
沈哲略微打量了一下此處,青磚的院牆兩米多高,簇新的朱漆大門虛掩著,院內隱隱傳出女子的嬌笑聲,大致猜測出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猶豫了半天就是下不去腳。
載澄見狀不由呵呵一笑,絲毫不客氣地抓准沈哲的軟肋:「沈大人不會還沒開過葷吧。」
沈哲心中鬱悶,卻無從反駁,暗自心想,您老人家是真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呀,他沈哲要擔心的事情能不多嗎?第一,如果他到這種地方來被湘淮黨的人撞見,李鴻章那邊還好說,大不了就一頓訓斥,要是傳到他老師左宗棠的耳朵裡還不打斷他的腿。第二,這是個什麼破時代呀,安全保障不健全,衛生水平不達標,醫療技術不發達,連青黴素都還沒發明出來,他可不像載澄等人那樣自我放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可正是壯志未酬的時候,還想多活幾年不是。便裝作自己是個大忙人的樣子,不屑地撇嘴:「我哪有時間,國外的洋妞也不合胃口呀。」
載澄老大哥一般地拍了拍沈哲的肩膀:「兄弟知道你鞠躬盡瘁,這不,萬事都已經預備好了,就欠你這東風。」
沈哲不好再說什麼,只得任由載澄將自己連拉帶拽地硬拖進門內,四合院內三面門窗都緊閉著,卻也掩不住屋內的歌舞昇平,載澄對這裡熟門熟路,不問旁戶,直奔中間那屋,手指還沒來得及碰到門板上,就聽見左面的廂房裡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澄貝勒!」
載澄一轉頭,看見載淳,不,現在應該繼續稱呼為「陳少爺」正摟著一個窈窕精緻的女人站在門口朝他招手。載澄見自己險些下不來台,邊向左邊的廂房轉移邊大嚷大叫:「陳少爺你不厚道呀,要換地方也不說一聲。」
載淳將載澄和沈哲帶進房內,房間裡面的圓桌旁已經圍了四五個濃妝艷抹地艷麗妓女,這數量,的確是夠他們三個人如傳說中說的那樣左擁右抱了,房門一關上,冷風頓時被鎖在了外面,房內的脂粉香和類似於花露水的低劣香水兒的味道陡然間濃烈,嗆得沈哲差點兒沒咳嗽出來。
載淳引兩個人落座,沈哲靠著載澄坐著,他一向對濃妝不感冒,正好藉著這位從萬花叢中殺過的八旗子弟當當擋箭牌,表面上對載澄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謝,心裡想的卻是這京城的公子們都是什麼品味呀,找女人也不能找點上檔次的。
眾人落座,載澄才開始引薦:「這位,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沈大人,當年廣州虎門銷煙的那位林則徐大人的外孫。這位,陳公子,山西人,家裡買賣做得大呀,連朝廷都得找他家借錢。」
兩位顯赫的家世當然無意外地要引來圍觀的風塵女子的一片喝彩,二人拱手連拜晚年加:「初次見面,幸會幸會。」沈哲隱隱感覺到對於這個陳少爺,載澄似乎對他有所隱瞞,依他看來就算這個陳少爺絕不是什麼商賈出身,他身上的貴氣甚至更勝載澄這個帝王之後,就算父輩真是生意人,也應該是胡雪巖那樣的紅頂商人。
載淳見載澄仍為自己失信的事兒悶悶不樂,便解釋道:「本來是打算在老地方的,這不,覺得這家姑娘著實不錯,咱們出來玩兒不能虧著自己不是?」說著載淳指了指身邊兒的如花美眷。沈哲正眼兒瞅了瞅那姑娘,二十歲剛出頭的樣子,的確點正條順,五官清秀,但最獨到的是,在這一片似錦繁華中,她顯出了難得的清麗,也許是出於把整個脖子都護住的衣領,也許是因為淡色的著裝,總之確實是能夠讓人眼前一亮。
載澄看了這個坐在自己和載淳中間的這位佳人片刻,冷笑,突然一手捏住這女人下巴,笑道:「小蘇秀兒,你現在怎麼……轉性了?」
被稱作小蘇秀兒的女人見載澄此舉先是一顫,又迅速地將載澄捏著她下巴的手推開,嬌嗲之餘不知為何還有一分驚恐。道:「澄貝勒,怎麼這麼毛手毛腳的,嚇著人家了。」
沈哲苦笑,心想本來以為自己是好福分真見著個柳如是一般的人物,這麼看來也不過爾爾,有意包了層風雅的皮而已,骨子裡頭還是消不去的風塵,那高聳的衣領看著也尤為怪異起來。
「沈大人不用去督建『萬國公館』嗎?」載淳酒過三巡,臉色微紅,有意想給沈哲點兒難堪,這沈哲是吃官飯的,沒道理可以和他們一樣悠閒,不替朝廷辦事。
沈哲聞言幾乎是相信此人家裡那真是世代經商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仕途艱難,他朝廷一年才給多少薪水,還想讓他拚死拚活地賣命,憑什麼呀,他一邊順勢推開一個靠在他身上的妓女一邊答道:「也不能天天去看著,難以看出差錯不說,反而讓匠人們覺得朝廷信不著他們。」
載澄是個爽快人,也喜歡爽快人,剛才一路上的交流,他覺得這個沈哲快人快語沒那些讀書人的矯作虛偽,心下當真相交這個朋友,另一方面也怕載淳咄咄逼人讓沈哲懷疑他的身份,連忙出言擋駕:「就是就是,剛才不是都說過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不關心朝政你還不活了?」
載澄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這次宴請是早有預謀的。
好在沈哲當時正忙於應付身邊的鶯鶯燕燕根本沒注意到載澄言語中的破綻,只是草草接話:「澄貝勒此言差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陳公子能心繫天下那是大清福分。」
載澄聞言一笑,意味是深長地看了載淳一眼:「的確是福分,還是好大的福分,可這世道如今沒有貞觀之治的福分,就算二位有魏征的心,最後也難保不落個範文正空憂天下的下場,這人世間,要兄弟我說還是青蓮居士看得通透——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二位就算是有萬古愁那也今日也藉著這美酒佳人銷了吧。」
沈哲推開一個杏眼歌女送到他唇邊的酒杯,道:「貞觀之治、開元盛世什麼的的確是時不與我,但如果聖上有心當秦皇漢武,也並不是沒有機會。」
其實沈哲聽著載澄這話是莫名其妙,主要是不明載澄口中的「萬古愁」究竟從何而來,就算自己在載澄心裡真是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形象,也沒有萬絲愁緒,更何況雖然他至今也不算一帆風順,但總體而言還是對未來充滿希望的。難不成,這話不是說給他聽的。
載淳這廂暗自冷哼,朕是不是大清的福分輪不到你們來評定,光顧著置氣竟沒注意到沈哲說的秦皇漢武的事兒。載淳也不枉載澄一直調教著,心裡面不痛快,能發洩的也只有靠床第之歡,而且懷中的對象,一定要是他的兩個母親乃至於整個大清都看不起的妓女,載淳摟住娼妓蘇秀兒的手一點點收緊,彷彿每收緊一寸都是在向兩宮皇太后宣佈——她們替他選出來的妻子,在他載淳的眼中,連暗娼都不如!
他像是不勝酒力一般的,摟著蘇秀兒站起來向眾人擺擺手,生來的皇帝,舉手投足總是有他與生俱來的威嚴和體面:「我先行一步,兩位自便。」
蘇秀兒的眼中閃爍了一下,纖細白皙的手指向自己頸部探去又馬上將手收了回來。
沈哲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突然想到,自己還在前世的時候,似乎在哪裡看到過,說這樣閃爍的眼神是心懷愧疚,但如果這個女子真是不適應妓女這個行業的話,那她表現出來的應該是絕望、無奈,她才是受害者,誰愧疚也輪不到她愧疚,究竟有什麼事情能讓這樣一個女人心懷愧疚,而且這個愧疚似乎是對將她摟在懷裡的「陳少爺」的。
載淳的手始終放在蘇秀兒的腰間,這是他對整個朝野的示威,雖然無人知曉,微不足道,他也一刻也不想放過。所有大臣都想錯了,包括他的母親也是,他貪戀的從來不是女色,而是報復的快感,所以不但現在他不會放過,等會兒在芙蓉帳裡的時光他也一刻都不會放過去。載淳這麼想著,嘴角跟著挑起有些猙獰地冷笑。
「陳公子,如果我是你,好歹的先驗明正身,絕不會這麼草率就帶……。」
載淳聽見一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話,轉向聲音的方向,看見從剛才開始就頗為拘謹,不知是在顧忌什麼的沈哲,指了指蘇秀兒,話說了一半就沒在說下去,載淳的雖然不是很明白沈哲究竟意欲何為?摟住蘇秀兒柳腰的手不自覺地放了下來,生硬地問:「沈大人此話是什麼意思?」
沈哲笑笑,向載淳打了個止言的手勢,對蘇秀兒道:「你脖頸不舒服嗎?」
蘇秀兒低了下頭,僅片刻之後又抬頭看著沈哲的眼睛,一點也沒有躲閃之意,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大人何出此言?」
沈哲點了點頭,又向蘇秀兒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蘇秀兒見狀有點兒不情願,將目光投向載淳,指望他說句話,卻不想載淳竟然偏過頭去一言不發。蘇秀兒無法只得硬著頭皮走到了沈哲身邊。
載澄不明就裡,以為是沈哲也對這個女人有意思,識相地往移了一個座位,又想到沈哲方才說的「驗明正身」,不由笑道:「沈兄弟,來了這地方,你可別指望找到朵沒被采過的花兒了。」
沈哲沒理載澄,拽過蘇秀兒拉她坐到自己旁邊,用手輕輕滑過她白皙的臉頰直到尖尖的下巴,蘇秀兒的眼睛隱隱透著強壓的驚恐,順著沈哲的手轉,從右到下。沈哲將手收回來,環顧了四周都靜默不語的眾人,笑道:「以前有人跟在下說過,一個女人漂亮成姑娘這個樣子一定就沒有腦子,但在下不這麼認為,在下小的時候,在廣州,見過很多和你一樣漂亮的女人,她們就很聰明,甚至比這京城裡面的很多官員都聰明,她們明白洋人手裡還有她們可以賺的錢,所以一看見碼頭上的洋人就趨之若鶩,可是她們中有很多人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只看見了洋人的錢財,卻沒有想到洋人的身體始終跟她們以前的客人不一樣,所以很多人得了一種疫病,身上長滿爛瘡,不但藥石無靈還會傳染給她們的客人,因此受害的人有很多,這些人裡面不會有姑娘認識的人吧?」
「不認識,一個都不認識。」蘇秀兒的喉嚨動了一下,兩隻手緊緊攥著,勉強保持著微笑,如果是平常什麼人,這樣的笑看著會極為彆扭,但好在,作為一個風塵女子,「笑」是她的功課,無論是怎麼樣的情緒,她都能展現她最完美的笑顏:「今日奴家要待客,不能好好招待沈大人,改日一定都補回來。」
說罷,蘇秀兒起身,就要往載淳那邊走,手卻被沈哲拽住。
只見沈哲冷笑著將自己的手鬆開,在桌布上擦了擦:「姑娘要招呼別的客人在下看不見也管不著,但今天這兩位是在下的朋友,就不能坐視不理,在下開始也是想為姑娘保住聲譽的,可是姑娘不領情,在下就把話挑明了——姑娘染上梅毒了吧?」
載淳和載澄一聽都不自覺往後退,其他娼妓亦是驚叫著遠遠躲開,蘇秀兒聞言已是色變,雙手抓緊衣領,向後退了一步,尖聲叫起來:「你胡說。」
沈哲的表情仍然是波瀾不驚,站了起來,對於蘇秀兒一點沒有要避開的意思,將蘇秀兒抓住衣領的手強拽下來:「別再往後退了,你瞧,連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的話。」
說著就將她的領口扯開,眾人頓時看見,這位最受矚目的佳人白皙的脖頸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膿瘡,正是由西洋人傳入、這幾年秦樓楚館間最談之色變的疫病——梅毒。
沈哲瞥見那個意料之中的毒瘡,面色平靜地看向載澄和載淳:「但願澄貝勒和陳公子是第一次來這兒。」
滿屋子的人都尖叫躲避,更有膽大潑辣者,將她剛剛用過的碗筷都摔在了地上,瓷片四濺,載澄和載淳這兄弟倆也是面色蒼白,載淳喃喃道:「我以前沒來過這間。」
說罷,看向載澄,據他的瞭解這京城裡的溫柔鄉沒有他澄貝勒沒涉足過的地方,載澄見狀連忙擺手解釋:「來過是來過,可我沒碰過她。」
這麼一番折騰,三個人走回正街正是傍晚時分,剛剛出正月,京城天黑得早,天上已經可以看見隱隱一輪白月。
載淳和載澄驚魂方定,尤其是載淳,這條命可是撿回來的,心中好奇為何自己和那個女的離得那麼近就一點兒端倪都沒有看出來,反而讓這個人發現了破綻,忍不住問:「沈大人神機妙算,在下端是佩服,不知沈大人可否告知,是怎麼看出那個女的有問題的?」
沈哲淺笑道:「沒什麼,只是在下坐得離她較遠,正好見她在別的女子賣弄風情之時,幾次把手放到領口處,似乎是想解開領口的扣子,但是卻遲遲沒有動手,在下因此才起疑。」
載澄一擺手:「啥叫沒什麼,沈兄弟在剛才那種環境裡還能不亂方寸,明察秋毫,這就很了不得了。」
沈哲苦笑,這不是他六根清淨,實在是審美觀有差距,這方寸他就是想亂也亂不起來。倒是那個姓陳的公子,自己那條命都差點兒被那隻小狐狸給交代了,居然臨走了還給那女的賞錢,著實是讓沈哲佩服不已。
「在下雖有些察言觀色的本事,但終究只是些個小聰明,比不得陳公子慈悲為懷的大智慧。」
載淳不是什麼菩薩心腸,說實話那點兒錢他是不在乎的,被沈哲這麼一誇,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在下只是想此事一出,她定然沒可能再繼續著行當,索性給她點兒錢讓她了卻餘生,一來算咱們的功德,二來也免得她為了生計在去害人。」
沈哲沒在說話,不過按他的想法,能夠想到這一層,不是宅心仁厚,那就是社會使命感過於強烈。
他看著載淳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莫名升騰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似乎自己的使命就在於這個姓陳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