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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二十三章 東西為陣(下) 文 / 珞驊

    見慈安太后毫無預兆地殺了個回馬槍,載淳先是一愣,畢竟慈安太后一向敦穩持重,絕不會想起一出是一出,這樣前腳走後腳馬上來的做法並不符合他印象中的慈安太后的做事風格。

    想想這一天下來也發生了不少事,先是小喜子來報說太后又替他找了個教夷務的侍讀,接著就是他自導自演的那場大鬧,其實在載淳覺得這回他的親額娘也算是無心插柳地為他做了件好事,從他還被所有人稱為大阿哥的時候接,他的皇阿瑪咸豐皇帝就已經指定了當時的文華殿大學士,現今已經駕鶴西去很多年的祁雋藻作為他的老師,從此之後就是暗無天日的「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本來還有載澄陪著和他一起同仇敵愾,可他們對先生的「壯舉」偏偏又讓載澄他爹——恭親王撞個正著,當場就把載澄拎了回去。只剩下他一個人堅守陣地,孤獨地忍受讓他欲哭無淚的四書五經和老先生們時不時對他已故的皇阿瑪的召喚。

    要說他載淳也不是從來都沒有過雄心壯志,畢竟十七八歲的少年,正是熱血方剛的年紀,如果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八旗子弟,他說不定真能毅然從戎,上陣殺敵,血灑疆場,可偏偏他就不是,如果,他沒有一個可以主持大局的母后,他就也可以不管大清是存是亡,自己是死是活,直接跟洋人來硬的,可是偏偏他這個皇帝有名無實。滿朝官員們不會把他的決策當成朝廷的命令,外國的使者也不會把他的行為當成大清的態度。

    總之,他覺得,他無論投胎成為什麼人,似乎都要比現在好點,自此,算是終於明白了他的親爹為什麼沉迷酒色,不思國事,不是國事一思起來就頭疼,而是思了也是白搭,他爹那會是受制於洋人和太平天國作亂,他現在是受制於**干政,什麼中興太平說得都挺邪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管心態怎麼樣,從實際行動而言,他這個皇帝和他爹沒什麼兩樣,或許,他連他爹都不如,至少他爹想要美女可以派人全國各地四處收羅,而他想要美女,就只能自己親自出去找。

    「皇額娘怎麼……來了」載淳對慈安太后笑臉相迎,硬生生將已經到嘴邊的「又」字給嚥了回去,不管這個「皇額娘」管不管事兒,但好歹是他皇阿瑪的正房,有她站在自己這邊,自己也不用太受制於人。

    載淳注意到,慈安太后的步伐比以往快了許多,連一向風平浪靜的臉上都蔓延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急切。

    慈安屏退左右,這才對同治道明來意:「載淳,剛才皇額娘一路上都在想,你這你要是稱病下去,你額娘那邊固然是拿你沒辦法,但你這麼把自己學業耽誤了也終究不是個事兒呀。」

    載淳知道慈安太后雖然和自己的生母有諸多矛盾但有一點起碼是有共識的,那就是不能玩物喪志,荒廢學業,於是道:「皇額娘,您是多慮了,朕不是已經答應過老師,這幾日雖不去上書房,也會自己在養心殿潛心學習,斷不會荒廢。」

    慈安太后看著載淳長大,對載淳的瞭解絕不亞於慈禧,這麼些年來,雖然身處深宮,但也不是不問外事,載淳的行蹤,她知道的是清清楚楚,方才見載淳那麼乾乾脆脆地就跟李鴻藻推掉了他的所有課時,老早就猜到了載淳的心思,只是畢竟不是親生母子,這些事她也不好挑明,只得和載淳劍走偏鋒:「皇額娘不是擔心你自己不用功讀書,只是你親政大典在即,就這麼稱病耗著,這讓外臣們怎麼想?」

    載淳心裡對慈安的理由極為不屑,外臣是從來沒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裡,現在倒要他反過來照顧他們的感情,憑什麼呀,但這種要「我為人人必須人人先為我」的思想在慈安太后聽來,無異於是光明正大地說「你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不但大逆不道,而且天下當誅,自然也不言明:「皇額娘,您也不是不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朕想讓天下歸心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朕為夷務所害,不過就是須臾之事,如此一來,不是因小失大嗎?」

    「皇上大可不必這麼想。」慈安太后沒有絲毫所動,這本就是她此行的目的所在,她一直以來是相信的載淳並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不管是憑她的直覺,還是她一直以來所希望的。「那個沈哲,跟皇上同歲,人哀家也見過,倒是個真心想有所作為,報效大清的人,說不定會與皇上一見如故,日後成為皇上的左膀右臂。」

    載淳正在心裡策劃明日出宮的行程,聽慈安太后此言,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他這個皇額娘是不是也太理想主義了一點,那個姓沈的明顯天生就是西太后一邊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皇額娘,那個姓沈的,他是私自出國,崇洋媚外,現在還要來教朕夷務,這種人,還有救嗎?」

    「皇上別這麼說。」慈安有種天生的母性,只要是十幾歲的孩子,她都認為有教無類「都是一般歲數的人,當年載澄來的給你伴讀的時候你開始不也是不樂意的,後來怎麼樣?這個沈哲,也是中過舉的,就是在國外,不是也只呆了兩年,這麼著吧,明兒你稱病就成病了,皇額娘把他宣進來聊聊,若是有變換餘地那對皇上豈不是一件好事。」

    載淳無奈,他也想過有一番成就,但是國家成了這個樣子,他苦苦思索了許久是在發現不了迴旋餘地,他對他的前途早就死心了,也早就認了這個亡國之君的命,不需要勵精圖治,更不需要什麼左右手,但卻不好弗慈安太后的心意,只得答應下來,反正不誤他明天的「正事」就可以了。

    沈哲在上書房候了半晌的功夫,才聽匆匆趕來的一位不知名的公公前來傳報,說是皇帝昨晚上著了涼,今日偶感風寒,這話聽著分外耳熟,他仔細一想,「偶感風寒」一詞豈不是「朕今日不高興了」的另一種說法。

    他苦笑,又無奈也有自嘲,自己的計劃實在是太樂觀,本來想著見到了這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的面,他一定有把握讓說服同治皇帝,將這個少年天子推向這個帝國真正的頂端,但是千算萬算,見面的說辭都已經精算到哪裡改停頓,哪裡該向同治投去堅定的目光,哪裡該語氣亢奮調動情緒,可是偏偏就沒有算到,自己將要面對的是清十二帝中最不靠譜的同治,清王朝的「朱厚照」,任你準備的說辭多有說服力,人家這個皇帝就算再沒有實權,也總有權利不來見你。

    沈哲悻悻地往回走,這麼一來似乎是有點麻煩了,遠的不說,近的就有他鼓動章雲平去辦廠,頭一天下午還信誓旦旦地跟人家保證,不出半年一定讓他的工廠合理合法,現在看來似乎希望渺茫,慈禧太后的懿旨又如何,如果同治他堅持違抗旨意,誰也不能說他什麼,現在正將自己的戰略重點放在拉近與同治皇帝關係的慈禧也難以為了這麼點兒小事就跟自己的親兒子過不去。

    要讓章雲平別去辦廠,他也難以再給他指明一條路徑,況且這個時代發展很快,他這邊拖延一天就是一片市場的失去,他這邊拖延一個月,說不定他手上那份圖紙也成了老掉牙的淘汰產品。

    若是不在中央勢力控制較嚴的北方城市,將工廠移到廣東、福建或是湖北無異於要直接與英國搶佔市場,別說清政府定然要插手干預,憑章雲平自己八成也沒有在強大完善的英美勢力中間夾縫求生的能力,民族資產階級到底還是來得薄弱。

    讓章雲平把工廠移到直隸,的確是一個可行之處,又不檔英國人的路,也有充足的勞動力,他或許可以去和李鴻章商量商量給開個後門兒。但轉念一想,這也不行,這若是跟李鴻章一說,人家就有得想了,大可以說你小子胳膊肘往外拐,有了好東西不先獻給你幹爹反而照顧兄弟先。

    一時間也沒什麼對策,只得打算回去之後再從長計議,指望那說不定就有靈光一閃。

    果然,好奇心是個殺人的利器,他昨晚上就不該注意到什麼「芸子」,就算注意到了也不該跟著她,就算跟著她了也不該跟進那家破店。

    他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一切安好,他一什麼都明白了,都沒輪上他的心理作用產生影響,命運直接發生轉變,什麼事情都開始自動偏離他的預計的軌跡。

    沈哲一路上心中都是七上八下,往後的路何去何從,是不是得要重新規劃,規劃了有沒有用,他突然一點底兒都沒有,要不然自己也急流勇退算了,做個小生意什麼的,或者就老老實實的寫幾本書,翻譯幾本外國著作什麼的著書立說,說不定混得好了,過個二十、三十年之後,這個世界的後人們還能給他個「中國近代思想之父」或者「中國的福澤裕吉」之類的稱號,好歹人立於世上不能幹實事還是能喊口號的吧。

    但是路一轉彎,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又特瞧不起自己,想想這算什麼事,別說他現在還有點後來人的優勢,就算這些優勢都沒有了,他沈哲那點比這些讀聖賢書讀了十幾二十年的人差了,他憑什麼就得退不可?天下財多,能者取而用之,天下民眾,能者養而牧之,這本來就是天理,他自詡能者自然可以用,可以牧。

    不過從另一個方面講,他的確不是個屬於這樣一個時代的人。

    他糾結來糾結去,就差自己跟自己打起來,不過此時養心殿裡也有個人同樣惴惴不安。

    養心殿在不到十二個時辰之內,接見同一個人三次,這還是自大清開朝以來都從沒有過的事,沈哲被莫名其妙帶到養心殿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無意之間享受到了這樣一位殊榮。只看見了這次的排場可是大不如昨天的時候,龍椅上仍然空空蕩蕩不說,連龍椅兩側都少了兩位皇叔的身影,就連垂簾聽政的人員都被「裁減」了一半。

    慈安太后出身高貴,自小家教言明得很,家境也富裕,從來用不著她為了生計拋頭露面,從性格上她也遠沒有慈禧那麼「奔放」,就算是私下的召見,也非得藉著這東暖閣的一簾黃紗,愣是得弄出點兒氛圍。讓沈哲覺得,見這位敦厚的慈安,比見慈禧還緊張。

    下跪請安,平身謝恩。他本來覺得還挺好玩,但兩天來的頻率讓他已經感到毫無新意以至於無聊,他到底還是個,古代人司空見慣的問候,對他來說無疑成為了枷鎖。

    「沈卿家在京城還沒個落腳的地方吧?」慈安太后倒是個會打溫情牌的人,以上來就旁事不問,直奔衣、食、住、行。

    如果跪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剛剛經過數十年寒窗苦讀終於金榜題名,從小到大都挺缺愛的新進官員,方受朝廷提攜,如蒙大恩,這會兒又被高高在上的慈安太后這麼一噓寒問暖,還不當場感激涕零,立誓肝腦塗地。

    可沈哲也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從小到大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中學的時候校長有事沒事陪著教育局領導「下基層」,大學的時候,市領導也喜歡去他們食堂,圖書館之類的地方坐坐,跟他們這些大國小民交流交流感情,問問學校的床軟不軟,學校的飯香不香,但通常這種文化們什麼實際效用,走過路過,一切如舊。這種上級對下級的關心在他的心裡早已不能湧起一點兒漣漪。

    「奴才現住安徽會館,一切安好,謝母后皇太后掛念。」

    沈哲的表現顯然不在慈安太后的意料之中,她本來想著這小子這剛剛才謀到一個像點樣的官職,怎麼也不能練就到榮寵不驚,難道這小子跟洋人打交道的次數太多,這心中早已沒有「信」字可言,還是慈禧那邊誆了他一次又一次,現在這小子當她的話是干打雷不下雨,慈安太后頓時警覺,這可不行,大清的威信她可一定得樹立,忙說:「沈卿家長期在京城任職,一直住在會館怎麼行?這樣吧,哀家替皇上做回主,懷德——」慈安囑咐自己的心腹太監「把這件事吩咐下去,說是哀家的旨意,在京城裡找出合適的住處,哀家要賞給沈卿家作府邸。」

    懷德得令,半刻也不敢耽誤,一路小跑就去傳令。

    沈哲聽到這個恨不得立刻就能到手的賞賜,第一個反應是,這回賺了,不管房子濟不濟,好歹那也必然是個內環,說不定十幾萬一平米的地價。但馬上反應過來現在不是自己算房價升值空間的時候,慈安太后這麼做不但是意圖收買他,根本就是在斷他後路,最終逼著他不得不站在慈安太后這一邊,暫且不說他現在還難以拿捏準確,這個慈安太后是否如史書中記載的那樣無為而治,與世無爭,是一心一意作為同治皇帝堅實的後盾存在,還是另外有自己的打算,就是慈安太后日後一定會跟他站在同一條陣線,他也不能現在就讓慈禧明白地看到他沈哲這麼快就倒戈。

    「母后皇太后太后恕罪,太后的賞賜奴才不敢收。」

    慈安太后在簾內豎起柳眉:「哀家好意為之,沈卿家何出此言?」

    沈哲冷笑,心道您老人家想的不就是這出嗎,裝什麼傻呀:「太后娘娘,恕奴才直言,奴才若是接了您的賞賜,前程也好,或者是性命也好,大概都是過不了今晚的,太后娘娘這不是要給奴才賞賜,這是要奴才的命。」

    這番話,並不是他一時衝動,他仔細思索過,如果慈安太后是個明白人,那他把話說得直白到了這份上,慈安太后應該可以明白,就算他有心幫他,現在也絕對不是時候,而慈安太后大概也不會記在心上,如果她不是傳言中的那般敦厚,那他也不用太給面子,慈安太后反正也沒什麼實權,況且在這個兩宮太后已經初步產生了些對峙苗頭的時候,就算慈安太后真的想把他怎麼樣,慈禧也一定會力保他,所以這些話,他還是說明白的好。

    沈哲的回答算是一針見血,一時間慈安太后竟然無言以對。太后到底是太后,整個養心殿東暖閣隨著慈安的沉默,瞬間靜得讓人不敢呼吸,就這麼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才歎了一口氣,縱然有好涵養,此時語氣中也有些許怨氣,連對慈禧的稱呼都不經意間變成了先帝咸豐在世時的叫法:

    「虧得懿妃妹妹的確是好本事,要麼皇上年幼繼承大統,我們這孤兒寡母的,又有何能耐讓海內安泰,令滿朝文武俯首帖耳,連沈卿家這般年紀,就這麼快審度清楚形勢。」

    沈哲暗自搖頭,女人的戰爭,他才不會傻乎乎地捲進去:「天下皆知,聖母皇太后以才牧臣,母后皇太后以德服眾,由此內臣外服,四海安康,方有我大清今日中興之態。」

    慈安太后冷哼了一聲:「如此,沈卿家為何不敢受哀家的賞賜?」太后有意將那個「敢」字咬得特別重,就怕沈哲聽不出她的意思——你沈哲能在慈禧那兒吃那晚飯,怎麼就不能領這母后皇太后的情。說到底還不是你沈哲在見風使舵,說好聽了了是明哲保身,說難聽了就是趨炎附勢。

    沈哲自然聽明白慈安太后是在冷嘲熱諷,但他現在也沒打算和慈安太后建立什麼交情,仍然是裝傻充愣著應付:「奴才無功受賞,恐為滿朝文武所不齒,日後同朝為官,也難以仰仗朝中前輩提點,提攜……」

    慈安太后未等他說完就平靜地打斷他:「沈卿家剛才說的,哀家不是要賞賜你,而是要了你的命,沈卿家出身官宦,家世為內外朝臣景仰,哀家以為,這能取你性命的,恐怕不是滿朝文武中的一員吧?」

    沈哲看慈安太后的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索性開誠佈公,不再打算為自己辯解,本來人在這個世上的首要任務不是功名利祿而應該是活下去,總而言之,在他的自由沒被侵犯,愛情也沒有出現的時候,這「生命」仍然還是唯一「誠可貴」的東西,別說他還沒有把當朝聖上——同治皇帝當空氣的打算,就算是他一心一意向慈禧太后的勢力實行「一邊倒」政策那也完全是他履行自己的自主權利,沒侵犯著誰的合法權益,這外人怎麼也管不著吧。

    「太后,奴才才疏學淺,暫時怕是難以擔當聖上和太后的眾望,但是好歹也想當個識時務的『俊傑』,不求光耀門楣,但保全姓名,不拖累父兄叔伯,則於願足矣。」

    沈哲說這話時,也將這「暫時」二字吐得是字正腔圓,尤為突出,畢竟他的寶至始至終還是壓在年輕的同治皇帝身上而非慈禧太后。他還不想讓慈安太后覺得,慈禧一方是他認定的出路,無從更改

    慈安太后似乎沒有注意到沈哲那個「暫時」的深意,懷柔不成,立刻轉變了戰術,沈哲低著頭,卻隱隱約約看見黃色紗簾的後面慈安太后的手正在暗自攥緊,他幾乎都能聽見慈安太后華麗的指甲套劃破綢緞坐墊的聲音,一時間心裡也難以抑制地湧起淡淡的恐懼,畢竟他還根本就不瞭解這個世界的慈安太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哲還沒來得及多想,就已經聽到慈安太后已經略顯嚴厲的聲音:「沈卿家,你是個痛快人,有些話哀家也不放與你直言。對於聖母皇太后決定引你為『侍讀』一事。哀家並不贊成。」慈安太后說「不贊成」這三個字的時候,一字一頓,似乎並不是說給沈哲聽的,而是更希望這個聲音可以穿透層層宮牆,清晰地傳到儲秀宮裡,讓那個高高在上到幾乎飛揚跋扈、獨斷專行的女人,聽見她這個曾經的正宮娘娘對一個嬪妃的憤怒。

    慈安太后也覺得自己稍微有點失態,停頓了一下,語氣也稍微緩和了點,雖然是要軟的已經用過,現在是在給這小子用硬的,但到底慈安太后召見沈哲的首要目的,仍然是招安,不是樹敵:「沈卿家不要誤會,哀家並不是不認可沈卿家的才華,也不是有意針對沈卿家,只是,這搞夷務,辦辦工廠,添添甲兵,這是要拒敵於國門之外,哀家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支持,沈卿家與六王爺此次可以與英吉利訂立同盟換得大清太平安寧,哀家亦是欣慰至極,可是我大清和英吉利雖是同盟卻非宗藩之國,與各個夷國往來平等並無尊卑,皇上乃九五至尊,屈尊學習夷務,實屬我大清自降身價,為各國恥笑,哀家決計不會答應。」

    沈哲一聽就莫名湧上來一股怒火,他這回算是找到害自己計劃錯亂的罪魁禍首是誰了,原來就是這個慈安太后,本來年輕人肯定是對新鮮事物感興趣的,況且憑北京城裡那些傳聞也表明,同治皇帝本人不但不是循規蹈矩的人,還明顯比同齡人來得不安分得多,這對於此時最新的西洋,不會一點興趣也沒有吧,可偏偏人家同治好像真的是在這方面清高得很,原來是有這位家教嚴明的嫡母言傳身教。她老人家覺得學習夷務屈尊是吧,那簽訂《北京條約》屈不屈尊,被日本一區區島國一下子要去了兩億兩白銀屈不屈尊,皇帝、太后被八國聯軍趕到西安,承諾「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又是不是屈尊。當然按照正常情況,這些事情有些她慈安太后看得到,有些她有幸看不著。但是在沈哲看來,慈安太后作為一個生在大清威加海內只是的貴族子女來說,英法聯軍攻佔北京,火燒圓明園的刺激都不夠的話,還想要燒什麼才能算滿意呢?

    「太后娘娘,奴才以為,皇上學習洋務,並非損害我大清尊嚴,對百姓而言,皇上是勵精圖治的典範,對於西洋各國而言,不但展現了我大清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氣度,還顯示了聖上與列國友好往來的誠意,奴才愚笨,是在不知,此等效用,與我大清國格,究竟何害之有?」

    慈安太后聽到海納百川之氣度的時候還覺得挺靠譜,但往後,就不對了,什麼叫向西洋各國彰顯我大清與列國友好往來的誠意呀,在慈安太后的心中,或多或少依然存在著些許天朝大國的驕傲和自尊,在她看來,大清與列國友好往來,那是大清給他們面子,現在這個沈哲的理論倒是有趣了,哪裡有施捨還要向被施舍人展示自己誠意的道理。這一個「瑕疵」一經發現,頓時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沈哲的一番話在慈安太后的耳中剎那間是體無完膚,皇上學習夷務那叫樹立勵精圖治的典範嗎,那是教導天下百姓和皇帝一起玩物喪志!還有那個什麼「洋務」這個被英國人硬扣上的一個「洋」字,這位沈大人叫得還挺順口的,這才出了一次國,要是多出去幾次,還不得把胳膊肘給拐折了。

    「沈卿家,當年興辦洋務工廠的時候,沈卿家的義父,李鴻章李中堂大人也是跟哀家保證過的,說是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如今你說,皇上乃天子,其一言一行,就是國本,國體。如今要皇上學習夷務,難道還是『中學為體』嗎?」

    慈安太后看出沈哲似乎是不懼她,立刻搬出了李鴻章來壓他一壓,想來,這沈哲是個聰明人,再怎麼樣也不會敢反駁他義父的言論。

    可沈哲偏偏是屬泥鰍的,李鴻章的話那是「金科玉律」他不能更改當然也不能反駁,但這不帶表旁邊就沒有他可以鑽的空子。

    「聖母皇太后恕罪,奴才以為皇上言行,難以為一國之本,大清之體。」

    慈安太后聽見這話,先是一驚,驚了片刻之後,才想起來發怒。從沈哲開始說第一句話開始,慈安太后就已經知道自己低估了這個和同治皇帝同歲的少年,也明白此次招安的敗局自己已經注定了一半,沈哲是出國開國眼界的人,不是她的「大場面」可以鎮得住的,但真是不看不知道,他不把慈安這個東太后放在眼裡就算了,竟然對皇權都膽敢公然蔑視,想來,當年在金田村造反的太平天國的頭領洪秀全對大清皇室的態度,那也就不過如此了,這個小子是想要造反嗎?

    慈安太后幾近要拍案而起:「沈哲,你這是大不敬!」

    沈哲見慈安太后盛怒,卻也從容淡定,語氣仍然是不慌不忙,低著頭雖是表示尊敬,但整體的感覺,卻讓人覺著像是連正眼都不想瞧著太后一下:「母后皇太后請息怒,奴才並非是對皇上不敬。」

    慈安太后沉默不語,簾外刮進來的冷風終於讓她冷靜了下來,現在就算是她立刻下旨將沈哲拉出去斬了,慈禧也會立刻前來「造次七級浮屠」,況且這東暖閣內,左右太監宮人都被她屏退,並沒有人能來證明沈哲是說過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的,這個少年現在也算是慈禧身邊的半個紅人,而且他不像安德海是個無依無靠的太監,想殺就殺,他牽連這恭親王,醇親王,洋務派的中流砥柱李鴻章和左宗棠甚至還有一部分的清流派,情況向他當年私自出國的時候一樣,總之還是那麼句話,這個人,她動不得。

    沈哲也沒有要等慈安太后批准的意思,大大方方地開始為自己辯解。「奴才以為,若說皇上的一言一行,即是國本,國體,那麼當年先帝在英法聯軍進攻北京之際避走熱河,京城只留六王爺代以撫局,與英吉利和法蘭西的代表周旋,幾近無主,但大清百姓難道就會熱認為這就是大清將天下拱手相贈嗎?若是如此,為何當時北京城內,無一家一戶,卷席以歸外夷?奴才以為,那是因為我大清之民並不想讓江山破碎,大清亡國,大好河山落入外夷之手。所以當年在廣州,即便是朝廷軍隊龜縮不出,亦有三元裡民眾痛擊英夷。奴才並不是想對先帝不敬,只是想向太后證明,我大清之體,在人心,不在聖上。義父當年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此意在於,百姓中華之魂不變,乃是華魂洋才也。」

    慈安太后自小讀聖賢書,自然也知道一個國家「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沈哲將咸豐作為一個反面案例,慈安心中雖有些膈應,但也無從反駁,自她嫁給咸豐那天就看穿了他的懦弱秉性,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認了罷了,並不是她什麼都不說,就代表她對咸豐的做法都認同。

    反而是沈哲剛剛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狀態,讓她覺得這個年輕人還真有幾分唐代名臣——魏征的風骨,將他收編的願望就更加強烈。

    國體在民她能接受,只是那到底是一些他從小就被告知是彫蟲小計的東西,她雖聽說過康熙帝也喜歡這些西洋的東西,但是人家那是作為娛樂,閒暇功夫拾到兩下而已,有沒有當成正事兒來做,不由重重歎了口氣:「這夷務啊……」

    沈哲敏銳地聽出了慈安太后歎氣背後的意思。正琢磨著接下來自己該怎麼表現,卻聽見養心殿後的佛堂裡傳出誦經的聲音,猛然靈光一閃。

    「奴才敢問母后皇太后,您認為皇上是否可以閱讀佛經,學習佛法呢?」

    沈哲知道,雖然滿清貴族是信奉薩滿教的,但「佛」在紫禁城中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在紫禁城裡,不但和生活區相隔,仿照深山古剎的佛寺有雨花樓,吉雲樓,寶箱樓,鹹若館等,在**之內,每個妃嬪的寢宮裡都少不了自己的佛堂,尤其是清朝的最後幾個皇帝都是短命的主兒,妃嬪們二十歲上下就成了孤家寡人,獨身個三四十年的在**裡不在少數,這些皇帝們留下的年輕的寡婦們,在這深深不知深幾許的紫禁城裡,除了青煙佛像,大概也無所慰藉自己的孤獨。

    慈安太后平時跟官員打交道的機會少,實戰經驗自然不及慈禧,見沈哲一問,想也不想一下兒,就直接進了套兒。

    「佛法博大精深,普度眾生,皇上研習之未嘗不可。」

    「然而佛法,也並不是自華夏本土生之,而是由印度傳播而來,這嚴格來說,應該也在這『夷務』之列,皇上研習佛法,太后娘娘就不怕我大清屈尊於天竺了嗎?」

    慈安太后沒想到沈哲留著這手,此招一出,倒有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味道,方才慈安太后欲以李鴻章制約沈哲,可是不但沒制住,反而現在讓別人以釋迦牟尼反擊。

    她是信佛的人,這沈哲反駁李鴻章不打緊,李鴻章那畢竟是人,可是如來佛祖那是神,就連唐朝的武則天也只敢冒充他「弟弟」——彌勒佛轉世,慈安太后又在大的膽子也不敢詆毀神祇。但是沈哲的話他要找不到任何可以加以利用的破綻,只得含含糊糊地敷衍:「佛法慈悲為懷,雖然是外國傳入,然其利國利民,即使是舉國信之,敬之也無傷大雅。」

    沈哲暗自一笑,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了:「母后皇太后太后英明,只要有利於國家,有利於百姓,無論本土而生,還是境外而來,均應一視同仁,不分伯仲。夫『夷務』者,其船堅炮利,所向披靡,內能平亂,外能拒敵千里之外,是以強國;其技藝精,吾十人勞作一日不及英吉利、法蘭西之人勞作半日之收效,吾等今日學之意在使百姓富足,天下安泰;如今我大清門戶大開,廣交各國,已成定局,聖上習以夷務,意在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此為使君明也。夷務者,強國、富民、明君,利國利民與否,請太后明鑒。」

    慈安太后內心複雜,一方面她可定夷務可以強國富民,甚至有利於皇帝治理天下,安定四海,而另一方面,她並不像放棄自己的初衷,更準確地說,她不想和這個少年的首次交鋒就敗下陣來。

    「夫夷人燒我宮室,辱我大清列祖列宗,此仇不可忘!」

    「太后娘娘,奴才以為,夷人之所以可辱我大清列祖列宗,仰仗的,是其國富民強,船堅炮利,我大清若要學習前恥,不復受辱,唯有研習洋務。」

    「哀家說過了,興辦工廠,於同文館添加夷務課時,哀家並不反對。」

    「母后皇太后可曾聽說圖建佛寺,不習佛性,不研佛經,也算得上是禮佛嗎?佛法也好,洋務也好,後事不可知也,夫南北朝時,世人亦難知佛法之貴,而周武帝當年滅佛沙僧,仍徒增後世唾罵,若今聖上因私心而不習外務,至大清復受前辱,太后娘娘就不擔心,今日對周武帝的詬病,他日亦會現於聖上之身。」

    慈安太后啞口無言,不知再作何應答,而誰也沒有注意到,養心殿正殿,一個一直佇立在東暖閣外探聽殿內一舉一動的身影,微微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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