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政令、物質、人心
本來在這個清華學子面前頗有些自卑的沈哲一下子從時代優勢上找回了自信,心道怪不得覺得與這個章雲平這麼有代溝,說到底兩個人相差了將近一百年,這人說是從1919年來的,那不知道參沒參加過五四運動。
「不知沈賢弟日後有何打算。」章雲平倒是沒有考慮到沈哲會比他晚生九十多年,只想著他也是和自己一樣接受西方先進教育又目睹了國辱權喪,怒髮衝冠,儒裝欲裂的愛國學生,雖然不清楚沈哲說的那個「上海外國語」是什麼個學堂,但是他所在的時代畢竟還不是個一紙文憑定終生的年頭,心下早已打定主意要與沈哲一起共創春秋大業——一個順應時代潮流的新時代,將中國變成一個像英美那樣的現代化強國。
「那章兄是怎麼想的呢?」沈哲明白自己再怎麼熱血沸騰,他畢竟也是生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思想成熟於二十一世紀的人,而且他看到的國難雖比章雲平多三十年,但那個時代對他而言也畢竟是將近百年以前的事,六七十年的時間,足夠一個民族冷靜下來審視曾經走過的曲折彎路和曾經錯過的機會,沈哲所聽過的關於中國近代百年恥辱的全面深入分析更是要比章雲平所思所想冷靜客觀得多,他的立場當然不會和章雲平有區別,但是對實事的態度,對問題的思維模式,價值觀,世界觀都會比章雲平要冷靜得多,而這種冷靜深嵌在他的態度裡,不是他有意為之就可以消除,在他沈哲看來能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是一件好事,但他的冷靜在章雲平的眼中很可能就變成了他對民族存亡的冷漠,基本上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麼事在章雲平心中比不關心國家興亡更讓人鄙視,在沒打探清楚章雲平的具體規劃之前,沈哲覺得自己還是觀望為上,又將這個問題送還給章雲平。
章雲平是個沒什麼心計的人,又長時間苦於一顆火熱的報國丹心無處訴衷腸,此刻聽沈哲這麼一問,頓時想找到了知己一般,開始醞釀已久的長篇大論,當年五四運動時沒來得及展現的派頭全部用上:「我覺得,我們既然已經回到了這個時候,那就是老天給咱們救國的機會,我們當然應該提前興辦愛國會社,提前發動革命,推翻清王朝的腐朽統治,建立像英國、美國那樣的自由、民主的共和政府,然後則可以同那個蘇維埃俄國一樣拒不承認當年清政府簽訂的所有不平等條約。不,我們不只不承認,我們還要讓那些曾經參與過侵華戰爭的國家賠款,賠我們的戰爭損失。到那個時候沈賢弟想想,我泱泱中華實現復興,棲身與世界強國之林,我等在外遊學,歐美之民所問的不是我等是不是日本人,而應該問所有亞洲人他們是不是中國人,我族之人民不用受外國人凌辱,我國之疆土不會被外國人任意瓜分,沒有租借,也不會有什麼「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什麼巴黎和會,必然無權將我代表團拒之門外,應由我國主持,更應以我中華之意願為意志。什麼日本人,日本帝國,除了仰吾國鼻息之外又有何膽量覬覦我東北,提出二十一條?當然,袁世凱那廝,先除之為快,免得日後禍患。」章雲平說到激動處拍案而起,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眼中始終釋放著熾熱的光彩,一時間竟然沈哲都對自己的冷靜強烈鄙視。
但是鄙視歸鄙視,沈哲的頭腦還算清醒,章雲平的理想很偉大,目標方向也沒錯,但是這個民主目標對於此時的中國而言只是一個很美好的前景,怎麼實現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不知道,章兄打算怎麼推翻清政府呢?」
「當然是靠起義、靠革命。」章雲平斬釘截鐵地回答。
「如果這樣敢問章兄,當年孫中山先生所為之事又有哪一樣是後知後覺。」
「似乎是沒有。」
「我們單純地著眼於用武裝暴動和革命起義的方式來推翻清政府,創立民主共和那無外乎跟著革命黨人先前的老路再走一次,如果先遣革命黨有什麼能抓住卻沒有抓住的機會,那我們按照他們的路走下來固然無妨,但是如果沒有的話,我們就算按照他們的方法走一遍,最後達到的結果也和章兄所看見的不會有什麼兩樣。就算是當年革命黨內出現過與幫會為伍的失誤,但在那個時候就算他們不與幫會為伍就能取得新軍的支持,就能得到多數人的響應?說白了,我們就算成功了那也是無用功,最大的變化無非是你我二人的姓名可以為歷史所銘記,而且是黑是白還說不準。」
「你這是什麼意思?」在章雲平看來就算他們最後會功敗垂成,那他們做的至少也是正確的事,不可能受到後世的唾棄。
「當年辛亥革命的時候清政府是什麼樣一個形象,1840年和1860年兩次鴉片戰爭失敗自是不必說,1884年分明沒敗最後不還是得割地賠款,跟歐洲強國較量力不從心也就罷了,1894年又被日本慘敗,八國聯軍侵華,清朝賣國行徑昭然於天下,清政府儼然已是萬矢之地,但現在不一樣,清朝剛剛平定太平天國,與外國的關係趨於穩定,正是他們所謂『同光中興』的鼎盛時期,舉國百姓方受戰亂之苦,有誰還願意回到流離失所的年代,況且中法戰爭,甲午戰爭,八國聯軍侵華戰爭這些事件都還沒有發生,清廷在國內的地位應該來說還是穩固的至少不是我們可以撼動的,在這個時候別說我們沒機會舉事,即便是有機會,無論是在清廷的眼中還是在老百姓的心裡我們和十年前的太平天國也不會有什麼兩樣。說不定,我們連太平天國的號召力都沒有。」
「號召力呀。」章雲平瞇起眼睛細細品讀這個詞,這個此對他遙遠而陌生,在清華園裡演講的時候,他覺得他自己很有號召力,振臂一呼,無人不應,但就像沈哲說的那樣此時的清朝還沒有人心盡失,此時的百姓還沒有感受到國破家亡,幾近淪落成亡國奴的刻骨銘心之痛,而他將要感染的也不是他的那些與他擁有同樣信仰,同樣追求的同學。
「就算是1911年武昌起義的時候,如果不是四川的保路運動讓端方抽調走了湖北新軍中對清廷最忠誠的部隊,我們所看到的結果也未必會是整個辛亥革命的浪潮席捲全國。再者說,辛亥革命當時看似是的確成功了,但是這成功得到延續了嗎?我們就立刻變成強國了嗎?各國列強尤其是日本會這麼眼睜睜地失去對中國的控制嗎?民主共和一定就能實現了嗎?最終中國還不是軍閥割據混戰,各地軍閥不還是再買國求榮……」
「所以我才說……」沈哲的話,觸及了章雲平的痛楚,沈哲所說的軍閥混戰,賣國求榮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身所感,其恨之切,其痛之深都是沈哲無法切身體會的。他是參與過五四的人,在他心裡,舉國之內最大的惡人是竊取革命成果,向日美搖尾乞憐的那個人。
「殺了袁世凱是吧。」沈哲不否認袁世凱罪大惡極,被千刀萬剮都死不足惜,但是有些錯誤終究是時代性的,偏要從個人身上找原因是可以解氣但絕對解決不了問題「殺了袁世凱又能怎麼樣,《中法新約》是袁世凱簽的嗎?甲午戰爭是袁世凱打的嗎?『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是袁世凱說的嗎?我們現在不是在1919年,是1871年,我們要面臨的最嚴峻的形勢,是不平等條約給中國的自強革新帶上的枷鎖而不是一個現在還不知道在哪溜躂的書生,殺死一個袁世凱不能改變中國被瓜分殆盡的危局,更何況,當年清政府被推翻之後,西方列強之所以要扶植袁世凱執掌中國大局是因為他爹給他取了個好名兒叫『袁世凱』嗎?不是吧。章兄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在當時的中國,除了袁世凱,有誰可以控制全國最強大的軍隊——北洋軍,有誰可以掌握所有淮系工廠,清末十年新政中,誰的政治影響力比袁世凱更大,誰比袁世凱更能迎合掌握著經濟命脈的立憲派的心意,又有誰比曾任外務部尚書的袁世凱與歐美國家的往來更密切,當時的袁世凱身家清白,西方列強急於穩定中國內部的形勢,不選袁世凱又選誰。這些條件才是讓袁世凱取得最高權力的最關鍵的因素。如果沒有袁世凱,難道當年的清政府就不會派個趙世凱,錢世凱去天津小站練兵了嗎?淮系的軍工廠就沒人接管了嗎?清末十年就沒人去實踐新政了嗎?外務部尚書就一直虛懸,沒有人會去上任了嗎?袁世凱不是個造時勢的人,他是被時勢造出來的人,少了一個袁世凱,必然會有另一個強權者取代他,這個人可能成為華盛頓,但也有可能是石敬瑭,我們誰也難以保證將來取代袁世凱地位在歷史舞台中出現的張三李四他就不會賣國求榮,而我們誰也沒資格參與一場以整個國家命運為賭注的豪賭,而且,這場賭博還不是非賭不可。」
章雲平到底還是個聰明人,聽沈哲說有另外的解決辦法,先是一喜但立馬有警惕起來,他們現在所討論的可是造反的問題,他在這個世界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廣東富商的兒子,可沈哲不同,他是官宦世家,身世顯赫,就這麼把日子按部就班地過下去,他不能功成名就怎麼也是個富貴終生,大可以沒有必要和他一起經營這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的「活計」,人的堅強需要持之以恆的決心,但是人要墮落不過就是一念之差的事情,這個沈哲想跟著清朝這麼舒舒服服地混一輩子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不過,他始終還是不想就這麼放棄在這個世界他遇到的第一個「戰友」,況且沈哲說的話讓人窩火,仔細想來卻也是句句在理,於是重新坐下,詢問詳情。
沈哲見章雲平有興趣,心想到底人家是清華出來的,雖然有點分清但是會思考的不認死理,至少人家聽勸。
「如果擁有這個國家最強大的財力和軍隊支持的不是袁世凱,而是章兄或是和章兄一樣的人,那不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章雲平一聽,頓時失望,著說了等於白說呀,沒錯如果他有袁世凱的實力,就會以華盛頓為榜樣,竭力維護革命果實,締造一個民主自由平等的新時代,但是:「現在又不是太平天國的時候,朝廷會讓我招兵買馬,訓練成全國最強大的軍隊,他還能視而不見。」
沈哲聽這語氣,立馬判斷出這小子家裡那不是一般的有錢,因為招兵買馬他首先想到的是招兵買馬的錢而是具體實施會產生的阻力,但沈哲此刻更多的情緒則是恨鐵不成鋼:「袁世凱的兵馬是他自己買來的嗎?」
「你難道是要我清朝賣命?!」章雲平又是拍案而起,這個姓沈的果然已經成清廷的走狗了,居然還想拉他一起下水,做夢!
沈哲心道,講了這麼半天你小子不會還以為咱倆是要單干吧,嘴上卻解釋著:「沒讓你給它賣命,是要你先暫時借助於它的力量而已。」
「說得好聽,到頭來還不都一樣。看來沈公子已經非我同道中人,告辭。」章雲平恨得牙根癢癢,幾個字幾乎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說完抬腿就要走。
沈哲先想說這不是我家,要走也不是你走,不過立馬把這句此時來講極不靠譜的話嚥了回去。
因此,章雲平聽見的則是背後那個年輕的聲音說:「章兄難道真的認為是武昌起義把清朝推翻的嗎?」
章雲平沒有轉身,但停下的腳步已經告訴沈哲他還有興趣聽下去。
「武昌起義的成果不過是策反了幾隊新軍,這個人數對清王朝的武備而言有何沒有沒什麼兩樣,隨便打場仗死的也不只這個數,就算是佔領的武昌是省城,清朝在當年丟在太平軍手上的省城也不止一個兩個。武昌起義之所以可以讓清王朝覆滅是因為武昌起義僅僅是一個開端,緊接著武昌起義的是湘、陝、贛、晉、川、滇等十數個省份的相繼起義獨立,這是人心向背。老祖宗的話雖然有很多謬論但有一點至少沒說錯,『得人心者得天下』。當年的革命黨雖然在武昌起義中取得群眾支持,但沒有將背離清廷的人心轉向革命黨,民不知革命何為,辛亥革命的失敗最終在所難免,同樣的錯誤,可一不可再。人心的改變是潛移默化的過程,從1840年到1911年整整大半個世紀的恥辱,才讓天下的人心背離清政府,如果民化不開,可由革命開之,但不是革命開之就可瞬息改變。但是如果中國不先形成民主共和的風化,而以民主共和之體制強加於其上,那麼中國之命途還是會像我等所見之坎坷艱難。當年清廷冥頑無所開化,強行革命乃是別無選擇之舉,但如今,你我二人於此,難道不應一試先變民心而後革命。」
章雲平聞言冷笑一聲:「聽沈公子的意思,那是想要新政啊,當年康梁做不成的事情,你這麼有把握你能做成。」
沈哲仍然氣定神閒,語氣不徐不疾:「不是康梁做不成的事情在下就能做得成,而是光緒皇帝做不成的事情,同治皇帝未必做不成。」
章雲平轉過身來,嘴角抽動了一下,心下覺得沈哲說的倒也在理,畢竟外甥和親兒子那是很有差距的,慈禧太后不想讓光緒帝奪權,但是讓他的親兒子掌權她未必會有那麼大的牴觸情緒,嘴上仍是挑釁:「你能保證同治帝新政的話就能成功?慈禧那種女人心狠手辣未必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就會手下留情,就算慈禧不構成威脅,那些頑固派的大臣又怎麼算?」
沈哲抬頭直視章雲平的眼睛:「所以,在下也只是說一試。」
19世紀70年代雖然中外相交還是和局的狀態,而事實上在平靜的表象背後,中外國際關係在這十年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歐美的自由貿易逐漸轉向壟斷資本主義,對中國從不平等貿易的態度轉向**裸地掠奪也就是這四五年的事情,再加上日本的崛起和其對周邊國家的擴張野心,中國想興業自強將要受到各個方面的掣肘,在這樣一個階段,中國內部自然是最好別出現太大的動盪,先把這幾年抓住。沈哲的思考是政治**先讓他**去,經濟實力給提上去再說,雖然這種強行的人為化發展會導致政治的不穩定,但是清朝死活不關他的事,它不穩更好,省得到時候推翻他的時候那麼費勁。當然了,如果清王朝他就是爛泥扶不上牆,沈哲也絕不會在它身上多浪費時間。「如果不此法不通,沈哲願意與章兄一起從長計議,找到起義的最佳途經,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救不了國,那就殉國。」
章雲平懷疑地將沈哲打量了一番問:「此話當真?」
沈哲覺得這章雲平也真是單純地可愛,就算他剛才說的是假話,他就不會回答他兩個字:「當然。」
章雲平的臉色終於多雲轉晴,重新在他原來的作為落座:「那按沈兄弟的想法接下來這路該怎麼走?」
沈哲輕笑一聲:「你說的是方案一還是方案二?」
章雲平連有點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你前面說的那個,先改變人心的那個。」
「日本近代教育之父福澤諭吉曾經說過,文明開化的順序應該是『人心,政令,物質。』但是在下認為因該是用物質改變人心,有人信敦導政令,不過現在沈某以為真正適合我們的順序是『政令、物質、人心、政治』以穩固的政府強行貫徹政令,以改變一個國家的物質,人們從物質中得到了好處,人心自然也隨之改變,人心一旦改變……」
沈哲停頓於此處,看向章雲平,章雲平愣了半晌才木木地接道:「就是我等實現民主共和之時。」
沈哲堅定地點了下頭補充道:「不但可以實現民主共和,更加是實現民族復興之時。」
章雲平激動地默念了好些遍民族復興,才緩和下心情,突然又想起一事:「那我該怎麼做?」
沈哲算是明白了章雲平的意思,說白了他老人家就是看著清政府不順眼,道理可以說通,但厭惡感不可能磨滅,自然更不能打包票深入清政府內部之後會不會出什麼岔子:「如果章兄覺得自己和清廷絕無合作可能大可以置產興業,以實業強國。」
得到這麼個答案章雲平自己心裡挺樂呵,但偏要得了便宜賣乖,搖搖手道:「沈賢弟不知道嗎。這私辦工業朝廷可是明令禁止的。」
沈哲也沒打算給他留面子:「章兄又何必瞞我,大家心裡都明白,朝廷有政策下頭必然就有對策,你們章家在兩廣有多大的面子誰不知道,就算整個廣東省誰辦工業都有罪,你章家都有本事把工廠開到衙門對面吧。」
章雲平沒說話,卻是承認。煞有介事地向沈哲一拱手:「那我可就積蓄金財,等著沈賢弟給的機會了。」
沈哲棲身回禮:「以吾改變吾國之物質民心,以君實現民主共和。」
牆上掛鐘的秒針走完最後一格,三根指針都完成使命般停在了1871年11月17日上午十一點整的位置,法蘭西的天空在陰霾了許多個上午之後,終於出現了金色的陽光。從小書房的窗戶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見花園中噴泉的上方被陽光反射出的一道小彩虹。馬廄裡的棗紅色小馬打了個響鼻繼續咀嚼它的食物。而這些兩個少年都沒有注意到,此時在這個法國貴族小姐的書房裡,兩個意氣風發的東方少年輕易地定下了自己需要用一生實踐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