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並不知道蕭冉想的是他心繫恭親王,若是知道了,必然是要汗顏的,當然,對恭親王他是有感激,但此時比起擔心恭親王,他更擔心的是他老師,乾爹和親爹。所處的立場環境不同,思路也會不一樣,在,蕭冉的思維中,恭親王是咸豐的第一假想敵,但在沈哲的思維中,整個湘淮勢力才是構成咸豐不安的最主要因素,所以這麼一份頗有私密興致的遺詔決計說不了湘淮軍什麼好話,再被所謂清流的那麼一干人等一利用,整個湘淮勢力本就不是能麼特別好的民間形象必然是雪上加霜,更何況了,當今的西太后,看似是看中洋務派的,但實際上也暗自玩一些平衡術,利用清流來對洋務派擒肘,說到底,西太后的人生追求和洋務派不一樣,富國強兵那是手段,保住她兒子和她的地位那才是根本。這麼一份先帝遺詔西太后不想相信還好,等到什麼時候她覺得可以相信了,那不是得藉著這把尚方寶劍把湘淮勢力趕盡殺絕,總之,這事要是一同出去,必然是一個定時炸彈,而且這個炸彈,他沈哲必然是沒能力拆的。
二人各懷二人的心思,最終達成了共識,為了「大清的未來」,姑且就大不敬一次,打開來先驗一眼吧。
開啟暗格,將遺詔取出,沈哲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他心裡的確有點緊張,來到這個時代三年了,雖然一直生活在政治中樞的邊緣,但是也只見過一兩回懿旨,聖旨他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實物,想想覺得自己的起步其實也很高,這頭一次接觸聖旨竟接的是先帝密詔,而且他可以向平時翻書那樣隨意翻看連跪拜大禮都省下了。
見沈哲對先帝遺物沒什麼表示,蕭冉也只是行了片刻注目禮,浸泡在充斥著皇親國戚的環境中的蕭冉早就對皇族乃至於皇帝失去了神秘感,而咸豐在蕭冉心中的形象更是與至高無上皇帝相差甚遠,充其量只能算他服從的恭親王的一個才能平庸,藉著自己比奕訢早生了幾年而當了皇帝的哥哥而已。
明黃色的錦卷在簡陋殘缺的法蘭西木桌上被緩緩展開,如果只是單純評論字的話,咸豐的字倒是挺清秀俊雅的,沈哲哂笑搖頭,所謂見字見人,看來大清的氣數是真盡了,連這字都是一副亡國之君的氣象。再想想以前看過的**主席的手書,雖然是他看不懂的草書,但撲面而來的就是氣吞山河的氣場,大氣!
沈哲粗略算了算,咸豐這份遺詔的篇幅不下兩千字,引經據典,字字雕琢。但內容就遠沒有文筆那麼引人入勝,所謂密詔本來就是準備給特定的人參閱的,很多話自然沒有必要像昭告天下的公告一樣冠冕堂皇。竭天下之力以娛清室之意作為中心思想貫穿全文始終。讓人覺得再怎麼為國為民、精忠報國那都只是為他人做嫁衣裳,領個基本工資就完了,年底也別指望分紅(當然肅順載垣端華等八大臣被排除於悲情朝廷打工仔的行列之外,他們拿不到股份但還是有年終獎可以補貼家用的)。幸虧沈哲為官沒幾個月的時間,從主觀上也沒覺得自己對朝廷出了多少力,否則他怕是現在連移民的心都有了。
不出他所料,讓咸豐耿耿於懷的湘淮軍果然是一馬當先,被列為重點處理對象,如果這份遺詔真有什麼實施效力的話,按照咸豐定下的從誅九族到發配充軍不等的處理措施中,他沈哲必然也是在劫難逃——就算他不是當事之人,那也必然是九族之列。好在這份遺詔現在是在他的手上。
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是他剛才傻乎乎地把這份遺詔呈了上去,那八成也出不了什麼事——剛剛他無意間掃到遺詔最後那個部分的時候,清清楚楚看到奕詝他老人家非常有氣勢地寫著這樣的話:「皇后鈕鈷祿氏,懿貴妃葉赫那拉氏,當盛年也,惠質聰辯,如棄祖制不顧,垂簾於朝,婦人干政,卿等誅之無疑。」如今,兩宮太后垂簾於朝那已成定局,別說干政了,叫專政也不為過。
這份詔書要是到了慈禧手上,她才沒心思考慮要不要把它留著以後制約洋務大臣們的時候用,必然是先斯後燒杜絕後患外加以洩心頭之恨。
「天。」
沈哲在看明白這是個毫無應用價值的廢詔後就將注意力轉移到朝廷各個派別利害衝突的分析上,並沒有再去往下瀏覽,此時聽見蕭冉頗為驚詫地感歎了一聲,才感覺到似乎是另有文章,忙往下尋找關鍵字,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不遵守尊卑秩序而後悔,這份詔書和蕭冉一起看,還不如河西太后一起看安全;他自作多情地千萬種考慮,偏偏就是忽略了咸豐心底裡好歹還是對恭親王這個親弟弟很有幾分親情的事實,只見被他忽略的中間十幾行字中,赫然寫著:「恭王奕訢者,太子之叔父,朕之六弟,先皇之少子,太祖之裔也;承經天緯地之才,存周旦、霍光之志;外佞(湘淮勢力)既誅,內廷乏人,太子幼而無所依,其母孤而無以信,表裡雜事,皆關國本,不可不察以明秋毫也。然卿等年事高矣,心雖有餘而力必不足,乃以恭王為攝政王,明宗室以振朝綱,強廟堂以治天下。四海之土,愛新覺羅氏之人興之;九州之民,愛新覺羅氏之人牧之;此天道也。」
要論氣場而言,這份遺詔要比承德那份匆匆定下的,更加有九五至尊的感覺。從整體的佈局上,也更加有技術含量,明顯看得出所寫之人的深思熟慮,將有關恭親王勢力與八大臣勢力的文字絲絲相扣形成層層掣肘——如果八大臣想利用這份遺詔去除掉湘淮勢力的洋務派,那麼就等把他弟弟奕訢請上攝政王的位子,他們的首輔大臣的地位必然也是跟著下降;而如果恭親王想要利用這份遺詔當上攝政王,按照當時他靠湘淮勢力作支撐的政治構架,剷除湘淮勢力就意味著恭親王將自己的羽翼折損殆盡,成了光桿司令,就算當上了全國政治的最高決策人,那也只有一心一意輔佐載淳的份,若是另行再重新培植勢力,那起碼也要個七八年才能成氣候,到了那個時候,載淳也差不多可以親政了。
看透了這層關係,沈哲還不知死活地替咸豐惋惜了一把,這大概是咸豐為數不多的大腦超常發揮,偏偏還流落到了海外不為人知,但惋惜和同情只是一瞬間,無論從他的情感還是立場,他當然是主張對這份遺詔的存在保持緘默,扔到太平洋裡他都不會安心,最好是一把火燒了灰飛煙滅。整份遺詔,他唯一覺得有那麼一點可以稱得上價值的部分就是後面那點咸豐對他的懿貴妃垂簾聽政的處理辦法,日後可能能用來作逼西太后撤簾歸政的籌碼,但平如今西太后的勢力,這一星半點的好處極有可能還沒達到,西太后就已經三下五除二把湘淮勢力給打壓下去了,而且就那恭親王的問題而言,以如今恭親王在朝野上下的影響力,就算能真給他個攝政王的頭銜,也不過是在金鑾殿上除皇帝之外的另一個傀儡而已,更別說,西太后讓不讓他當這個傀儡都是個未知數。最可能形成的一種情況是,西太后更加將恭親王視為眼中釘,不除不快。
房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異常尷尬,連隔壁肆無忌憚的吵雜聲都以隔絕在了二人的聽力之外,如果這份遺詔是和他義父李鴻章一起看的,兩人一定會在第一時間達成共識——燒掉。如果是跟恭親王一起看的,恭親王至少也會做出一番審時度勢的思量,絕對不會被「攝政王」這三個字沖昏了頭。但現在,他偏偏是跟恭親王的親信一起看的,蕭冉年方十七,正式知恩圖報,氣血方剛的年紀,在他看來,「攝政王」的名號那絕對是恭親王應得的,而且現在沈哲還不能以一個第三方的姿態向蕭冉闡明如果這份遺詔公之於眾的話對恭親王那是百害而無一利的,再怎麼樣說他沈哲不站在湘淮勢力這一邊是沒人會信的,他現在以這個身份去對蕭冉說「把詔書燒了吧,對王爺也沒什麼好處」之類的話,蕭冉會聽才怪,而且這麼一說,八成還會在蕭冉心裡落下個忘恩負義的形象,自己還要跟這個少年朝夕相對起碼一年的時間,這麼快就內部分裂是在不是什麼好事。
苦思冥想間一時也沒關注蕭冉的動向,等到他回過神來一時被一股煙味嗆得咳嗽。
只見蕭然不知何時竟然將遺詔點著,一股刺鼻的焦味撲面而來,再去看蕭冉的表情,無悲無喜平靜異常,像是沏茶倒水一樣悠閒,突然,他似乎又想起來了什麼,眉心陡然一皺,抄起桌上那只木盒又將火壓滅,木盒底部被燒焦,表層的蠟發出融化時特有的「嘶嘶」聲,殘破的錦捲上只剩下了那句「懿貴妃葉赫那拉氏,當盛年也,惠質聰辯,如棄祖制不顧,垂簾於朝,婦人干政,卿等誅之無疑。」和咸豐皇帝如假包換的落款和大印。
不等沈哲反應,蕭冉迅速將那份被精加工過的遺詔重新裝回木盒內,將木盒推至沈哲的面前道:「瑄瑜買下它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瑄瑜與在下從未開啟過此盒,更加不知道裡面有什麼。」
沈哲看著蕭冉一系列的動作,大腦都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一時沒回過味來,盯著眼前的木質藥盒愣了良久,才頗為感激地向蕭冉點了下頭。「瑄瑜定然慎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