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61年,農曆七月中旬,方及而立之年的咸豐皇帝的生命將要走到盡頭,此時此刻,他大概已經意識到,平庸的自己竟也可以分到個「第一」的名頭——大清入關以來,第一個死於京外的皇帝,這本大可不必是一件丟人的事,遙想兩千多年前,英明神武的千古一帝秦始皇也是在其第五次東巡之時病逝於沙丘的。這就是應該是皇帝,想逝於京畿內也好,想死在熱河、沙丘也罷,說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民莫非王臣,想在哪,幹什麼,都是皇帝的自由。咸豐可以這麼安慰自己,他和秦始皇一樣,是出來「巡狩」的,可是這話誰信,等到了地府說給閻王、小鬼們,怕是鬼也不信,咸豐就更不敢自己信,秦始皇是真正威加海內的巡禮,而他,則好比是當年眼看著韓國、趙國、魏國一個個被強秦踏平的燕國的君主一般,生怕自己那天成了喪家之犬,或許,他連燕王喜都不如,他已經在他三十歲的壯年成了喪家之犬,而且至少從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看來,憑他咸豐,大概是沒有翻本的機會了,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委屈,一直以來,他真的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什麼?的確,如果只是以一個普通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咸豐應該還算是個好人,至少他應該還算是個老實人,他和他的父親道光一樣,溫和節儉;暴虐,荒淫,奢侈,為博美人一笑兒戲眾諸侯的烽火,縱慾的酒池肉林,這些暴君的品質與行徑他自幼熟讀並引以為戒,別說沒幹過,偶爾想一想也覺得那是莫大的罪過,他也有過不甘心——他奕詝連蟋蟀也只都過那麼一兩次,同樣是皇帝差別咋就那麼大?!但是不甘歸不甘,比之縱慾留下千古罵名他還是想做個好皇帝的至少他想做個無過之君。可是縱是他千萬個小心,還是沒能換來他哪怕十一年的舒坦,咸豐元年就引來了殃及半個中國的太平之亂,咸豐六年,一波尚未平息,英法聯軍已是席捲而至,直搗京師。那時的愛新覺羅奕詝想必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一個決定成敗的因素叫作時代,他也不會想到,那個時代已經將他和大清朝推向中國自秦皇一統六國的兩千年以來最大的豪賭,賭贏了,他的名字可以比秦皇漢武更加光輝,賭輸了,他就必然得和他所代表的大清朝一起承擔誤國的罪名,這場豪賭沒有平局,要麼千古流芳,要麼身敗名裂,最後的結果證實,這場賭局咸豐必然是敗了,這本就是對他不公的賭局,他不知道獲勝的規則,沒有獲勝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身在賭局之中。要說他這短暫的一輩子,似乎那句常用來惋惜深宅大院裡幽怨的婦人的話很是妥當——苦命人,或許,咸豐比他們更可以詮釋這個詞,畢竟,在這個世上,最幽深的宅院,是奕詝出生的紫禁城,這世界上,最難辭職的行業,是奕詝從二十歲就開始從事的皇帝。
作為皇帝,他無能以拒外夷,甚至無膽以留京師,可以說是太失敗了,不過,咸豐作為一個失敗的皇帝此時此刻卻不得不去擔心許多成功皇帝也要擔心的事——後事。
就算是個一個普通人,他除了擔心每年過年過節,生辰死祭的時候到底是子子孫孫圍著他的墳包哭得死去活來,還是枯木殘酒無處話淒涼,擔心自己棺材的薄厚是不是按著他的要求定制,有沒有偷工減料,擔心自己葬禮的排場能不能比過鄰居家剛仙逝的老太爺,必然還要花點氣力想想自己那一畝三分田是怎麼個分發。
而對於咸豐來說,他死了之後不管多失敗仍然是大行皇帝,新接班的最高領導人的爹。陵寢自他即位那年就已經開始修建,如今已初具規模,如果他現在就死了,他的凶禮(清朝皇帝的葬禮)自有禮部,鑾儀衛和內務司替他辦得妥妥當當,雲南金絲楠木的梓宮,寸木寸金;按大清典制,七十二人抬棺自東華門而出。六十四位引幡人在前,其後是一千六百二十八人的鹵簿儀仗隊,或扛著兵器,或扛著幡旗,或扛著綢緞扎的「燒活」。梓宮之後,則是八旗鐵騎一路護航,便是他的叔伯輩的皇親國戚,無論何故,必須到場,再加上誦經的和尚道士,送葬隊伍,見首而難見尾。要是誰的排場比他大,那可是幾近謀逆的大不敬罪過。
逢年過節的,即便是他的兒孫們忘卻了,也會有朝廷上下的文武百官提醒著,僅次於祭天祭地的規格,而他的子孫們也絕不敢對此表露半分不滿。
他唯一需要擔心的身後事,就是他的遺產分配,他可以操控的遺產也不只二畝地,而是整個天下。平心而論,相較於清朝以往的皇帝而言,他的問題簡單了許多,因為他只有載淳一個兒子。他身後的大業自然要載淳繼承,但是朝廷中他真正可以控制的皇權又有多少。載淳年幼,而載淳的生母懿貴妃二十七歲,他的皇后二十五歲,此二人者蘭質蕙心,天資聰穎,又是正當壯年,幼主當國很有可能變成變成女主當國,牝雞司晨,此乃亡國之兆。他的弟弟奕訢,天縱英才,內有湘淮軍與之深交,外有「外國友人」相扶持,此次又留守北京擔當大任,屢建奇功,朝野上下呼聲甚高,無論才情功業,比之當年的多爾袞,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準備委以重任的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大學士肅順、駙馬景壽和軍機處的穆順、匡源、杜翰、焦佑瀛這八個人,他此時並不懷疑他們的中心,但人是會變的,權力助長**,**造成對更大權力的渴望和賺取,誰也不知道日子久了會怎麼樣,當年,順治皇帝托孤鰲拜的時候,鰲拜也是個一等一的大忠臣,到頭來還不是成了康熙一朝,可以與台灣的鄭家,雲南的吳三桂比肩的禍患。如果未來是懿貴妃葉赫那拉氏和皇后鈕祜祿氏垂簾聽政,那麼除了**干政,外戚專權外,他兒子載淳的地位不會被動搖;如果他的弟弟奕訢最終會挾天子而令諸侯甚至取代侄子載淳的地位,那麼天下至少還在愛新覺羅的子孫手中;但是如果是這八個大臣中出了個圖謀不軌的弒君之徒,那麼大清兩百餘年的基業便是徹底毀於一旦了。當年鰲拜之亂,有康熙帝的英雄年少的果斷機智,而作為父親他希望自己的兒子日後可以與康熙皇帝可以不相上下,但是,同樣是作為父親,他清楚,愛新覺羅載淳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而且迄今為止都沒有表現出任何跡象證明他將來有可能成為千古一帝,反倒有幾分的頑劣不羈,不禁讓他想到前朝大名那個同樣是他爹唯一兒子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更何況載淳此時只有六歲,就算是開竅開得早或者天賦異稟,要親政也要有將近十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歲月,他可以相信誰會對載淳始終忠心不二又能保住愛新覺羅家至高無上的皇權呢?
還有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是新近崛起的湘淮勢力,在咸豐的心裡本來就還殘存著那麼一些民族主義情緒,經過太平天國的刺激,更是對外族莫名抗拒,在他看來,前面那所有的擔心,說白了仍然是滿人自己的事,但湘淮勢力的成員不但是清一色的漢人,掌握著這個國家最強大的軍事勢力,最令咸豐不安的一點是,這支軍隊與愛新覺羅家血脈相連的八旗鐵騎,拿錢打仗的綠營軍不同,湘淮軍上下有著緊密的血緣,親友,同窗的關係紐帶,層層絕對服從,而這種服從的焦點只集中於曾、左、李三人,幾乎與朝廷完全脫節。這三個人服從朝廷,湘淮軍就服從朝廷,這三個人哪天看朝廷不順眼了,這支今時今日清政府最強有力的武裝就是朝廷的敵人。偏偏此時,大清內憂外患,這三個人的地位便是康乾二帝死而復生,怕是也撼動不得的。
這一夜,咸豐輾轉反側,終於想到了解決法案,當然,是自認為的解決方案,用的套路,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突出的心意,總結出來無過於四個字——權力制衡。
力阻自己的親兄弟奕訢前來承德,將他排除在這場權力再分配的遊戲之外;設置八大臣輔政,讓八個顧命大臣充分發揮自己的政治才幹實現天朝的中興,愛新覺羅家天下的穩固;另一方面,又將兩枚寶印賜予自己的兩個老婆——畢竟在咸豐眼中,這個世上能真正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載淳的只有他的生母和嫡母,創立「鈴印製度」,讓今日的皇后和懿貴妃日後的兩宮皇太后可以不必干政但有效制約八個顧命大臣的權利。
咸豐覺得他的安排天衣無縫,甚至可以說是這輩子自己做過的最天才的一件事,在這年的農曆八月十七日走向自己人生的終點。他可以說是一個頗具悲劇色彩的皇帝,他的悲劇在於他活著的時候沒怎麼見到過自己希望發生的事,他死了之後他的意願也沒有得到延續。其實,他權力制衡的想法並無過錯,三省六部是權力制衡,美國的三權分立也是權力制衡,但是既然是制衡就應該把權力都制衡,沒理由留著北京那股最大的勢力徹底無視,想來咸豐可能也是病糊塗了——他把奕訢排除於托孤行列之外,不代表奕訢的實力就消除了。而他頗為好好先生地安排兩個妻子無需參政,也太低估他這兩個枕邊人對政治的興趣了。
最終結果則是咸豐皇帝的千思萬慮盡如空,一場辛酉政變,八個贊襄政務大臣死的死,不死的半死算是徹底告別權力場,而咸豐兩相授權,兩相制衡的權力分配,最終演變成了一方什麼制衡都沒有了,而一方什麼權利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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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鈴印製度:咸豐臨終前,將自己刻有「御賞」和「同道堂」的兩枚御印,分別賜給了皇后和懿貴妃,並頒詔說,此後新皇帝所頒的一切詔書,都要印有這兩枚御印才能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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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叨幾句:這裡先跟各位看官表示感謝還有……就是道個歉,因為現在期末了嘛,學期論文特別多,還要準備考試(一個學期荒廢的結果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