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訢剛一下船,沈哲首先看見的就是他的黑眼圈和深陷的眼窩,很明顯繼承白山黑水間獵戶基因的人,不適宜在海上生存。
沈哲是個很識趣的人,知道現在不是和上級聯絡感情的時候,替恭親王應酬完英國人就早早地打個招呼便告辭了,本來,他以為恭親王會稍微留他一下問問這幾日的情況,但奕訢,卻一個字也沒說,沈哲雖然心中犯嘀咕但是也樂得清閒,他們必然有他們的消息路子,而且恭親王來可不是像沈哲這般踽踽獨行,而是浩浩蕩蕩地章京,翻譯,侍從一個不落,自然用不著他操什麼閒心。
沈哲走後,奕訢才發現自己對沈哲並沒有什麼印象,仔細想來先前似乎並沒有見過面,只是聽的傳言多了就以為自己真的見過一般,這回仔細打量了這少年一番,要說有什麼驚艷之處,倒真是沒發現,主要原因是沈哲長得不夠怪異,沒有劉備的猿臂大耳,也沒有朱元璋的鞋拔臉,從面相上看,也好像不是什麼大官的料,長得頗有點魏晉之人的俊逸秀氣,不過眉眼之間卻的確儘是林則徐的神采,不禁心安了不少。
入夜了,奕訢輾轉難眠,英國這個地方不講子丑寅卯,他也懶得確定現在的時間,身體的疲憊重重地壓著他的眼皮,睡不著,卻也睜不開眼睛。
對於次日的談判他並沒有別人期望的那種緊張,他對談判桌與條約太熟悉了,幾乎熟悉到麻木,他記憶的初始就是他七歲那年的《江寧條約》,而他的風生水起也是源於咸豐十年替他的兄長鎮守北京與洋人的交涉,他想救大清,從七歲那年就一直想驅逐西夷,中興滿清,可是卻又是他自己將清帝國的尊嚴逐一送出。
他一直難以搞清楚自己究竟算個什麼角色,就如同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邊的人,洋務承載了他中興天朝的夢想,而同治皇帝是他不可割捨的骨血至親。他只有無言,無為者無過。
如今無言也不能實現。起初他是為可以報效大清而欣喜的,可是一路來,當被重新啟用的歡悅逐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擔憂與恐懼,或許連擔憂都顯得多餘,擔憂也要有可擔憂的才行,如果這是一場決鬥的話,那必然也不是一場生死之搏,因為其結果是沒有絲毫懸念的必死無疑,英的條件他們必須接受,就算現在可以不接受的,那只是英國人還沒想到罷了,四年後,等他們回過味兒來,仍然是必須服從。
他坐起來靠在枕頭上,瞳孔透過半瞇的眼睛打量周圍,**慘白的男人女人糾纏成了一團,在中國只可能在**裡才能看見的畫面,卻被英國這些趣味低俗的人大大方方作為藝術繪在牆壁上,還要讓他必須接受!奕訢只覺得一陣噁心,胃裡也跟著翻騰,轉移了視線,床頭的矮櫃上放著一本議案,容閎傍晚的時候送來的,說是沈哲在七天前向英國人提出的《《中英北京條約》相應條例修整草案》,至於具體解決方案,他聽說英國人似乎會在明日的會議上答覆,一項提案,竟被他們拖了七天,如果是輪到大清這邊,英國會給大清這麼久考慮嗎?!
他吩咐侍從開了燈,將那份草案翻了幾頁,草案的原本是英文,在後面則附著有容閎替他翻譯出來的資料,文章索然無味,可以看出不論是寫的人還是翻譯的人都沒有絲毫八股造詣,奕訢略略看了幾行,知道了個大概,這個沈哲知道現在不可觸動歐美的在華利益,便只在名號上做文章,咬文嚼字的功夫,中國向來比任何國家都要高明那麼一招半式,這個世家子弟,倒也是聰明的很。
外間傳來一陣叩門聲,奕訢神色稍變,他對西方人始終心存芥蒂,如今在這異國他鄉,更是感到風聲鶴唳。
「六王爺已經歇下了,要拜見明天再來。」這個聲音從外間傳來,是於順兒在說話,這個人是正白旗的包衣,祖上當年隨洪承疇歸降了清,被編入了旗籍,於順兒原本是奕訢母親家的家奴,他年長出宮居住之後,應其舅父之命來服侍他,王府上下的事務打點得還算周到,著實讓奕訢省下不少心,前後算來也有個二十年餘。
「這才不過十點。」門外陌生的聲音雖然操著帶有京味兒的官話卻生硬彆扭,乍一聽,像是帶了甘肅腔,再仔細辨別方才發現來訪者似乎是一個洋人。
「小爺說了。六王爺已經歇下了。你們洋人怎麼這麼事兒啊?!」
「我要見的是恭親王,不能聽你一面之詞。」
照平時在北京的那種深宅大院恭親王是不可能聽見這種對話的,他知道於順這種家奴很是跋扈,在北京城裡,這種人被稱為「二爺」是真正難以對付的人,難纏的小鬼,但對於奕訢而言,這些人不過是奴才,他也懶得去管教,更何況自家的奴才在別的奴才面前硬氣,自己也是更有面子的,他只是沒想到於順竟然已經到了自作主張的地步,不由的一陣怒火中燒,彷彿大清儘是敗在這些人的手上。立刻起身更衣,吩咐侍從去瞧瞧事態。
不多時,外間沒了聲響,侍從進來通報說是英國人約書亞-愛德華-洛克伍德前來拜見。
奕訢愀然色變,揮揮手讓侍從請來人進來。
洛克伍德,約摸二十五六歲的摸樣,雙目淡藍,淺褐色的頭髮,唇上有一層稀疏的棕色鬍鬚,給這個地道的英國人增添了幾分儒雅的氣質,他神色淡然,眼睛出奇清澈,似乎與他的沉著穩健並不協調。
來人並沒有主動寒暄什麼,明顯的例行拜見不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他稍稍環顧了一下這個地方,視線在聖母瑪利亞的雕像上多停留了片刻,禮貌巧妙地避開與奕訢的對視,他對中國的規矩爛熟,知道什麼是有禮有節,雖然沒說話,卻也沒流露出半分的輕慢,就像是古時候的隱士,無論對面的人是何等的尊貴,他都可以表現得不卑不亢,最終他的目光鎖定在奕訢手中的議案上。
「公使大人,已經看過這份草案了嗎?」他稱奕訢為公使大人,在他的心中,親王的身份不會比一個具體的職位來得更重要,,所謂親王不過只是一個標籤而已。最多是告訴別人,你爹是誰,而與其本人,並不應該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這是什麼?」奕訢微微皺了眉,這個年輕人與沈哲關係鐵不鐵他管不著,但是他這一方面顯然是不希望和一個英國人有過深交情的。
「當然」洛克伍德語氣平靜「這份草案是我給容閎大人的,容閎大人與我的岳父是耶魯大學的校友,但是公使大人請放心,我對這份草案的內容從未過目。」
奕訢用手撐了一下額頭來掩飾自己驚訝的神色,草案是全英文的,容閎都說這份文件措辭嚴謹,用語老練,他原本以為是出自洛克伍德之手,難道還有另外一個外國人涉入其中,沈哲自己與西方人私交甚厚無妨,卻也不可對外國人如此依賴,當然平心而論,這個沈公子是隻身來歐洲的,英國方面也逼得緊,他除了仰仗他的外國友人再無其他辦法,不過如果有這麼一號人,他好歹也得知道是誰,便決定從洛克伍德嘴中套出點什麼來。
「這份議案不是你寫的嗎?」
洛克伍德輕輕搖搖頭,面色依舊平靜「這份草案是沈大人親自擬訂的」
親自?!連奕訢身邊對政事毫不關心的侍從都驚訝得張了張嘴,
「你是說沈哲?」奕訢其實是聽清楚了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多問了一句。
「是的,是沈哲沈大人。」
奕訢無不驚訝,按他所瞭解到的,這個沈哲年僅十五歲,自小也是修習儒家道統的,要說半點功名,他也中了舉,那麼很難說忽略過學業,怎麼又會對外國言語如此諳熟。
注意到了恭親王的神色,洛克伍德也微微皺了下眉頭「我也對這件事很吃驚,雖然沈大人說的英文偏向於美利堅的發音,但是文法瞭解絲毫不遜於英國人,甚至在詞彙量上還會比普通英國人稍勝一籌,非但如此,在清國的時候,我也聽法國公使和一些日本官員提過,沈大人的法語與日語都頗有瞭解,並且也可以與俄國和普魯士的公使作日常交談。憑沈大人的年紀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沈哲生於廣東,自幼與他的……父親一起也的確是接觸過不少外國的東西。」
洛克伍德略點下頭表示贊同:「的確,英法德俄這四國語言多有相通,以沈大人的才智,觸類旁通也不是不可能的。」
「沈哲的確很是聰明。」奕訢微一抬頭,瞇起眼睛。
「但是公使大人對沈大人還是有所保留的吧。」
洛克伍德似乎練過讀心術一般,直截了當的將奕訢方纔所想的說了出來,一針見血,奕訢的眼中泛起了淺淺的敵意。
「在下知道您顧忌什麼,沈大人是湘淮二軍的至親,而兩軍的頭面人物曾左李三位大人又都是皇太后一方的人,年少的皇帝陛下即將大婚,皇太后歸政的日子也指日可待,在這個時候公使大人一定也是步步為營吧。」洛克伍德將話說得還有些隱晦,但當事人奕訢自然是瞭然於心,他曾經也是與西太后站在一方的,只不過那已經是辛酉政變時的事了,他畢竟是皇室的宗親皇上的親叔叔,太后不會相信他會真心為自己辦事,作為皇帝的母親,她更加不會忽略先帝咸豐這個能幹的弟弟對自己兒子同治的帝位是個極大的威脅,他無可避免的被太后打入冷宮,他唯一翻身的機會是同治執掌大權對他這個宗室叔叔的另眼相看。此時此刻就更加不能與湘淮的人不清不楚,他並沒有掩飾他驚訝的表情,在奕訢心中,此時有比震驚更深刻的情緒——恐懼,這個外國人對中國政局的瞭解更加凸顯了他們對外國的無知。
「無論如何,鄙人認為,無論清國的皇帝最終能不能重用公使大人,公使大人始終是清國的貴族,但是在這個時候,如果公使大人不能和沈大人通力合作,謀求改變清國現在處境的話,清國難免國將不國的慘境,公使大人不但會淪為庶民,更是會背負後人的罵名。沈大人年輕氣盛,又生長在廣州,思維和行事的確和大多數的清國人迥異,或許許多地方不能被公使大人所接受,但是清國真正需要的不是靠向歐美國家買戰艦,買機器的所謂富國強兵的人才,而正是沈大人這樣敢於開眼看世界,真正思考清國未來的道路,謀劃改變清國當前被列國控制的處境,讓更多清國人進入這個時代的人才。實不相瞞,第一次見到沈大人的時候,鄙人就認為,沈大人是上天派來解救清國的使者。」
上天?奕訢從來不信這一套,但是他不否認大清的未來掌握在沈哲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手中,洛克伍德說的沒有錯,如果連大清都沒了,當他的侄子不再是皇帝,愛新覺羅家族都淪為庶民,他如今的明哲保身,審時度勢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僅僅是他終不得志,而可以讓大清重整天朝上國的威嚴,那麼日後的黃泉路上他可以無愧於列祖列宗,在這個前無古人的時代,他們挺過來了,這份千古榮耀必將是屬於他這一代人的,他甚至覺得就算是清朝亡了,只要國家還是完整的也是件好事,至少後人評說的時候不會將這華夏的大恥悉數加到他們滿族人的頭上,讀書人永遠是難伺候的,無論康乾盛世是如何威加海內的輝煌終究抵不過一紙條約的侮辱。
「在下前來,只是想說這些話。如果公使大人懷疑沈大人的能力,那麼大可以在明日的談判桌上一試。」洛克伍德向奕訢鞠了一躬,又補充:「再下來這裡,並沒有任何人授意,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貴國可以掌控自己國家的命運而不是向如今這樣在各國家疲於奔命。打擾公使大人萬分抱歉,在下告辭,祝公使大人晚安。」
「等一下。」奕訢回過神來,叫住已經走到門口的洛克伍德「如果大清強盛了再不用買外國的帳,你的祖國英國不就沒有在華可以賺取的利益了嗎?」
「在在下看來一個偉大的國家不應該建立在對別國的奴役和掠奪之上,不是把自己的人民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野獸,這樣的強大只會招致上帝的怨恨而不是獎勵,我希望我的同胞最終可以在天堂相遇,而不是在末日審判的時候被打入永遠看不見耶和華微笑的地獄。」
奕訢愣愣地看著洛克伍德背影消失的門廊,他並不認為洛克伍德的想法有多高尚,在他看來,這與道德沒有關係,而是洛克伍德比其他英國人更深刻的感覺到了英國的強大,這種心態他奕訢熟悉,中國歷朝歷代的帝王都熟悉,在那個曾經與整個世界都幾乎隔絕的遠東,泱泱五千年,擁有這種救世主情懷和心態的華夏帝王們用天朝上國的光輝照耀著周邊的鄰國,當一個國家無論從實力上還是心理上都真正達到了無與倫比的強大,那他面對弱小的態度反而會從征服轉變成同情,在自己酣睡的臥榻之側安放施捨給他們的草蓆。
洛克伍德並不知道,他這番發自肺腑的感言,恰恰讓奕訢最深刻地感受到淪落成一個弱國的無奈與悲涼。